徐行长要请巴兰兰出去吃饭，巴兰兰赖在床上，说：“你那么厉害，快把我干死了，让我好好睡一觉吧。”徐行长穿好衣服，理顺头发，请巴兰兰帮他打领带。她光着身子下床，反而把领带从他脖子上扯下来，让他拿着，再解开衬衣顶端的两个扣子，说：“敞开点，露一点肉，别忘不了打领带，土包子似的。”他把领带摔在她乳房上，转身下楼了。她光着身子跟下楼，目送他出门，却没气力回楼上了，直接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表情空洞，气息奄奄，对自己能不能“学好”不抱多大希望了。
二楼，手机又响了。
她迟疑了一下，就跑上楼去。
想不到竟是那印真的电话。
印真说：“你如果需要钱，我有个朋友，他手头正好有一千万闲钱，还有几样紫檀家具，据说品相和材质都不错，值七八百万。”
她闪着眼光说：“谢谢你印真。”
印真说：“我佛慈悲，帮你渡过难关就好。”
她含泪问：“你不是说我很好吗？”
印真说：“好是好，但有难关，渡过去就好了。”
她别有用意地问：“我现在渡过去没有？”
印真说：“正在渡，正在渡。”
放下电话她才发现自己是白津津的，一丝不挂，全身上下，不是水性就是杨花，放荡不羁的样子令自己都吓了一跳，而那边接电话的人竟是个出家人，仿佛他真的能看见她，她急忙钻进和徐行长刚刚共暖过的被窝里，认真地感叹起来：都说天下男人一般黑，我遇到的男人却不同，一个比一个好！她竟然扳着指头一个一个数起来，每数一个，都会点点头，有的重点一下，有的轻点一下，也有个别要摇摇头的，但的确为数极少，大约只占十分之一二的比例。连前夫都是好的，她想，正是他留下的一张十万元的欠条，让她认识了陈百川，然后又被陈百川拉出来，认识了更多的男人。有人曾经对她说：“你身上有一种天生的魅力，能让男人乖乖受你驱使，为你效劳！”此刻想想可能真是这样。她又笑了，笑里面还有泪，笑是得意，泪是伤痛，而心里更有断肠的滋味。她看见徐行长丢在地上的蓝色领带，像蛇一样盘在不远处，她用脚尖把它勾起来，再弓身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夹住，提在眼前看，是皮尔·卡丹，不免歪歪嘴，走向垃圾筒，并不弯腰，手一松，让“皮尔·卡丹”垂直滑了下去。这时候她又想，无论如何，男人是脏的。
她穿好衣服，打算回妈妈那边看看。她一进门，妈妈扫了一眼，不用问，心里便宽松了，埋怨自己瞎操心，把事情往坏里想。
巴梅梅和马林也在妈妈这边，巴东东不在，小夏在，有这么多人在家，可以打打麻将的。“老妈，咱们打打麻将吧。”她喊，大家一同用尖叫表现响应，马林更是兴奋异常，立即搬来专门的麻将桌，支在敞亮的客厅里。小夏一看多一个人，就推辞说：“我不打。”巴兰兰说：“夫妻不可同上阵，马林，你打还是你老婆打？”马林正犹豫，巴梅梅说：“我们俩换着打，马林先打。”于是搬来椅子坐在马林身后。
开始前，巴兰兰先取来坤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说：“有本事你们都赢走。”两个孩子缠着一个奶奶，争着要上桌子，巴兰兰不喜欢孩子闹，就发给每人两百元，给两个保姆也各发两百元，让他们出门玩去。
开始抓牌，巴兰兰问巴梅梅：“陈百川走的时候，送行的人多不多？”巴梅梅说：“好惨好惨，加上我才三个人。”巴兰兰很惊讶，问：“为什么？”巴梅梅说：“你们在办公室吵架，大家都听见了，以为你们臭了，他走了你又没走，谁敢去送啊。”巴兰兰一听，全身暗暗一紧，说：“怎么都那么势利！”巴梅梅说：“人啊，都是这样，趋利避害。”巴兰兰说：“我可不是！”大家立即明白，巴兰兰指的是什么——半年前，魏卓然突然接到通知，要去中央党校学习三个月，由于中纪委的人此前刚好来过裴城，调查过移民工程的资金使用情况，移民工程又是由政府一把手直接管的，所以风传他一下飞机就会被中纪委带走，没任何人敢去为他送行，而巴兰兰，是唯一前去送行的人。
“当时你就不怕？”巴梅梅问。
巴兰兰没说话，妈妈替她回答了：“你姐姐从小就胆大，蛇都敢抓，但是，同时她又是最柔顺的，柔起来也是柔得像水。”
马林说：“我觉得姐姐这个人本身就是一个谜，性格里既有大丈夫气概，又有小女子柔情，两个相反的东西却结合得天衣无缝！”
巴兰兰不理他，心里骂他“小人”。
巴梅梅推推马林，说：“没看出来，你还懂的挺多嘛。”
马林说：“全是老婆栽培的结果。”
妈妈笑着说：“哎哟，马林越来越会说话了。”
马林更来劲了，说：“托妈妈的福。”
大家都笑。马林也笑。
巴梅梅又问：“姐姐，刚问你呢，你当时就不怕？”
巴兰兰说：“不怕是假的。”
“那你为什么还去？”
“人有时候就得赴汤蹈火。”
“我猜事先魏卓然可能知道没什么事。”
“不知道，他心里也没底。”
“这样一来，你们就是一对打不散的鸳鸯了。”
巴兰兰扭头盯了巴梅梅一眼。
妈妈也盯了巴梅梅一眼，说：“别瞎说！”
巴兰兰说：“妈，言论自由嘛。”
巴梅梅就真的再问：“教育局吴局长怎么也没去？”
巴兰兰说：“吴局长，据说下乡了。”
巴梅梅说：“不见得吧？”
妈妈不得不打了巴梅梅一巴掌。
接下来就冷场了，这时巴兰兰已经听张了，只是听了个独张，有一万、二万，听三万，刚摇完脑袋，再摸牌时三万已经在手下了，像小虫子一样卧在她手心里，她不由地“哎哟”了一声，令大家一紧，“吓唬你们呢！”她却说，把三万又打出去了。她今天心情很好，又有逗大家高兴的动机，又是最有钱的一个，头一把就自摸了，有些说不过去。奇的是，隔了一圈又摸来一枚三万。这次，她暗自犹豫了一下，不禁想起了印真，想起了那个字：好！于是重新把三万飘进河里，虽然很不舍，嘴上却唱着说：“抓三万来三万，三万三万又三万！”接下来妈妈摸了发财，打下去后，补了一句：“摸发财起发财，发财发财真发财。”大家就夸妈妈对的好，到底是一级教师。转了两圈后，妈妈自摸了九条，把九条放在嘴上叭叭叭亲个没完，惹得巴兰兰说：“妈你脏死了。”妈妈拿下牌，亮给大家看。“玩现金，把把清。”妈妈说。巴兰兰便带头清账，平和五十，自摸一百，马林和巴梅梅也跟着清了账，妈妈用夸张的样子快快把钱拨进小抽屉里，摇头晃脑，十分可爱。几双手一同把旧牌掀进桌仓，新牌已经洗好摞齐，自己顶上来了。抓牌码牌的动作也是巴兰兰最麻利，而且只用右手，左手基本不用，一边码牌一边理牌，码好牌的同时也理好了牌，绝对是妙手生花的味道，令人相信她是干什么都可以干到一流水平的。牌抓齐，情形已经大优，比上一把还好，看上去“靓”极了。由“靓”这个字想起了陈百川陈海燕夫妇……他们走了，她却没去送行，谎称上D市了，此刻一想，自己也够小气的，看来人心就是一颗小气的肉团团，有大气的人，没大气的人心！这么暗自思忖时，一把好牌却迟迟不听牌，心里正发急时小夏和了，小夏的反应慢了三拍，马林把白板丢在河里，巴兰兰正要伸手接牌，小夏才喊：“我和了。”妈妈说：“好，就应该咱俩和，在座的就咱俩钱少。”又是巴兰兰带头清账，另两人也跟着清，小夏很低调，把钱捡起来，揣在口袋里，还顺便啪两下，大家都看在眼里，有些不齿。第三第四把还是小夏和。大家就说：“小夏抱着和开了。”第五把是妈妈和。第六把是马林和。第七把还是马林和。就剩巴兰兰没和了，除了第一把的有和不和，竟是再也不曾听过牌。“牌神是长眼睛的。”妈妈说，还挑衅地看了巴兰兰一眼，巴兰兰淡淡一笑，打了个懒极了的哈欠，显出不和牌神也不和妈妈在乎的样子，但是，心里还是相当恼火的，不禁在想，都说牌场有些规律不能违抗，比如“赢钱忌拉尿”，“夫妻不可齐上阵”，“同情输家，手气必差”……看样子还真是如此，牌局虽小，却演绎着一些奇怪的大道理，比如，“同情输家，手气必差”，可以解读为：该弱肉强食的地方是断断不能心慈手软的，生意场，官场，大概也是如此吧……巴兰兰又打哈欠了，问妈妈要烟，于是母女二人各叼上了一支烟……
6
印真借来的一千万现金和几样紫檀家具她也要了，加上徐行长追加的一个亿，手头一下子活泛了。整个君科集团重新生机盎然了，有流水了，有充足的流水，像长江黄河一样，流出，流进，就像一个白血病人突然看到满世界都是健康的血液。“有钱的感觉真他妈好！”她想，“尽管这些钱都是借来的，但眼下在自己手上，那就是自己的。”她又记起陈百川收到欠条爽快付给她钱的那天晚上，她数了半晚上钱，一遍一遍地数，直数得新钱变成旧钱了，才倒头睡觉。人都是爱钱的，这没办法。钱其实不是钱，是安全感。有钱就有安全感。明摆着很多事情都是靠钱来推动的，用钱来搞定的。安全感和钱，在一个人慢慢长大的过程里早就这样神秘地联系起来了。傻瓜才怀疑“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钱不是万能的，但是，没有哪样东西比钱更接近万能。她清楚地记得，有了十万元现金之后，才明白钱的用处就是使人心安，让人心里感到踏实和放心。“放心”这个词也真是造得好造得绝，放心放心，把心放下来，就是放心。可是，如果没有面壁十年修行过，谁有本事凭空就能把心放下来？有时候完全没钱倒还没事，一旦有了一点钱，则是更不“放心”了。她记得，那十万元的效果很诡异，心里的确不太慌了，起码自杀的冲动大大减轻了，可想法的确更多了，正着想，反着想，左想，右想：这十万元很快就会花完吧？这十万元能买几平米的房子？再有十万元才能保住这十万元吧？于是，陈百川提出给她40%的股权的时候，她心跳怦怦，心里实在觉得自己没出息，却没办法，“让我想想。”这话只是护护脸面而已。再是那劫后余生的三百万，从海南日夜兼程赶回裴城的那一千多公里路上，表面上风平浪静，心底下却是怕得要死。当时真的想过，如果这三百万保不住就只有自杀一条路了。同时还想过，如果安全回到裴城，就洗手不干了，靠这三百万过小资的日子。可是两脚一踩上裴城大地，态度又有了很大变化，还是不服，还是有野心，还是想做大，还是想成为大家传说的那个人：一个可以呼风唤雨的人，一个值得大家追随的人，一个人物，一面旗帜。于是，从三百万到三千万，从三千万到手握三个多亿！才用了短短两三年时间。
“幸亏没有洗手不干！”她想。
现在的感受却和当初又不相同了。对钱的态度，不再像早期的想法那么单纯了，而是变得更加复杂难言了，如果硬要说，可能更像瘾君子对毒品的依赖吧。她没吸过毒，但她听说所谓毒瘾发作，其根源并不是什么药物让人上瘾，而是某种药物可以刺激人的神经中枢，让人感觉到极大的空前的快乐，一种现实生活中根本不可能有的快乐，大脑里的愉悦神经一旦尝过这种快乐后，就会迅速形成心理依赖，欲罢不能，视别的快乐如粪土。所以，所谓毒瘾其实是对某种稀有的快乐上了瘾。赚了很多很多钱——多到一辈子花不完，还要接着赚，这种情形，只能和毒瘾相似，相似点可能就是从中能感到巨大的快乐。有了三千万的快乐是手持三百万的时候不可想象的，有了三个亿的快乐就更是超凡脱俗，有了三十个亿呢？有了三百个亿呢？登上福布斯富豪榜的感觉又如何？“祝你快乐！”“祝你开心！”这样的祝语之所以甚为流行，明明是因为人们的快乐体验普遍缺乏……很少有人认为，呼吸清新的空气是快乐的，看到自然美景是快乐的，品尝食物的香味是快乐的，父母双全是快乐的，与人为善是快乐的，健康活着是快乐的，负责任是快乐的，忠诚是快乐的，等待是快乐的……我们总是习惯于把双倍的快乐、额外的快乐、稀有的快乐、极品的快乐视做快乐，把极端的超验的绝对享受视做享受。这种对快乐的偏执迷恋，应该是一种病吧？这种病之所以难引起重视，就是因为它普遍，普遍得几乎是人的常态，无可厚非，剥夺什么都可以，凭什么剥夺我快乐的权利？恋爱的欲望，权利的欲望，获得金牌的欲望，出镜的欲望……这一切的背后，恐怕都掩藏着一个相同的心理机制：对快乐的贪求！
她想，有机会把这个难题抛给印真，看他怎么说，我就不信难不倒他。让印真为难，理屈词穷，也是令我迷恋的一大快乐？
哈哈！她笑了。
造纸厂那边的新设备可以马上进货并安装，停工的污水处理工程也可以接着搞了，工人们听到消息后，甚至喊了“巴兰兰万岁”；芙蓉苑这边，房子还是走得很慢，很多人建议降价，巴兰兰鼓励大家“顶住”，道理很简单，中国人买房有一个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消费心理，买涨不买跌，涨了会形成抢购的现象，跌了反而很少人买，所以至少要维持原价；巴兰兰也不想简单砸钱打广告，她有了另一个办法。
她立即召集了高层会议。
她直接给大家布置任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