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坐下,又站起来,看墙上的一个镜框,里面镶着《九屋村规划图》,幼儿园、学校、医院、公园、饭店、图书馆、体育场……样样不缺,几乎是一座小城市的规模。她不能不让自己严肃起来,再严肃起来——此刻她才发觉,对于华山的离开,一直以来自己的理解并没有超出个人的小圈子。她只以为他是书生气发作,是故作清高。她完全没想到他是有理想的,他真的在做事情,而且做得有鼻子有眼。
华山来了,穿着中山装的样子,像旧时的乡间秀才。“哎哟,巴总呀,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他说话的味道有些变化。“见你就像国家主席似的!”她也是幽默的口气。但是很明显,两人的眼神里都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痕迹。
他带她上了二楼,她故意慢走两步观察他的走姿,明显是瘸的。她十分愧疚,她一直相信,华山的车祸是巴东东的手脚,但归根结底和自己有关。遗憾的是她似乎没有机会还这个债。这至少有违她不愿欠人情债的习惯。
二楼的四间房子也都做了办公室,挂着“总经理”“副总经理”“村长”“村支书”这样的牌子,华山显然是村长兼总经理。
“搞得不错嘛。”她说。
“见笑了。”他说,点上了烟。
“学会抽烟了?”她问。
“大家都抽,就跟着抽。”他笑笑。
“你是怎么挣钱的?教教我!”她盯着他问,有逗他的意味。
“小打小闹,不值一提。”他说。
“养鸡养鸭?还养什么?”
“除了情人,什么都养——养蛇,养鹌鹑……”
“贷了不少款吧?”
“嗨,没有,没贷过一分钱,哪能贷得出来?就算贷出来,也是杯水车薪,另外,百分之十到十五的回扣,我们承受不了!”
“我知道,我知道。”
“不瞒你说,我是直接向农民借钱的,活期没利息,定期比银行利息略高,33%,大家都是自觉自愿,谁家有灾有难急需钱,随时都能取出来,深更半夜也没问题,现在外村的人也来找我们存钱,储户已经超过一千人了。”
“你不知道,这是违法的?”
“筹款为大家办事,违什么法?”
“所有不通过银行的融资行为,都是不允许的。”
“我不管,我是为大家办事,挣了钱也是大家的,目前为止我们和储户之间没发生过任何信用纠纷,大家都是主动找上门来的。”
“千万小心,别走露风声!”
“真的有那么严重?”
“当然,涉及法律,不是闹着玩的。”
华山看着巴兰兰,半信半疑。
巴兰兰说:“带我去看看你的养殖厂吧。”
下楼时,再一次看到华山走路的样子,不能不扶着楼梯,以便稳住身子,瘸的程度比上楼时更容易看清,她突然停下来,站着不动。在一楼,他回过头,问:“你怎么了?”她的眼睛发湿,说:“我欣赏你怎么走路呢!”
她坚持要开上车,她不想和他并排行走,他瘸的样子令她痛苦。他坐在副驾驶座上,闻到了他熟悉的味道,不由地吸了吸鼻子。
路上没碰到一个人,空空荡荡的感觉令人生疑,华山解释说:“大家都去忙了,一部分在厂里干活,一部分走乡串户搞推销,出门打工的人都回来了,很多邻村的农民也要求加入进来。”巴兰兰问:“想搞成K省的大邱庄吗?”华山摇头说:“大邱庄不是我们的榜样。”巴兰兰问:“你的九屋集团是什么性质?”华山不乏自得地答:“我们的村委会和集团领导是一套人马,我个人和每一个农民一样,只是其中的一员。”巴兰兰问:“想过没有将来搞大了,有了利益纠纷怎么办?你被撤职了怎么办?”
华山没顾上回答,因为养殖区转眼到了,巴兰兰停下车,推开门,一股臭味差点把她推回车内,她硬忍着没有蒙住嘴和鼻子。
华山说:“咱们不下去了。”
山坡下,一座小山包旁边,整齐地排列着几十间平房,烟雾弥漫,人影晃动,那情景令巴兰兰胸中有无穷的感慨,其实就是一个感慨:太慢了,起点太低了,这样的原始积累是不可忍受的。正如她每次看到一个妈妈给孩子换尿布的情景时,总会禁不住从里到外打寒战,令她恐惧的,正是“慢”,生命的慢,活着的低效率。她并不想快快老去,但她的确害怕看到从换尿布和蹒跚学步开始的漫长人生。
“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
“我没听清,麻烦你再说一遍。”
“将来做大了,有了利益纠纷怎么办?你被撤职了怎么办?”
“我不担心那么多。”
“我敢说,这个问题迟早会出现。”
“怎么讲?”
“你不是禹作敏,他是土皇帝,据说还有武装,没人敢不听他的,而你呢,是个书生,仅靠着一点犬儒主义,肯定走不远的。”
“禹作敏早出事了,你不知道?”
“是呀,连禹作敏都扛不住,别说你!”
“你……还是那么尖刻。”
“我这个人,就是爱说真话,在一个大家普遍不讲真话的地方,真话就是尖刻的。别嫌我尖刻,我是替你着想,听我说,搞企业和搞慈善是两码事,企业就是企业,产权归属要清晰化,管理者要用商业理性思考问题。”
“什么是商业理性?”
“商业理性既不是坏得没谱,也不是好得没谱,既不是不择手段,也不是不讲手段,既不是不道德,也不是犬儒主义式的道德。”
“嗬,受教育了。”
“咱们中国,要么就是根本没人讲道德,要么就是每过几十年,甚至几个世纪,才出那么一两个犬儒主义式的道德家。比如海瑞,听说他为官很清廉,清廉到什么程度?母亲过八十大寿的时候,都舍不得买二两肉的。”
“多谢指教。”
上了车,他觉得,虽然坐在她近旁,却离得很远,他再一次想起那个词,阶级,人是分阶级的,她和他不在同一个阶级,海瑞和那些贪官也不在同一个阶级,而这个想法远不能像她所懂得的那些道理一样可以侃侃而谈。
“带我去你家里看看。”
“算了,很破,以免增加犬儒主义的新证据。”
“生气了?小气鬼!”
他笑了,想起了她早先的口气。
“你真的娶了嫂子?”
“真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有多肥?”
“体重……有你两倍。”
“哈哈。”
“我们两个其实很般配,她是寡妇,我是瘸子。”
“你们结婚多久了?”
“有半年了。”
“马林早就告诉我,你们结婚了。”
“他有先见之明。”
“那么,车祸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你不该问我的。”
“到底是什么原因,你好像心里有底。”
“你真的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刹车板的螺丝脱落了,显然是人为的,事先把螺母拧松,刚跑时发现不了,跑着跑着就出事了。”
“你当时为什么不说?”
“为了不给你添麻烦啊,其实,我早就是犬儒主义。”
她停下车,侧过脸恨恨地看着他。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她说,脸色有些苍白。
他一笑,说:“是我的命。”
她问:“我的钱,你总不嫌脏吧?”
他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我可以借给你钱。”她迎视着他。
他眨眨眼,没说话。
“三个月之后你想借多少都可以。”
他仍然只是眨了眨眼。
她说:“你给我33%的利息就行。”
他说:“好的,如果需要,我去找你。”
她说:“那我走了。”
他说:“吃了饭再走吧。”
她说:“不,我都要忙死了。”
她把他送回办公室门口,看着他一瘸一拐走回去。
她擦干眼泪,驾车离开。
见了华山,有意外作用,那就是,进军股市的决心更大了,不想迟疑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拿到391054万股法人股之后,再像叶阿姨预想的那样进行一系列收购和一系列包装炒作,赚更多的钱,成为真正的富豪。“毕其功于一役。”她想起了这句话,此话的明确含义是,不能像华山那样挣钱,不能!必须跳跃,跳跃!跳跃的最佳方式现在看来只能是玩资本,而不是搞实业。豁出去,赌一回。然后就可以洗手不干。或者把公司的内部机制整顿好,就像老东西陈百川建议的那样,让企业成为企业公民,依赖机制和制度运行,她本人,就可以逍遥一些了。她相信自己不是一个糊涂人。
那么,还得借八千万。
还可以向谁伸手呢?
学华山,向老百姓借钱?
不,不,那太小气。
印真有没有办法?
不,请一个和尚帮忙,丢人!
政府秘书长王茂林,国资委主任董建军,国土局局长张宽,轻工局局长王亮……如果向这几个人借钱,他们会觉得高兴的,道理很简单,裴城官场,近来有了“三人党”的说法,三人者:君科总裁巴兰兰,市长魏卓然,教育局局长吴江;他们自称三结义,外界的称呼更直白,三人党!而党魁不是大市长魏卓然而是巴兰兰。巴兰兰问谁借钱,当然是谁的荣耀,而且还因此成为三人党的一个党员。巴兰兰又是被神化了的人物,是财神爷的代称,她不可能不赚钱的。巴兰兰向来讲义气,慷慨大方,言必行,行必果,借钱给她毫无风险。再说,这几个人,人人都可以轻松拿出几千万的。
但是,也不,不能向这些人张口。一来她压根不喜欢三人党的说法,二来她不喜欢以势压人,三来她不想给这些人低三下四。
最终还是回到了徐行长身上。他是银行家,向银行家借钱天经地义。他已经拿出了一个亿,就让他再拿一个亿吧。他是行长,就像一个羊倌,羊群里面多两三只羊和少两三只羊,羊倌自己知道,外人是看不出来的。事实上她对他不是没有好感,除了谢顶,除了有一点色眯眯,他其实是一个不错的男人,而且是少有的被她认为是“大气”的男人。“不过,这一次,自己恐怕得出山了。”她想,“干脆买一顶假发,作为礼物送给他……再说,我也有好几天没碰过男人了,那种要命的感觉又来了。”
巴兰兰给小蔡准了假,允许她回家玩两天,她前天刚好说过想回家看看。“小蔡这个小婊子现在倒成魏某人的眼线了!”巴兰兰想,巴兰兰本想让小蒋开车送小蔡回去的,又担心小蒋对她动情,就改了主意,心想,“一定要给小蒋找个处女,处男配处女。”她给巴东东打电话,让他派另一辆车,把小蔡送回家。
小蔡走了后,巴兰兰不由地进了小蔡的房间,闻到这屋子里有淡淡的鱼腥气,又显然不是,反正不再是原来的味道,是腐烂和新生相混合的一种味道。看来,一个女孩变成女人的过程真的是一件大事情,然而,有几个女人不是简单、潦草、随机地把自己交出去的?这么想时,巴兰兰丝毫都不生小蔡的气了,她倒像母亲一样斜在小蔡的床边,用满含爱意的手掌轻抚着干净的床单,接着抚到了虚虚的枕头,翻开一看,底下压着粉红色的乳罩,是某一次她从外面回来送给她的礼物,看来她一定是回家的时候不敢穿,怕农村的妈妈看不惯。于是巴兰兰眼里就有了一个人影,小蔡的妈妈,她见过的。突然,她打算遏止一个错误,不把小蔡作为礼物送给魏卓然,不了不了,别那么低级!别那么不严肃!还是让小蒋和小蔡结婚!处男不处男,处女不处女,无关紧要的!
她持续坐在小蔡床上,几乎有些气喘吁吁,她暗叹,妈呀,差点犯了大错误——把小蔡连同一套房子送给魏卓然,这是多么低级的想法啊。而意识到它的错误,又说明人是可以不低级的,人是可以不那么胆大妄为的,只是,只是,人实在是惯于先低级、先胆大、先妄为的!事实证明,学好比学坏要难得多,难了无数倍。看看,刚刚这么想完,又“不能不低级”了。在“学好”之前,她必须把自己先交给徐行长。她回到客厅,找到手机,给徐行长打了电话。打完电话,她又默默坐了片刻。
突然,她跳起来,去找什么东西。她急着要找见的不是假发,也不是帽子,而是一袋春药。她压根没打算给徐行长买假发或帽子,那种话不过是笑话,逗逗巴梅梅的。“我还是自己吃春药吧。”她想。她刚好有药,是巴梅梅送的,巴梅梅说自从和徐行长有一腿后,和马林做爱就不能不用一点春药了,效果不错。她从床头柜里找见了那一小袋白色药粉,撕开后,打进半杯子温水里,晃了晃,喝了下去。
她脱光衣服,直奔卫生间,药性远没到发作的时候,动作已是风风火火了。站在水龙头底下,已在不由自主地对幻觉中的徐行长说了:“我妹妹说,你们做爱的时候,你总是喊我的名字的!”徐行长说:“是呀,穷人家,用不起行货,只好用水货了。”她说:“今天就把行货给你。”事实和她的幻想颇有些出入,她说:“巴梅梅说,你们做爱的时候,你常常喊错名字!”徐行长说:“放心,今天喊不错的。”
因为今天她是服了药的,他也是有备而来,出门时服过半粒伟哥,目光硬朗,胆大心细,终究手把手把她带到什么鬼地方了,她根本不知道,他喊了什么,她同样没有印象。她就想,这大概也说明了另一个问题,她做爱,包括做事,总是全情投入、容易陷进去的,而巴梅梅却要理智得多,她的傻有时候也是装的。完了之后,徐行长显出一个穷鬼意外饱餐了一顿的样子,嗓门发闷地说:“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她说:“好有成就感吧,把姐妹俩都睡了。”他脸上露出坏笑来,慢腾腾地说:“如果是三个才算成就。”她随口问:“三个?哪三个?”他趴在她耳边,悄声说:“当然是,母女三个……”她听明白了,尖叫一声,揪住他的耳朵,像拉皮筋一样使劲往外扯,他疼得哇哇直叫,急忙说:“巴奶奶巴奶奶,我说错了,我说错了,我的原意是,碰不得巴兰兰,只好碰碰巴兰兰周围的女人……”她松开他红红的耳朵,又问:“你刚才把我叫什么?”他又笑了,说:“你不知道?裴城官场,大家私下把你叫巴奶奶!”她一听,脸黑了,问:“为什么?”他说:“应该是尊称吧,就像清朝末年,宫廷里把慈禧太后叫老佛爷。”她用认真的口吻问:“我有那么老吗?”他说:“叫奶奶肯定不是因为老啦。”她问:“因为什么?”他说:“除了老,奶奶的另一层意思是什么?是有权威,一言九鼎……”她还是不舒服,心里很不是滋味,原来她在大家心目中的样子远不是她自己想象的那种,突然就很伤心,背过身躺下去。刚躺下电话响了,她光身子跑下去拿了电话,向远处走了几步才接,有几句传进他嗡嗡作响的耳朵,他隐约听出是魏卓然的电话,先是大惊,继而听出魏卓然人在D市,才安稳了,待巴兰兰回到被窝,他拍着她肩膀,小声说:“千万别让魏老板知道了。”她问:“什么呀?”他看着她白白的乳房说:“还能有什么!”她明白了,偏偏说:“哼,我就要告诉他,说你强奸了我。”他几乎相信了,脸色一下子变了,说:“哪有呀,哪有呀。”她突然再一次翻身下地,长腿一荡一荡,快速走向卫生间,心想:妈的,男人是不是大气,不在床上根本看不出来的。
冲完澡出来,她态度平和地说:“不瞒你说,今天约你来,一是想感谢你,那一个亿你眼皮都没眨一下就给我了,二是,目前还有些资金缺口,我又不想求别人。”他坐起来,左看右看在找烟,她忙递给他烟,再帮他点着,对着他的光脑门说:“再借给我一个亿,利息还是10%,怎么样?”他半含疑虑地说:“可以,把钱交给你,我放心,最近刚好有个外地的朋友,把两个亿暂存在我手上。”她爱怜地摸摸他的光头,其实是要故意弄乱头发,把前面发亮的部分遮一下。他知道她在干什么,并没有难堪,反而用坦荡的语气说:“你妹妹和我做爱,总是让我戴帽子,这一点你比她强。”她又弹一下他的脑门,问:“就强这一点?”他说:“强多了,什么是天鹅肉,吃了才知道。”他的话令她体内残留的药性又起作用了,她禁不住轻啊一声,说:“那你再来吃我吧。”
第一次两人其实是木知木觉的,疯狂是真,虚假也是真,有演木偶剧的感觉,而且没有观众,自己演给自己看的。第二次,双方的身体已经有些熟悉了,算是知彼知己,加上药的作用下降,人的气味浮出,做起来便是亲近甜美的,起于平实,落于平实,中间的晦明曲直,倒是更值得回味。巴兰兰这边,竟微微嫉妒巴梅梅了。而徐行长,则在暗暗庆幸自己老而弥坚,有条件有牙口品尝这么殊胜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