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印真穿着普通的青袍,纯然是和尚模样了。由于又听过一些传闻,她就觉得他眼神里多了一份奇崛,“清”还在,多了“奇”,加起来该是“清奇”。印真手捻佛珠,一声“我佛慈悲”之后便领着她走进院内,还是进了那间兼作客堂的书房。她一进门就发现了其中的显著变化,书更多了,书架上不再有明显空隙,满满当当全是书,而且真的加入了另外一些书,近门的书架上有《金刚经》、《地藏菩萨本愿经》等佛学经卷,远端的一个书架上有《圣经》、《古兰经》等其他宗教的经典。更多的书,则和一间普通的文人书房无异,有正在流行的《学习的革命》、《中国可以说不》,有完整的《鲁迅全集》,有《许国璋英语》,还有一些新报刊,如《人民日报》、《中国消费者报》……
“您看,接受了您的建议,增加了一些书。”印真说。“哈哈,我很得意哟。”她笑着说,声音很响,似乎触痛了屋内的安静。“您的建议是对的,佛陀也说过,修一切善法。佛是最不专制、最没有统治性的,所以,把这些书放在一起,平等开放地供大家阅读,善莫大焉。”印真用一种家常而平实的口气说。
一个小和尚进来倒水。
巴兰兰注意到,小和尚用的是一次性纸杯,她记得,上次是玻璃杯,于是,她就顺嘴捡一个话头说了起来:“我记得,上次喝水用的是玻璃杯。”印真盘腿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说:“是呀,改进了,一次性杯子干净。”巴兰兰想起了一句话,进而半含诡诈地问:“我记得,《心经》里有一句话:不生不灭,不垢不净……您怎么又说一次性杯子干净?”印真先不回答,左手捻着佛珠,右手端起纸杯啜了半口水,才说:“用肉眼看,是不垢不净,放在显微镜底下,就是垢净分明了,所以,还是讲究一点好。”巴兰兰微微含笑,心里的坏念头还在,一时却也哑然无语,印真继续说,“佛法不是生物学,没必要纠缠这杯水里有多少细菌,有哪些细菌。”巴兰兰问:“佛法不是生物学,是什么?”印真说:“佛法既不是生物学,也不是神学,佛法是关于人类精神本质和生命真相的科学,本质和真相是藏在现象后面的,我们的思维必须穿透现象,才能看到本质和真相。”巴兰兰目光一振,问:“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善男信女烧香磕头?”印真的表情仍然平静,说:“有人可以不烧香不磕头啊,比如您,还不是好好的吗?开着靓车,挣着大钱,平平安安的。佛陀说:实无有众生如来度者,没有一个众生是需要佛来度的。”巴兰兰心里仍然有较劲的欲望,问:“既然没有谁需要佛来度,为什么还要修那么多大庙?供那么多菩萨?”印真额头微微一蹙,继而笑了笑,说:“鲁迅先生说,原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原本也没有庙,没有菩萨。”巴兰兰瞪大眼睛,惊讶极了,迷惑却未见减少,只好再问:“那么,像‘文革’期间那样,把所有的庙宇都拆了,把所有的和尚都赶回家,是对的喽?”印真被这个口无遮拦的女人逼得无路可去了,但印真毕竟是印真,举重若轻地说:“修路麻烦,毁路更麻烦。把和尚和庙都留着,倒也不多余,起码有一个作用:示现给众生看,示现另一种境界,另一种哲学。最多只是示现而已,目的并不是要大家都去出家,更不是要大家忽略修行,胡作非为,需要财的时候来求财,需要官的时候来求官,需要子的时候来求子。”巴兰兰此时感到明白一些了,可以喘口气了,一边低头喝水,一边想有没有新问题,其实,有一个老问题始终在嘴边,不知该不该问,突然她便抬头盯着他问:“那么您呢,您为什么出家?”印真其实预计到了这个问题,还是笑了笑,略显腼腆,说:“因为,我已经明白出家和不出家没有区别,出即入,入即出,如来者,无所从来,无所从去,故名如来,我的出家也可作如是观。”巴兰兰立即问:“出家不出家没区别,那干脆在家里待着呗。”印真也立即答:“您说得对,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我是宁劝千人还俗,不劝一人出家。”巴兰兰逼问:“那您为什么不先劝自己还俗?”印真只好笑出声了,说:“我劝过自己的,可惜劝不回去!”
巴兰兰不再说话,心里仍有疑问:
什么原因可以让如此聪明的一个男人出家呢?
或许正是因为聪明他才会出家的?
人都是拿自己没办法的吗?
后来他们离开书房,离开院子,从院墙外绕过去,上了山,在寒气逼人的林子里,沿着一条曲折的小路,一边爬山,一边聊天。
两个人一直爬到山顶,坐在一块石头上,俯首注视着山下的一个村庄,这个瞬间,巴兰兰有一个神奇的发现,凡俗倒是另一座奇峰了,高不可攀,令人神往,闪着确定无疑的温暖和诱惑,只是她一时说不清这感受是她本人的还是印真的?巴兰兰没勇气问自己的问题了,关于三个亿,关于北京番茄酱,关于裴城的公司,一个字都不敢问了,她担心印真会塞给她一样东西:自由。刚才上山的时候,他说过:“什么是自由?放下就是自由,知足就是自由。”她也深知自由是好东西,可是,她又莫名其妙地怕着它。好东西常常也是烫手的山芋,拿不得的。不过,犹豫了一会儿,她还是大胆问了:“我有个生意上的问题想请教一下。”印真示意她讲,她便把收购北京番茄酱的全部法人股,以及收购之后的整个计划,包括叶阿姨这层关系,给印真简要讲了一遍,最后说:“我想问的是,这件事到底能不能做?风险有多大?”印真想了想,说:“你在地上写个字,我测一下,供你参考。”她问:“写什么字?”印真说:“随便写,写此时此刻想到的一个字。”巴兰兰眉毛一挑,当即用右手食指在地上写了个大大的“女”字。印真捻着佛珠,笑而不语。
巴兰兰焦急地问:“怎么样?”
印真仍然笑着,说:“很好很好!可以放心做。”
巴兰兰心下犯疑,问:“怎么就很好?”
印真有些卖弄的意味,指着地上的“女”字说:“它告诉我的。”
巴兰兰更疑了,问:“一个字能告诉你什么?”
印真说:“能的能的,万物有灵啊。”
巴兰兰嗲声说:“您就给我讲讲嘛……”
印真指着不远处一个独行的男子,说:“看他!”
巴兰兰问:“他?他怎么了?”
印真说:“这个‘女’字加上那个男子,不就是‘好’吗?”
巴兰兰听明白了,颇为失望。
印真仰头浩叹:“天地万物,平中寓奇啊。”
巴兰兰问:“我如果重新写个字呢?”
印真笑着,直摇头,就像对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有极大的宽容,也有微细的不悦,说:“重写可以,可是那就置玄机于不顾了……”
巴兰兰脸红了,点头认可。
巴兰兰回家了,对于印真的预测,信与不信,心里一直在摇摆。她不敢说自己是唯物主义者,但是,她一贯对神学和玄学抱谨慎态度,近些年又见过太多的半吊子大师,加上天性喜欢质疑,口无遮拦,很难百分之百地信一样东西。但是,平心而论,她没理由怀疑印真这个人,她觉得,印真这个人的眼神和态度是干净的,可信任的,他应该是不会弄虚作假、故意蒙人的。那么,自己何必顽冥不化呢?
“女”加“子”是“好”!信这个“好”吧。宁可信其“好”,不可信其“坏”。有些东西很清楚,有些东西很神秘。信一点吧。
而事实也在迅速印证着这个卦的灵验。次日徐行长的一个亿到账了,徐行长对她说:“把钱借给巴兰兰,等于把钱借给财神爷。”吴江的五千万也到账了,吴江刚在教育局坐稳屁股,也的确难为他了。她打心眼里感谢他们,帮助过她的每一个人。但是还有五千万没着落。最好是七千万,一千万买造纸厂的新设备,一千万给芙蓉苑打广告。有了这七千万,再等三五个月,一切都会变得“好”起来的。
5
“我该离开了。”陈百川说。
巴兰兰并不奇怪,她早有预感。
“我是对得起你的,做完了白象湾,再做芙蓉苑……”
巴兰兰沉默着,等着听他的解释。
“再待下去咱们有可能成为仇人。我越来越意识到,一个家族企业的历史是不可跳跃的。它的创始人必定是任性的,一手遮天的。几十年之后,或者需要更久的时间,到了二代甚至三代传人手里,一个家族企业如果还没有倒闭,便有可能具备德鲁克所说的企业人格,成为企业公民。一个企业有了企业人格,成为企业公民之后,这个企业就不再和某一个人紧密联系在一起,尤其是,不再和一个人的性格倾向、人性弱点联系在一起,它靠机制运行,靠理念生存,企业成为有人格担当的存在,企业有了某些稳定的属性,就不会出大的乱子,不会一夜之间暴富,也不会在一夜之间垮塌。就像美国这个国家,阿猫阿狗都可以当总统,就像日本的一些企业,会大量回收不合格产品……”
她在听,听得还算认真。
她边听边在心里感叹,最大的书呆子是陈百川,原来书呆子也是各不相同的,华山是一种,寇伟是一种,更有陈百川这种的。
她下决心了,放他走!她突然明白了,情人是不可以做助手的,导师也是不可以做助手的。那么,让这个自以为是的一向饶舌的情人兼导师再饶舌一回吧!但是,他说:“我说完了。”她远远扔过去一支烟给他,说:“我还想听听你的教诲。”他轻巧地接住了烟,点着,用力将烟雾吐出。她也点上烟,低头吸,有种将苦水往肚里咽的味道。这种不约而同的沉默里,明显有了哀恳与温存,有了难舍难分。
她问:“我怎么打发你?”
他说:“怎么都行。”
她问:“你知道我这两天刚好有钱了?”
他说:“不,你给多少我要多少。”
她说:“你知道我一向慷慨,你刚才所说的性格倾向,是否包括我的大手大脚?”
他说:“应该是……包括了的。”
她说:“那我从你开始改掉慷慨?”
他说:“我还说,一个家族企业的历史是不可跳跃的。”
她说:“我只能给你一千万。”
他没说话,爽朗地笑了。
她觉得他的笑里妖风阵阵,而且肮脏。
她问:“你老东西笑什么?”
他的表情沉了下来,却不说话。
她又问:“你笑什么?”
他说:“其实我有机会不辞而别的。”
她说:“是呀,我不在的时候,你全权处理公司事务。”
他盯了她一眼,又恢复了那种笑。
她说:“你应该不辞而别!”
他说:“那样太小人了,我会瞧不起自己的。”
她喊起来:“可我愿意,愿意看见你蜕变成一个小人!”
他有些慌乱,他怕她发火,他想平静地离开,他计划了很久,等待了很久,现在是最好的时机,芙蓉苑开盘了,她手里有钱了……
他说:“你是最见不得小人的。”
她喊:“你还不是小人?你不是谁是?!”
他不说话了,来的时候他就再三告诫自己,不和她吵。
她更大声地喊:“我像乞丐一样四处借钱,好不容易借了一点钱,这种时候你要走,你陈百川好有眼色啊,你好会见机行事啊!”
他说:“等你半年之后赚到大钱了,比如,几十个亿,那时候我再走?我想过,那可能是最好的时机,也可能是最坏的时机。”
这话里充满了可怕的用意!她听出来了,他在咒她,咒她会一无所获甚至更惨!他至少是这么预计的。她抓起茶杯奋力砸向他。
他脖子一歪,闪了过去。
一声巨响,杯子摔碎在他身后的地上。
有人推门,继而在敲。
“姐姐!”是巴东东的声音。
办公室内的两个人立即安静下来。
外面仍有脚步声,里面,两个人屏住气,那么静静地相互看着,似乎看到了相同的东西,大海边的海口,某个海风习习的夜晚。
“你拿一千万先走,等过后手头宽余了,再给你打一千万,你是出国,又不是去死!”她嘴上仍是硬的,味道却相当柔和了。
“好的。”他说。
陈百川夫妇很快走了。
巴兰兰没去送行,但是,她让自己失踪了,不在公司,不在家,不在任何大家能猜着的地方,妈妈、妹妹、弟弟、小蒋、小蔡,没人能打通她的电话。全世界的人都在找她,寇伟书记,魏卓然市长,吴局长,徐行长,妈妈,财务总监,销售总监……最焦急的人当然是妈妈,因为妈妈记住了女儿几天前说过的一句话:“妈妈,你知道吗?我每天都想自杀,我不是吓唬你,哪天我真的自杀了,你别吃惊!”
巴兰兰自己开车,行驶在陡峭的山路上,一开始她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后来知道了,她要去九屋村看看小伙子华山在忙什么。
路过华山出车祸的地方,她停下车,想在路边小坐一会儿。她想起了华山当时打给她的电话,华山说:“亲爱的,我出车祸了……”
她突然有些难过,好像从来没人对她说过“亲爱的”,她微微克制了一下,便放开嗓门大哭起来,涕泗横流,与天地同悲。一边哭一边仍然觉得难过极了,有被遗弃的难过,更有莫测的说不清的难过,不知道哪个更甚一些。或许只是因为在这样的荒郊野岭,可以无所顾忌地哭出来,才显得如此强烈。有时候她仍然是一个刚出道的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没出息,没骨气,孩子气。只不过大多数人没机会看到这一点而已。人们习惯地认为,一个如此这般有钱的女人,什么事情是她搞不定的呢?
正如她很少失眠一样,哭过几分钟之后,她会立即感到天宽地阔,条条道路通罗马,没有过不去的坎,无论如何活着还是美丽,还是迷人,甚至连被抛弃被误解也是美丽迷人的,被欺骗也没什么,谁让我们是人呢?
她开车继续赶往九屋村。
陈百川走了,她却要去见华山。
这是十分隐晦的逻辑联系。
九屋村到了,村子里传出一种陌生的气象,她先把车停在村口,下车后,看见村口的一棵大榕树上挂着两块醒目的牌子:
K省乐至县永宁镇九屋村
九屋集团
这时,有个大妈向她走来,手上提着笤帚和簸箕,“你找谁?”大妈问。她说:“我找华山。”大妈说:“我们村长啊,肯定在,我刚还碰着了。”她向村内眺望,看见村中央的路不再是原先的土路,成了水泥路,明明亮亮的,“看样子华山的村长当得不错,是不是?”大妈前后看看,有些神秘地说:“以前的村长加起来,都顶不住他一个。”她问:“他给你们做了些什么,你这么夸他?”大妈说:“不光是我,大家都说好。”她别有心用地问:“听说他和他嫂子结婚了,是吗?”大妈说:“没啥了不起的,哥哥出车祸死了,弟弟娶嫂子,不犯忌的。”她心里突然疼了一下,是确凿的妒意,似乎这消息她是第一次听说,她用新的问题掩饰了自己的沮丧:“你一个月挣多少钱?”大妈伸出三个指头算是回答,笑微微的,很得意的样子。她指着“九屋集团”的牌子问:“九屋集团是什么意思?”大妈看一眼牌子,说:“我也不懂,应该是一回事,都归华山管。”
巴兰兰开车进了村子,大部分房舍还是老样子,木楼或瓦房,但明显整洁了许多,不再是遍地柴草了,连鸡和鸭都看不到一只。
转眼就看见了华山家那栋二层小楼,白色围栏代替了院墙和院门,两侧的旧房都拆除了,院子大了许多,铺上了草坪,二层小楼也远不是当初的样子,墙面的白瓷砖换为简单的白石灰,楼顶加上了尖顶,覆以绿色琉璃瓦。
“有人吗?”巴兰兰喊。
出来一个年轻女子,说:“您好。”
“华村长在吗?”她用调皮的口吻问,是为了让华山听见。
“您请进。”
她被带进一楼的一个房间,是原来的客厅,现在显然是办公室,中间有本色的实木会议桌,桌上插着小国旗,四围摆着几把竹椅。
“等一会儿好吗?”
“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