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个凑份子的方案,她感到大为解脱。“不要夸大自己的能力,不要把自己当英雄。”她对着虚空默语,接下来,她连声说:
——“谁有意见谁滚蛋!”
——“公司不是我巴兰兰一个人的,人人都要想办法。”
——“我巴兰兰不是万能的!”
遗憾的是,这些话说到后来又不那么坚定了。似乎有一只手强行把她的头摁下去了,她在重新审视刚才的那个方案。她不由自主地拿起笔,先划掉第一行,再划掉第二行,最后干脆在整个方案上打了一个大大的“×”。
“陈百川不能有任务,他在裴城没有人脉,他和海南的朋友早就断了联系……巴东东也不能有任务,他是一个五毒俱全的货,给他压任务,等于把他往火坑里推,他大概能够完成任务,但是他一定会向黑道伸手,而且打着我的旗号,不能给他正当的机会和那种人接触,我巴兰兰不算干净,但我做事还是要底线的。
“我也不能向任何人集资,这太没出息了,我巴兰兰不能没出息,我是他们的总裁,是他们的领袖,我必须做得更多做得更好!
“我必须笑起来,像往常的巴兰兰那样笑出声来,让大家听见我的笑!不能让大家看出我的不安,我不安了,员工们会更不安。”
有人敲门,声音粗野。
她皱了皱眉头,喊:“请进!”
门被推开了。她看见了自己的妈妈。
她眼前突然变得雾蒙蒙的。
妈妈的身后跟着洪武,他们如今是搭档,“君科纸业”的党政领导,妈妈是党委书记,洪武是临时的业务负责人。两个人在门口谦让了一番,终于还是妈妈走在前面,洪武跟在后面。巴兰兰急忙迎过去,拉住妈妈的手,妈妈说:“死丫头,回来也不打声招呼。”巴兰兰说:“上午刚回来,计划晚上回家给您请安的。”
巴兰兰要给妈妈和洪武泡茶,妈妈拉住她,说:“我们想请你去白象湾一趟,工人们都想见见你,到了那边再给你汇报工作。”
“好啊,妈妈的面子比天大。”她说。
马上就嘻嘻哈哈下楼去了,轰轰烈烈的,整座楼上都能听到。这是她的员工们喜欢听到的声音,高亢,快乐,自信,鼓舞人心。
小蒋开车,她陪妈妈坐在后面。
她说:“小蒋,白象湾。”
造纸厂后来选址在白象湾,是因为那儿的土地便宜,又接近水源,还有充足的林木资源,也不算偏僻,白象湾大桥建成通车后,一小时内即可抵达。当初承建移民新村的时候,顺便用每亩二千元的价格拿到了三千五百亩农业用地,造纸厂占用了一千三百亩。剩下的,因为白象湾大桥的修通,已经大幅增值,两三年之后挑一个时机将土地变性,变农业用地为商业用地,一亩地的价格有可能上升几十倍,甚至几百倍。如果别的任何事情都不做,睡下等,光这一项就能赚到一个令人心跳的数字,够好好奢侈一辈子了。可是,这样的想法更像是一个笑话,只是一闪而过而已,丝毫没有约束力的。
三十五万平方米的厂房已经建成,但目前还只是空壳,里面没有生产线,原来的设备大多数已经老化,需要更新,污水处理系统已经因资金不足而停工了。这便是目前造纸厂的现状,新设备经过了论证,谈好了价钱,只欠付款取货。工人们天天来到厂里,只能做些修修补补的事情。虽然领着全额的工资,心里却没个底。而从造纸厂老地址上建起的芙蓉苑则是红红火火,风光无限,于是有人就有理由吃醋,并说些闲话:“巴总是偏心眼,把心思都用在房地产那边了,咱们造纸厂是没人疼的孩子。”妈妈故意把这话说给女儿,是为了多争取一点利益给造纸厂,让自己这个身份特殊的党委书记有点面子,没想到女儿听了很生气,说:“国有企业的工人真是毛病多,活该失业、下岗、受穷!”妈妈忙打圆场:“女儿,我知道你的难处,你的摊子铺得太大了,到处都有窟窿,什么时候才能填满哟。”巴兰兰突然软软地靠在妈妈肩膀上,不说话了。妈妈觉出了女儿的不正常,伸手暗暗摸女儿的眼圈,果然是湿的。“大家对你还是有信心的,你去了之后给他们讲讲话,鼓励鼓励,敲打敲打,也算给了我面子。”妈妈说。巴兰兰不想在小蒋面前失态,但小蒋毕竟是老人手,她也便不在乎了,泪汪汪地说:“这么大的一个公司,像个国家一样,哪怕一分钱不挣,每月都要花五六十万出去才能维持正常运转,我巴兰兰又不是三头六臂!”妈妈拍着女儿的手,连连说:“妈知道,妈知道,妈知道。”巴兰兰继续说:“全公司最不轻松、最低贱、最没有人格的其实就是我。”妈妈很紧张,不知道如何安抚女儿,只是重复:“妈知道,妈知道……”巴兰兰的委屈在心里闷了太久,突然找到了出口,覆水难收:“妈妈,你知道吗?我每天都想自杀,我不是吓唬你,哪天我真的自杀了,你别吃惊!”妈妈睁大眼睛,脸都吓绿了,巴兰兰愣了一下,转眼又笑起来,笑得别扭而曲折,笑够了说,“妈妈我是跟你撒娇呢,我好久好久没给你撒过娇了是吧?”妈妈没吱声,只是拍着她的手。
过了白象湾大桥,就能看见北端山坡上的移民新村了。阳光下,它们看上去像突然出现的一抹幻觉,别致、干净,仿佛一眨眼又会消失。巴兰兰的心情突然好了许多,让小蒋开车进入村子,前前后后绕了一圈,然后在村中央还下了车,看了看,只可惜村民们并不认识她,没人知道她就是这个村庄的缔造者。
随即转赴西侧的造纸厂。
工人们已经聚集在一个很大的厂房里,等着巴兰兰到来。洪武在车上打了电话,要求大家迅速集中起来,等着听巴兰兰讲话。
在工人们面前巴兰兰迅速完成了身份转换,“想自杀”的话纯属玩笑,自己重任在肩,被大家寄予厚望,怎么可能自杀呢?
“大家好!今天早晨我刚刚从北京回来,现在我来看望大家,不是因为我妈的面子,而是因为,我真的十分十分想念大家。”
异常热烈的掌声。
“大家辛苦了!”
她停下来,等待掌声。
“但是,大家一定不会白辛苦的,困难时期马上就会过去,任何一家企业,都会遇到困难,最大的困难就是,资金吃紧,资金链中断。说老实话,君科集团最近正是这样。但是,大家的工资一分都没少,是不是?我们目前有五百三十一名员工,每个月的人头费是六十多万!我知道,有很多公司不仅发不出工资,还会向全体职工集资。但是,我保证,君科集团绝不会向职工集资,再困难也不会。最近我为什么一直待在北京?是因为我们正准备收购一家上市公司——也是一家国有企业,规模是你们造纸厂的几十倍!我必须在半个月之内,筹集到三个亿,是三个亿,而不是三千万三百万。所以我说,最近是集团的困难时期。但是,这个时期不会很长,最多半年,一切都会好转。咱们造纸厂,从整体搬迁到购买地皮,再到建设厂房,包括清理债务,等等,已经投入两千多万,目前设备更新和污水处理还需要一千多万,这不是多大的事情,马上就可以解决。”
持续的半热烈的掌声。
“总之,我收购造纸厂,不是为了把它扔在山沟沟里不管的,请大家彻彻底底把心放下来,对我巴兰兰本人,对集团,要抱有信心。除了房地产和造纸业,我们马上要投资矿泉水厂,还要投资一家三十层的五星级酒店……”
有掌声,也有嚷嚷声。
“你们最近觉得有些无聊是不是?你们可以进修呀,可以学习呀,可以写讲演稿呀——我先前已经说过了,造纸厂未来的厂长,将用竞选的方式产生,在座的每一个人,不管男女老少,都可以参加竞选,谁的方案好,谁更懂市场,谁更会营销,谁就当厂长,年薪上不封顶,可以拿到五十万,甚至八十万……”
这次是最热烈的掌声了。
巴兰兰问:“你们还想听我说什么?”
有人站起来说:“巴总,听说芙蓉苑的房子卖得很火!”
另有人弓着腰应和:“是呀……”
巴兰兰点点头,立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说:“芙蓉苑昨天刚刚开盘,销售情况很好,昨天一天就卖出去三十多套房子,但是,未来的情况还需要观察,芙蓉苑的开发和建设,占用资金很大,销售款回笼也远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容易。总之,你们要相信,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巴兰兰绝没有厚此薄彼的意思。”
又有人问:“巴总,你不是说过要入党吗?”
人们好奇地等候她的回答。
她刻意静了静,是为了压住心中的怒火,然后盯着问话的人,一字一板地反问:“难道我只有入了党,才可以得到你们的信任吗?”
那人红着脸说:“我没有别的意思。”
巴兰兰逼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那人声音发抖:“我只是……随便问问。”
巴兰兰大声说:“我入不入党,什么时候入党,是我个人的事情,请大家不必关心了。目前我觉得自己还没资格申请入党。”
会议气氛陷入尴尬。
巴兰兰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人站起来,问:“巴总,造纸厂没钱购买新设备,可是,你在北京却开着加长林肯,我听说,一辆加长林肯值几百万!”
人群里立即现出嗡嗡声。
巴兰兰面露明显的不快,却是镇定自若,说:“第一,君科集团是私营企业,是我巴兰兰个人的,不是国有的,我有权买任何自己愿意买的东西;第二,现在的人都是势利眼,他和你谈判之前,先要观察你开着什么车,以此判断你是否有实力,实话告诉大家,我是万不得已才买加长林肯的,当时买的时候我也心疼;第三,加长林肯放在北京,更多的时候是别人在用,我有时候也要自己打车;第四,你们的工资不仅比原来高了许多,而且一分没少,就算最近没什么正经事可干,工资仍然是全额发放的,医疗保险、养老保险都是足额交清的,说真的,你们应该学会感谢而不是埋怨。”
嗡嗡声渐趋停止。
洪武宣布散会。
回裴城的路上,巴兰兰告诉妈妈:“既然咱们已经见面了,晚上我就不回家了,我实在太忙太忙了。”不等妈妈回答,巴兰兰便给陈百川打了电话,“你把那两个销售总监带上,晚上我请大家吃饭,就去梅园吧。”接下来又打电话给巴东东,请他尽快选一个技术和人品都好的司机,去北京顶替季军开加长林肯。
“我讨厌说闲话的人。”她说。
妈妈了解女儿的脾气,不敢吱声。
把妈妈放下,接上巴梅梅,就去了梅园。梅园是裴城独有的客家菜馆,老板不是别人,正是巴兰兰自己,是她送给陈百川的生日礼物。法人代表却是蒋小平,蒋小平就是小蒋。是一座独体的二层小楼,位于信义巷和柳树巷构成的夹角里,双面采光,视野开阔。此前屡屡有人搞过餐饮,全都倒闭了,巴兰兰不信邪,用较低的价格盘租过来后进行了彻底的内外装修,选择了中式复古的风格,一楼有六根大红柱子,门和窗都是拱形的,室内的墙壁上挂满了中国书画,还挂着斗笠、蓑衣、筐、斗这类东西,既是客家人特有的生活用具,又是古典诗词中常见的一些符号……坐在其中,还没动筷子,已经被一种“还乡”的味道迷住了。看来,不光是陈百川,人人都是精神上的浪子,都有一个梦想中的去处,如果不是事实上的故乡,就一定是仿制出来的一个“安心福地”。梅园正是这样,本意是迎合陈百川的,却不小心挠着了大众的痒痒,一经开业,大受欢迎。大盆菜、梅干扣肉、榄菜四季豆炒肉末、秘制锡纸包鲈鱼、焖鸭、肉饼……这几样并不复杂的客家家常菜,倒成了梅园的招牌菜,客人来了,几乎都不看菜谱就可以直接唱出菜名来。
陈百川和两个销售总监已经到了。
“咱们先开会。”巴兰兰说。
巴梅梅请服务员回避,锁好门。
“陈总,你先介绍一下情况。”巴兰兰说。
陈百川口气严峻地说:“不瞒你说,昨天只卖出去三套房子,而不是三十多套,今天同样只卖出去三套房子,一套还是自己人买的。”
巴兰兰问:“为什么卖不动?我想听听你们的分析。”
陈百川目示两位销售总监先说。
两位销售总监分别发了言,综合起来,原因有四:第一,价格偏高,裴城这样的既不靠海又欠发达的地级城市,二千三百元每平方米的价格显然是太高了;第二,观念问题,习惯于福利分房的老百姓对自己掏钱买房一时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比较起来,大家还是觉得福利分房来得更轻松更省事;第三,老百姓手上确实没钱,没有个人买房的经济实力;第四,广告投入不足,根据以往的经验,房价想要卖到每平米二千元以上,至少要打一千万左右的广告,而目前仅仅打了二十万元的广告。
巴兰兰问陈百川:“你怎么看?”
陈百川说:“我同意他们的看法。”
巴兰兰将手中一双筷子轻轻拍在桌上,说:
“我也同意你们的看法,你们总结得很好,四条理由,都很有说服力。但是,你们别忘了,我是搞过销售的,没那么好糊弄。
“任何市场都是培育起来的,如果我们的房子一开盘,市场就自然而然来了,那还要你们这些销售总监干什么?还要营销手段干什么?培育市场其实就是培育观念,老百姓没有掏钱买房的观念,我们的营销人员就要动脑筋想办法去培育,是不是?我也知道老百姓手里确实没钱,但是,谁是老百姓?老百姓是谁?‘老百姓’这个词是一个相当不负责的概念,在一个合格的营销人员眼里,没有老百姓,只有人群,只有不同的目标人群,有些老百姓确实没钱,但是,所有的老百姓都没钱吗?
“咱们裴城不是一个大城市,却是一个区域中心城市,周边有很多县城、很多乡镇,这些县城和乡镇里面,有两类人,是绝对有可能来裴城买房子的,一类是政府官员,局长科长乡长镇长什么的,他们受贿得来的钱,与其东藏西藏,不如拿出来买房子。你们算一算,裴城周围有二十个县,各县的局长、科长、乡长、镇长,有没有三万人?这样一个消费群体还不算大吗?有人说腐败推动了中国经济,灰色收入决定了购买力,你们要好好理解这些话!我们还有另一类目标人群,是为数众多的手上握有游资的小商人。有了以上分析,再说第四点:广告当然要打的,需要打多少就打多少,但任何广告都要有针对性,知道了我们的目标人群是谁?在哪儿?有什么特征?才可以回答下述问题:在哪些媒体上打广告?打什么内容的广告?什么时候打广告?打多少钱的广告?”
两个销售总监频频点头。
巴梅梅露出惯有的崇拜眼神。
陈百川仍然低头不语。
巴兰兰想,这个老东西,不知又闹什么情绪。
“上菜吧。”巴兰兰说。
4
魏卓然的一个亿首先到账之后,巴兰兰胆小了,怀疑了,她突然相信,陈百川那个老东西也许“怕得有理”。三个亿啦,三个亿换来的将会是什么?是三十个亿三百个亿,还是陈百川所说的“家毁人亡”?她想起了一个人,印真,她几乎忘了这个人的存在,自从上次随戴同学登门造访过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她从来不求神问卦,这一次格外想了,她想:“可以去问问印真的,至少听听他的意见。”
于是就立即赶往明心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