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工业大道旁的一家五星级酒店住了下来,准备冲个澡早早睡觉,小蒋就在隔壁,几分钟后小蒋来敲门,要她接巴梅梅的电话。
巴梅梅在电话里哭。
“哭什么?”
巴梅梅还在哭。
“不说话,我挂了!”
“妈妈喝了敌敌畏,正在抢救。”
她没感觉,表情冷漠。
“姐姐,还是听妈妈的,把遗嘱改一下,我三,巴东东七。”
这时小蒋礼貌地退出去了。
她把手机搁在桌上,不听,任巴梅梅说。
隔了好一会儿,她又拿起手机。
巴梅梅一直在说:“为了妈妈,改过来吧!再说我也不要那么多钱,我当初跟着你干,就是想离开放射科,有一份工作就好了。”
她说:“巴梅梅我再说一遍,我留给你的不是多少钱,而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公司!我要你做事,把公司做好,完成我未竟的事业!”
巴梅梅说:“姐姐,唾沫星子会把我淹死的,人人都说是我控制了你,谁都找不见你,市委书记找不见你,省委书记的老婆也找不见你,妈妈也找不见你,唯独我可以,不是明摆着吗,是我控制了你,三七开是我的意思!”
“把耳朵塞住,别听。”
“姐姐,你快点回来吧。”
她重新把手机搁在桌上,不理它。
后来,她拿起手机,那边没声音了。
她走出房间,把手机还给小蒋。
她对小蒋说:“早点休息。”她正要退回去,突然又停下,从小蒋手中要回手机,快速拨着号,打过去,问巴梅梅:“妈妈没事吧?”
巴梅梅哭着说:“正在洗胃。”
她心里一闪,也哭起来:“不要紧吧?”
巴梅梅说:“马林说不要紧。”
她说:“你要坚强起来,我不在你就是主心骨。”
巴梅梅说:“你还是先回来吧。”
她皱着眉毛,把手机交给小蒋,说:“你跟她说吧。”
小蒋接住手机,慌乱极了。
她冷着脸,回到隔壁的房间。
洗完澡,躺在床上,的确觉得累极了,连说一句话的气力都没了,还有厌倦,不想为任何事情发出半点言声的那种态度。加上肝区也在隐隐作疼,不是剧痛,却有很强的渗透力,秘密地传向每一根神经末梢。再摸摸额头,有些低烧。很显然,肝癌的症状从无到有,从不明显变得很明显了。她觉得好难过好凄惨,她也才明白,自己的英雄主义和乐观主义其实是假的,是做给别人看的,在背后,在内里,她就是一个既普通又软弱的小女人。就像窗外的这座城市,华丽与欢乐都是徒有其表。她突然有一种冲动,热乎乎的冲动,想自杀!禁不住问自己,为什么要等到受尽折磨、脱了人形再死?不如趁有能力自杀的时候断然自杀!她随便找了身衣服,穿上后立即冲出门,下了楼。
“我要去死!”她想。这个明确极了的想法以及夺门而出的架势,让她发现,她不怕死,或者没有想象的那么怕死,死,自杀,甚至是生命本来就有的冲动,其路径不是由外到内,而是相反,是从最里面、最深处发出的。
可是,她发现小蒋尾随着她。她一下楼就发现了,他穿着短裤,趿着拖鞋,是一种回到家的放松样子,或者是慌忙跟出来的。
工业大道上车和人都很多,街面上流动着繁荣的气息和虚荣的味道,她急于要远离,要去清净的地方。因为,高楼大厦坚如磐石、铜墙铁壁的样子,很令她恐惧,令她心生感叹:人的生命比任何一样东西都要脆弱。
她打了车,决定去海边。
“投海自尽倒不错。”她想。
她用余光看见小蒋也打了车。
她没有生气,而是笑了。
在第一海滨浴场,她下了车,没有向后看,也没有走向软汪汪的海面,街边是一字铺开的烧烤摊,有海鲜的味道,有肉腥气,有臭豆腐的臭味,更有榴莲的味道。她一边咽着唾沫一边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她的出现引来了很多目光,大高个服务生更是曲意奉迎的样子,她心想,现在,全世界我只有一个敌人,只有一个,一个敌人,就是“狗日的癌症”!这个想法赶走了绝望,换来了忧伤。她开始满怀忧伤地点东西,点了羊肉、豆腐皮、花菜、鱼丸、土豆片、秋刀鱼、小黄鱼……“我闻见榴莲味儿了,有吗?”她笑着问,不掩饰馋的样子。服务生指指后面,说:“旁边有水果店。”
“可以帮我买一颗吗?”
“可以,要一整颗?”
她自嘲地微笑,点点头。
服务生离开前,目光从她脸上扫过。
她看见小蒋藏在一棵樱桃树后面。
她想,难道他猜出我会自杀?
不一会儿,服务生抱着一颗大榴莲回来了。
“打开吗?”他问。
“谢谢。”她向他点头。
服务生双手向两边用力,撕开紧紧粘合在一起的榴莲壳。
“你有手机吗?借我用一下。”她问。
服务生笑着从裤兜里摸出手机,给了她。
她拨通小蒋的电话,说:“喂,小蒋我看见你了,在樱桃树后面!”
小蒋从樱桃树后面走出来了。
“跟踪我干吗?”
“没有,没有。”
“叫我逮了个正着,还说没有。”
小蒋突然放松了,笑了。
服务生已经掰开了榴莲,两大瓣儿,云遮雾罩里,榴莲的瓤子微微隆起,黄和软合二为一,成为一种简单而又完美的样子,打破了形式和内容的界限,直接诉诸嗅觉和味觉,令她一时满嘴唾液,完全忘了癌细胞的存在。
“快吃哟快吃哟,馋死我了!”她的声音里满含唾液。她吃榴莲的样子完全像一只贪吃的母狗,一边吃一边禁不住发出哼哼声。小蒋看呆了,心里无限伤感。她用手势告诉小蒋:别坐着,快吃!于是,小蒋也学着她的样子吃起来。小蒋的姿态却是含着委屈和冤枉的,似乎他才是癌症患者。“今天这个情景,我以前好像经历过。”她满嘴油黄,边吃边说。他有些吃惊,想问:“是我吗?”却不敢这样问。她说:“就是我和你,就在这样的大海边。”他听得心惊肉跳,却只能装成木呆呆的样子。
“吃完榴莲,我就可以死了。”
他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她。
“真的,榴莲是吃不完的,吃了还想吃。”
他听不懂她的话,却很难过。
“多和少其实是一样的,有时候少就是多。”
他仍然听不懂,不敢摇头也不敢点头。
“我这三十一年,也值了!”
他低下头,不知道她还会说什么,不忍心听下去。
“真的,凭什么必须活到八十多岁?”
他抬头看她,眼里挂着泪。
“我们最不会说的两个字,就是:够了!”
这句他有点懂了,微微点了头。
“印真说的觉有情为什么做起来很难?就是因为我们很少觉得够了,不把一星半点的有情视做有情,始终期待着十二分的有情……”
他强作解人,向她点头。
“我活了三十一岁,真的够了!”
他全身发冷,不由地打颤。
“够了,真的!”她把目光移向右侧的大海。
他便大胆地注视着她的侧影。
她知道他在看她,静了一会儿,站起来走向大海。
他犹豫一下,跟了过去。
海滩上有七八个少年男女,穿着各异的泳装,借着特有的氛围在尽情嬉闹。一个男生摸了一个女生一把,并立即转身跑掉;女生貌似生气地挥拳追打,发出清脆狂野的尖叫,态度坚决地要追上男生,俨然是希望男生回过头,胆子更大一些;而男生或者并不领悟,或者有更远的谋略,只是东跑西跑,后来跑到了汹涌上涨的潮水边,回过身,弓着腰,与女生形成对峙,两个人都做出半是拥抱半是撕扯的动作,虚与闪躲;突然,男生扭身追着正在迅速退却的潮水跑去,女生犹豫一下,也追进去,直到海水重新漫上来,淹去两人的大半个身子。巴兰兰期待的局面终于出现了:两个人拥抱在一起,久久没有松开……她早就泪流满面,恰如被一部电影中的某个寻常片断感动了……
她发觉自己在咽唾沫,就像刚才闻见榴莲的味道咽唾沫一样。她觉得这个瞬间好美,包括里面的诡计和盲目。她觉得人生就是美,最高的东西是美,不是别的。不是任何说辞,就是美,是种种的美,长远的美,瞬间的美。她也相信,味觉正常的人都是馋猫。没有哪个有味觉的人不是馋猫。只是有人故作不馋,或者好东西有限,有人把自己的一份让出来,咽着唾沫让出来。把如此殊胜的情景看做“过眼烟云”也是不对的,是另一种世故。为什么要把一切东西看穿呢?为什么非要看到那对小男女分手的一刻呢?就算分手了,就说明此刻是没意义的吗?原来,人类的思想里面,充满了恶俗和世故。人类其实是被文明害掉的,人类通常没有能力剔除自身文明中,糟粕的一面。
这一通想法之后,刚刚养成的对“觉有情”的认识又变得含混不清了。她有些着急,觉得对不住印真,却不知问题出在哪儿?
“小蒋,什么是觉有情?”
“就是以前看见会生气的事,现在不生气了。”
“哈哈,这么说倒简单了。”
“我是瞎说。”
“你说得对,这是这样。”
“有些事不生气难!”
“不,你要坚持,别把我绕乱了。”
“其实我不懂。”
“你懂的,就那么简单!”
次日早晨,巴梅梅又打来电话,催巴兰兰快回裴城,因为,妈妈虽然抢救过来了,性命无忧,却仍然念叨着要死在女儿的前面。
她想起一个地方:彩虹天桥。
“小蒋,咱们上街。”她喊。
小蒋发动了车子,胆子比以前大了,一出发就问:“去哪儿?”她是乐于回答的口气:“去彩虹天桥看看。”小蒋把车停在彩虹天桥附近,陪同她走上彩虹天桥。彩虹天桥是一座普通的过街天桥,上面却很热闹,摆满小地摊,都是一些人人用得着又犯不着专门买的小商品,比如蟑螂药、小剪刀、锅刷子、桃木梳子、鞋垫、袜子……有人拉着手风琴在卖唱,有人跪在地上作揖讨钱。有容貌相似的中午妇女靠在栏杆上,空着手,闲得无聊却又心中有数的样子,似乎不用举牌子不用开口,人人理当知道她们的身份。也有人摇摇晃晃,踱来踱去,显然不是过路客,他们有可能突然俯身向你靠近,像变戏法一般亮出一样东西,通常是相机或手表,问:“要不要?偷来的,便宜!”
巴兰兰带着小蒋一声不吭走过天桥,正要拐弯下坡的时候,一个老乞丐挡住他们的去路,再三作揖,巴兰兰说:“不作揖我就给!”那人说:“不作不作……”只停了一秒钟,却又不由自地作起来。巴兰兰皱皱眉,从包里摸出一百元扔给老头,老头明显一惊,拿在手上,等巴兰兰转身走了后,急忙举在眼前辨认真假,接着冲巴兰兰的背影喊“祝你长命百岁,万事如意……”有两个女乞丐看见了,迅疾从前面截过来,一左一右跪在巴兰兰面前,也是大幅度作揖。为了尽快逃离险境,巴兰兰只好快快再抽出两张百元大钞,弓腰扔在她们面前,然后匆匆走下台阶,气喘吁吁躲在桥底下。
她回头看着小蒋,对他一笑。
她抬起头扫视着天桥上过往的人影。
“帮我作人生最后一次假吧?”她说,鼻翼上冒出细汗。
小蒋猜不出,这次她要他作什么假?
“你去问问能不能搞到死亡证明和火化证明?”
小蒋站着不动,有拒绝的味道。
“应该有的,快去吧。”她推了他一把。
他变得不听话了,站着不动。
她又把他拉近一些,悄声说:“我想提前死,你懂吗?”
他摇摇头,目光有些顽固。
她只好解释得更明白一些:“不是自杀!是作个假,假装死了!我死了,我妈妈和我弟弟他们就不会胡闹了!这次懂了没有?”
小蒋叹了口气,重新走上天桥,很快就谈妥了,医院的死亡证明和殡仪馆的火化证明,各三百元,各为一式三份,次日下午4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小蒋又回来,问了她的身份证号码、出生年月日等等,重新上了天桥。
次日下午4点,准时拿到了两份证明加一份丧葬收费专用发票,三样东西看上去都是真得不能再真。一份是打印的《海口市居民死亡医学证明书》,内容有姓名、性别、身份证号、年龄、死亡原因、死亡时间、家属签字、医院公章等等。家属签字是“蒋小平”,小蒋的名字。死亡原因是“肝功能衰竭”。另一份同样是打印的《海口市殡仪馆火化证明》,内容相似,少了“死亡原因”,多了“火化时间”和“编号”,编号是“009077”。还是有一份《海南省丧葬收费专用发票》,内容如下:火化者、年龄、火化日期、火化费用(大写、小写),是半赠送性质,六百元之外再多收一百元。
她久久地端详着它们,盯着每一项内容看,不由地点着头,那味道里有自嘲、有认输、有放松。就像一份迟到的战书——战事早已结束,战书不知出了什么差错,刚刚送至案头。身为败军之将的她,也只有摇摇头而已。
“我是第9077个死者。”
小蒋抿紧嘴唇,沉闷无语。
“死了不少人啊,已经是9077个了!”
小蒋不敢看她,看着别处。
“一家殡仪馆一年能烧上万人?太离谱了吧?”
“是呀,这是个漏洞。”
“不管它,我估计没人能看得出来。”
“他们如果问骨灰,怎么说?”
“就说,撒进大海里了。”
“人家可能不相信的。”
“不会不相信,我这个人向来喜欢别出心裁,连死亡的方式也不例外,把骨灰撒进大海,非常合乎我巴兰兰的性格,你说是不是?”
“人家会问,怎么说死就死了?”
“好多癌症患者都是没检查出来的时候好好的,什么症状都没有,一旦病情公开了,就顶不住了,三天两头就死了,不是病死了,是吓死了。我也一样,巴兰兰也有可能被吓死。再说,一个富人死得越早,人家越高兴。”
小蒋用力摇头,叹息一声。
她从包里一样一样地取出身份证、驾驶证、银行卡、家里钥匙,再摘掉耳环、手镯、戒指……独独留下了那支老式钢笔和那本手抄诗集,本想一并交出去的,抓在手上却舍不得,悄悄留在包里了,有种做贼心虚的味道。
小蒋看着那堆东西,纹丝不动。
——“这个手镯是和田玉,给小蔡。”
——“这枚钻戒最值钱,给我妈。”
——“这两个玉耳坠给我弟媳妇小夏。”
——“明天你先把我送进五指山,然后就回裴城。”
——“没事的,迟早是死。”
小蒋苦着脸,几乎要哭起来了。
巴兰兰却真切地笑着,指着面前那堆东西,说:“这一堆东西,加上死亡证明、火化证明,就像另一个巴兰兰,一个始终罩在我身上的妖灵,多年来,她唯一的食粮就是我的血液和骨髓……现在我觉得好舒服,好轻松……我觉得死亡已经发生了,死亡很像是去粗取精的过程,有一种把多余的东西扔掉的感觉……”
“这样一来,你完全没有退路了!”小蒋说。
“除了死,我还有什么退路?”她问。
“你请得起全世界最好的医生,为什么不请?”
“我知道没用,我没那么糊涂!”
“哪怕试一试也好啊,那些钱,都是你自己辛辛苦苦挣的。”
“我自己挣的,所以我舍不得糟蹋。”
“你自己不糟蹋,别人就不糟蹋?!”
她奇怪地看着小蒋,心想他现在越来越敢于表态了,笑了笑,说:“不会的,巴梅梅比我稳,也比我细,会做得比我更好,我适合创业,她适合守业,她只要按我的遗嘱做就不会有大问题,你也一样,规规矩矩把梅园做好。”
他说:“我担心……”
她问:“说,你担心什么?”
他说:“我担心……”
她替他说:“担心我走了,巴梅梅他们会强行收回是不是?不会的,我给巴梅梅安顿过了,以后你不要开车了,独立经营梅园。”
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问:“那是什么意思?”
他说:“我担心,我在裴城待不长。”
她问:“想回五指山?”
他看着她,默认了。
她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事业在哪儿人生就在哪儿,再说,人是没有故乡的,我的故乡在裴城?你的故乡在五指山?难说!”
他显得很有些迷惑。
“人的肉身可能有故乡,精神却没有,精神永远是飘泊的。”
他露出相当谦卑的样子。
“精神的故乡是不存在的,为什么要追逐它,追逐一个不存在的东西?”
他红着脸,勉强点了头。
她笑问:“这次明白了?”
他说:“巴总,我从你身上学到了好多东西。”
她笑了,竟然略显羞涩,说:“我身上坏的一面你也最熟悉,你可要始终保密啊,也不许跟小蔡说,包括最后这一次的秘密……”
他说:“在我眼里你是完美无缺的。”
她说:“想不到你现在这么能说会道,你才是最会装的一个人啊。”
他说:“因为你现在不是老总了,我敢说话了!”
她拍了他一巴掌,说:“好啊你!”
他大胆地迎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