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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巴兰兰一个人住在五指山深处的一栋竹楼里。这是小蒋的老家,名叫河顺村。河顺,可以拆开来解释,河,就是从村旁流过的水满河,黎族的母亲河;顺,说明河水曾经有过泛滥成灾的日子,因而,“顺”这个字定是祈求平顺的意思。这是巴兰兰的猜测,村里人也十分认可。小蒋的父母在裴城,家里正好空着,整整一栋吊脚楼,属于巴兰兰一个人。小蒋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妹妹彩云家就在邻近的黄花村,她每天骑车子来,给巴兰兰做三顿饭。转眼已经是第五天了。这五天里巴兰兰似乎只做了一件事情,就是睡觉。睡在厚厚的棉被里,听着蝈蝈的叫声和流水的潺潺声,加上风在稻穗上滚来滚去的声音,才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安心最惬意最天然的睡眠。精神在睡眠,肌肉也在睡眠。头在睡眠,脚也在睡眠。好的一部分在睡眠,病的一部分也在睡眠。一眨眼就睡着了,很轻松就睡着了,像一根草、一条鱼一样简单,睡着了又醒了,醒了又睡着了。她知道自己是一个病人,一个肝癌患者,但这个表述好像与事实不符。应该说,自己是一只有病的躲在此间疗伤的大型动物,比如大象那种又大又笨的动物,明白自己身上有病,但借着身体的硕大和思维的笨拙,不把那病,不把那不治之症,放在心上。能吃就吃,能睡就睡。活到哪天算哪天。大部分时间用来睡眠,就像病入膏肓的大象躲在洞穴里,本能地避免体力消耗,静观病情的变化。吊脚楼的主要材质是木头和竹子,四面露风,处处可远眺,坐在床上可以看得很远。晚上,黑暗中的小山里似乎藏满了熟悉的召唤,林间的烈风发出和白天不同的粗重吼叫,有时候又骤然陷入死寂,几乎能听见野兽们咽唾沫的声音,但是,她(它)只管睡觉,把睡眠平均地交给头,交给脚,交给肩胛骨,交给胸膈膜,交给心交给肝……
这已经是第五天了,前一天彩云就说好要带巴兰兰上山挖野菜。巴兰兰每天赞不绝口的野菜——雷公根、百花菜、四角豆、树仔菜、革命菜、卷毛菜、鹿舌菜、蘑菇、木耳……无论是清炒还是下火锅,都十分好吃,只用盐炒出来就十分好吃,据说这些野菜正是黎人多长寿的奥秘所在,而且满山遍野都有,很容易采摘。巴兰兰说:“彩云,你哪天上山采菜,我也去。”彩云说:“明天上午咱们就去。”
早晨,彩云来了。花头巾,银手镯,黑底白花的粗布上衣,黎族妇女的标准打扮,也有时尚元素,如白色的凉鞋、精致的电子表。
吃过早饭,两个人准备出发。彩云带来一身黎族服装,让巴兰兰换上。也是花头巾,银手镯,宽松的蓝花短袖衫,洗干净的白色旅游鞋。看上去纯然是一个黎族美女了。彩云背上了竹筐,巴兰兰也要背,彩云找了个较小的竹筐让她背上。在村中央碰着一个中年男人,很瘦弱,但目光锐利,看上去有些官相。
“黄村长。”彩云悄悄说。
巴兰兰说:“黄村长好。”
黄村子笑着说:“巴总,今天终于出来了。”
巴兰兰说:“是啊,睡饱了。”
黄村长得意地说:“我们这地方,就适合睡觉。”
巴兰兰说:“环保睡眠。”
黄村长微微一震,说:“是呀是呀,环保睡眠,有环保菜,环保鱼,环保猪,环保鸡,以后我们再加上一条,环保睡眠。”
村长家门口立着显眼的“村务公告宣传栏”,顶上装有风雨棚,金属框架,玻璃板,版面设计也是正正规规,很见水平。头版是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朱镕基四个人的肖像,底下各有一条醒目的红色语录,毛泽东是: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邓小平是:发展是硬道理;江泽民是:中国共产党要始终代表中国先进社会生产力的要求,始终代表中国先进文化的前进方向,始终代表中国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朱镕基是:不管前面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我都将一往无前,义无反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二版是国际国内时事新闻,标题如:“北京当选为2008年奥运会举办城市”,“本·拉登是谁?”“赖昌星案始末”;三版是自我宣传,是一些遍布五指山的广告语,诸如“冬无严寒”、“夏无酷暑”、“南国夏宫”、“清凉胜境”、“负氧离子每立方厘米含量8000个,居全国首位”、“真正既避暑又避寒,既观光又疗养的度假胜地”、“纯天然野菜”、“无污染食品”;四版是对五指山风物的详细介绍,如,“三月三”、“黎人长寿的秘诀”、“山兰酒的药用价值”、“五指山野生灵芝”……对“五指山野生灵芝”的介绍引起了巴兰兰的重视,因为她第一眼就看见了一段话中的一个字:癌!——“五指山原始森林中的野生灵芝属真菌类植物,富含蛋白质、三萜类化合物、氨基酸、维生素、微量元素等多种人体需要的物质。还含有丰富的多糖体和锗(锗含量高达800~2000ppm)。俄罗斯国家科学研究院的研究结果表明,锗是人体需要的稀有元素,锗元素化合物的活性具有明显的抗癌治癌功效。”
“野生灵芝,真有那么神吗?”她沉住气问。她给小蒋安顿过,不要让村民们知道她得了癌症,只说她是来山里休息几天的。
黄村长说:“河顺村是长寿村,九十岁以上老人有十五个,百岁老人有三个,据统计,河顺村近三十年里没一个因癌症死亡的例子。”
她问:“一定和五指山灵芝有关吗?”
黄村长说:“还有别的原因,比如,满山遍野的野菜,大多数野菜都含着许多人体需要的微量元素,尤其是碘和铁,还有酒呀茶呀……”
彩云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角。
两个人走出去十几步,彩云用余光向后面扫了一眼,才悄声说:“他呀,爱说得很,话匣子一打开,三天三夜都倒不完。”
一出村子就是山,沟沟坎坎里,处处有青嫩的野菜,一边挖一边认,很快,巴兰兰就能叫出七八种野菜的名字:四棱豆、百花菜、鹿舌菜、野空心菜、野蒜……还记住了很多种药材:牛大力、益智、巴戟、砂仁、豆蔻、杜仲、紫株、催吐罗芙木、鸭旦子、广藿香、满山红、胆木……彩云对这些药材相当熟悉,因为,她除了种地和做家务之外,剩余的时间就总在山上采摘药材,拿到镇上或市里去买。
“山上的抗癌药材有一百三十七种。”彩云说。
又碰到了那个字:癌!
“这个数字是哪来的?”巴兰兰问。
“是从黄村长的宣传栏里看来的。”彩云笑了。
“一百三十七种,可真是不少啊。”
“我们这儿真的没人得癌症。”
“如果是真的,应该引起医学界的重视。”
“绝对是真的,这附近,从来没听说有人得癌症!”
“预防和治愈是两码事。”
虽然这么说,巴兰兰心里却热乎乎的,有按捺不住的求生本能,有一种抓住救命稻草的热望,死马当活马医,很想试一试,既然自己刚好身在五指山……突然也回想起,最近这些天身体并没有出现什么明显的状况,连低烧都没有,整个人好像已经死过去了,连身上的癌细胞也跟着死了……也许和一百三十七种抗癌药材相比,那种无意达成的平常心倒是更有用呢!然而,“一百三十七种抗癌药材”,“三十年没有一例癌症”,这些说法实在诱人,不能不令她跃跃然,不能不令她产生活下去的奢望,哪怕只有万分之一毫的可能……她几乎要向彩云承认自己得了癌症,而且是晚期,却在即将说出口的当儿忍住了。这一瞬间有悬崖勒马的味道,她心里突然闪出一个清晰的声音:一旦有了活下来的念头,就立即变得低三下四,露出乞丐相来,不,我不要,我已经是一个死人!我已经死了!
快到中午,山间的雾气消散干净了,太阳稍稍毒了起来,两个女人背后的竹筐里分别有了半筐野菜,彩云说:“该回家了。”
于是就下山回家。
不久又回到水满河边。
“彩云,敢游泳吧?”巴兰兰问。
“我正想呢。”彩云说。
巴兰兰取下竹筐,开始脱衣服。
巴兰兰先下水,立即冷得尖叫起来。彩云却是一下子跳进水里,并立即深深地蹲下去,似乎要快快把自己藏在水下。“彩云,你那两个东西好大。”巴兰兰说,彩云红着脸说:“难看死了,像两只猪娃子。你看你的,像两只鸽子。”巴兰兰低头看自己的乳房,它们停在水面上,被一弹一弹的波浪掀动着,正有一股微风贴着水面吹过来,从乳房的上缘滑过去。“像鸽子?家鸽还是野鸽?”巴兰兰笑着问。彩云说:“像……野鸽子。”巴兰兰正要说什么,却突然“哎哟”了一声,原来有一条小鱼从她胯下斜刺过去了,一条又细又长的鱼,在水面上一闪一闪地游下去了。“你看,鱼都想咬你一口。”彩云说。巴兰兰龇着牙,一点一点朝肩膀上泼着水,一边适应一边蹲下去。“彩云,其实我好羡慕你的。”巴兰兰说。彩云大声笑了,说:“我又黑又丑,有啥羡慕的?”巴兰兰说:“你那是健康!”彩云说:“健康不稀罕,人人都有。像你那样最好,又健康,又漂亮,又有钱。”巴兰兰不说话了,屈身向河中央游去,身姿十分好看,把彩云看呆了。在河对面,巴兰兰着了底,转过身,发现彩云还蹲在对岸。“彩云,你不会游泳吗?”巴兰兰问。彩云说:“我就会狗刨,你看。”彩云真的用标准的“狗刨”动作游过去,在巴兰兰身边停下。随即两个人又用各自的姿势游回来。这样来回游了四五遍,距放衣服和竹筐的地方越来越远了。
最后,两个人踩着厚厚的青草,从岸上走回来。彩云还是羞于和巴兰兰相比的样子,缩着肩膀,抱着双手,跟在巴兰兰后面。
“咱们每天来游一次好不好?”
“好呀,我跟你学游泳。”
“没问题,我教你,蛙泳、自由泳、蝶泳,我都会。”
“学会一样就行了。”
“怎么就学一样?”
“只要不狗刨就行。”
两个人又光着身子在岸上站了好一会儿,等太阳把满身的水珠吻干。太阳就在头顶,阳光半是热烈半是柔韧,从肩膀上滑下来,像水一样有流动感,漫向周身四处。巴兰兰很愿意这样站着,在这么好的阳光里一丝不挂地多站一会儿。仿佛这阳光才是治疗癌症的一贴良药。或者,这阳光是看破一切、深知内情的,故意用绰约的光和色围拢她美丽光滑的身体,像一个曾经在生活中出现过一次随即又神秘失踪如今又意外现身的好男人,令她怀着一种失而复得的激动,令她突然深信自己将死而无憾。
风是风
树是树
一切
都现了原形
一切
都如此简单
谜底
就在
谜团里
浑然无解
却又
一览无余
这几句诗是从心底里流出来的,就像此刻的风和阳光。巴兰兰很久不写诗了,那本手抄诗集,仍然有一小半是空白的。原计划要多写一些诗,好好出本诗集,因为始终忙碌,再三拖延下来,这似乎是此生唯一的遗憾了。
回到村里,又碰见黄村长。
黄村长说:“蒋小平刚来过电话,让巴总今晚6点等他的电话。”
巴兰兰说:“好的,谢谢您。”
黄村长说:“顺便在我家吃晚饭。”
彩云替巴兰兰回答:“村长,多做些好吃的!”
全村就这一部电话,在黄村长家。当晚6点,巴兰兰还是那身黎族服装,由彩云陪着来到黄村长家,准时接到了小蒋的电话。
小蒋说,市政协今天上午在政协礼堂为她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政协主席主持追悼会,寇书记致悼词,来了很多人,礼堂里盛不下,外面也站满了人,很多人都哭了,小车停了有两里路。最后小蒋还说:“华山也来了。”
接完电话,黄村长家的饭已经做好了,碗里面已经盛好了酒。摆了满满一桌子菜,蚂蚁鸡、竹筒饭、五脚猪、小黄牛、石鳞鱼……不用介绍,巴兰兰就能一一叫出菜名。黄村长家是四代同堂,九十岁的爷爷奶奶,六十岁的爸爸妈妈,一儿一女,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三岁。黄村长说:“我们黎族的风俗,主人是不作陪的,担心主人在,客人会拘束,吃不饱肚子,今天我们是熟不知礼,你可千万别客气,一定要吃饱喝好。”巴兰兰说:“您放心,我不会客气的。”黄村长说:“那就好,我代表全村人民先敬你一碗酒。”巴兰兰知道这酒名为山兰酒,是黎人用祖传的方法自己酿造的,度数并不高,接过来一口气就喝完了。大家等巴兰兰先动了筷子,才纷纷吃起来。巴兰兰看见黄村长给儿子和女儿使眼色,要他们给客人敬酒,于是儿子先端起一碗酒,敬给巴兰兰,却羞得不敢说话,黄村长就说:“巴总,我儿子将来如果考不上大学,就去跟着你干,好不好?”巴兰兰先把酒喝了,然后说:“没问题,没问题,儿子和女儿我都要了!”大家一看巴兰兰这么豪爽,两碗酒下去还没什么反应,于是每个人都轮流敬酒。彩云看她舌头有些大了,便在桌子底下用脚踢她一下,她佯装不知,来者不拒。巴兰兰心里明白,黎族风俗,客人喝醉,主人才高兴,所以,她干脆就放开喝了。彩云替她捏着一把汗,抢着帮她喝酒。黄村长便批评彩云:“分不清里外。”彩云不管,还是抢着喝酒。到最后,两个人都是晕头转向。
黄村长执意送巴兰兰和彩云回家。巴兰兰和彩云相互搀扶着,倒还可以走路。为了证明自己没醉,巴兰兰在尽力咬字清晰地说话:“黄村长,你那个宣传栏办得很有水平。”黄村长说:“宣传栏是办给领导看的,乡上的领导来了,首先看宣传栏。”巴兰兰问:“毛主席语录现在没人提了,你怎么还写上去?”黄村长说:“我们农民对毛主席有感情。”巴兰兰问:“为什么?”黄村长答:“毛泽东时代是一个有理想的时代。”巴兰兰问:“现在呢?现在这个时代不好吗?”黄村长答:“现在,不好说。”彩云插话:“有话就说呗村长!”黄村长下了很大决心才说:“现在只讲一个道理,硬道理。”彩云着急地问:“什么是硬道理?”黄村长说:“发家致富是硬道理啊!”
说说笑笑中,转眼就到家了。
2
一个月后小蒋回到河顺村,带来了追悼会的全程录像,还专门买了台DVD,放给巴兰兰看。巴兰兰首先看见的是自己的大幅遗像,笑呵呵的,她都不记得这张照片是何时何地由谁拍下的。遗像的四周包着黑绸子,底下铺着一层单株的白玫瑰,令她的笑容显得更加艳丽,如盛开的带着露珠的花朵,有点拿美丽为自己献祭的意思。转眼再一看,又觉得那美丽和笑容实在是冷若冰霜,透着另一个世界的寒意和孤寂。遗像上方是七个大字:巴兰兰女士千古。两侧是挽联:创一代风流,誉满天府之国;遗辉煌业绩,光照大江南北。礼堂四周摆满了挽幛、花圈和花篮,镜头或快或慢地移动……
巴兰兰记住了一些有趣的挽联:
建桥盖房炒股,乃奇女子
侠肠孤胆柔情,是真名士
(寇伟)
迷时师渡,觉时自渡,觉时亦迷时
无所从来,无所从去,如来又如去
(印真)
疼你敬你爱你,你去哪儿了?
亦师亦友亦姐,我该怎么办!
(巴梅梅)
妈妈爱你
一路走好
(妈妈)
追悼会的确隆重极了,人们缓缓入场,步履迟静,每一张脸上都写着真切的哀恸,加上熟悉极了却也新鲜极了的哀乐,加上一幅幅词句恳切的挽联,巴兰兰突然有一种肝胆欲裂的感觉,禁不住自己给自己洒了一把热泪。
安静下来后,她开始半真半假地统计:谁来了?谁没来?谁在哭?谁哭得最伤心最动情?谁哭得有些虚情假意?谁又在笑?
某个瞬间,她突然觉得自己这个样,实在很无趣很小人,就急忙将正常播放改为“快进”,场面立即就有了一种搞笑的味道。
她禁不住笑出声来。
小蒋奇怪地看着她。
她说:“一只麻雀死了,就不会开追悼会!”
小蒋还是不解。
她继续说:“这个世界上最做作最矫情的动物,就是人,本来很简单的东西,总是搞得那么复杂,那么考究,那么煞有介事。”
小蒋愈加听不懂了。
她还在说:“现在看来,人类的所谓文明,有相当一部分是装腔作势的,各民族的文明都是如此,越是古老的民族越是如此,包括宗教——宗教如果不是那么装腔作势,那么煞有介事,也就没有9·11,没有恐怖主义了。”
小蒋干脆不理她,任她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