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兰兰说:“我不是沈阿华,我是巴兰兰。”
小蒋说:“没人知道你还活着。”
巴兰兰说:“可是我真的还活着,这是事实。”
小蔡拉着巴兰兰的手,说:“兰姐,你不能走。”
巴兰兰说:“如果我不知道倒罢了,问题是我知道了,而且还好端端地活着,你们说,以我的性格,怎么可能藏在这儿一声不吭?”
小蔡说:“已经有人在监狱里了。”
巴兰兰说:“我就是要去把巴梅梅换出来,不为了别的,就为了负自己应负的责任,这个世界,每个人都应该负起自己的责任。”
小蒋说:“巴梅梅不见得高兴。”
巴兰兰问:“她为什么不高兴?”
小蒋说:“她会以为,你要收回财产。”
巴兰兰说:“不可能,我巴兰兰不是那样的人!”
小蒋说:“还有不高兴的人呢!”
巴兰兰和小蔡一起看着小蒋。
小蒋说:“最不高兴的人是巴东东,巴梅梅坐了牢,公司落在巴东东手里,这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你突然出现了,他当然不高兴。”
巴兰兰说:“我才不管他呢。”
小蒋说:“有可能发生更坏的事情。”
小蔡说:“别卖关子,快一次说完嘛。”
小蒋说:“巴东东和黑道上的人很熟,万一他……”
巴兰兰问:“他会怎么样?”
小蒋说:“黑道上的人,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的!”
巴兰兰说:“我不怕,我最不怕的就是死!”
小蒋说:“你不怕,我们怕!”
小蔡替巴兰兰问:“你怕什么?”
小蒋说:“我们是知情者啊……”
小蔡喊:“小蒋同志,你在写小说吧?”
小蒋的态度更严肃了:“我还没说完呢。”
小蔡问:“还有什么?”
小蒋说:“不高兴的人还包括叶阿姨、魏卓然、寇伟,白象湾大桥倒塌引起的一场虚惊刚刚平息下来,你突然一露面,又乱套了。”
巴兰兰赞叹:“小蒋,你现在很有头脑呀。”
小蔡睁大眼睛看着小蒋。
小蒋有些得意,说:“所以不能小看我嘛!”
巴兰兰哈哈大笑,说:“是呀,小看小蒋要犯错误的!”
小蔡推了小蒋一把,说:“看把你得意的。”
小蒋脸一红,憨憨地笑了。
巴兰兰叹息一声,问:“那就只好假装不知道了?”
小蒋和小蔡微微点头。
巴兰兰又问:“这像我巴兰兰做的事情吗?”
小蒋说:“你是沈阿华!”
小蔡也说:“是呀,谁说你是巴兰兰!”
巴兰兰再问:“我是沈阿华?”
小蒋和小蔡一致点头。
小蒋小蔡积极给巴兰兰(沈阿华)介绍男朋友,连续见过两个之后,巴兰兰突然明白,自己不可能和任何一个男人结婚生子,平平安安地度过余生。平安、安详、安静是人人需要的,自己也喜欢,可是,唯独不可以苟且偷安。再说,以沈阿华的名义生活,在技术上有诸多不便,要撒谎撒谎再撒谎,撒不完的谎,果真和某个男人有了孩子,还要向孩子撒谎,孩子提出的大多数问题,都必须用谎言来回答。再说,如果这样生活一辈子,我此生最大的成就无非是“看破红尘”、“了脱生死”,这多么没意思,多么俗套老旧,多么不过瘾,多么滑稽,多么不像我巴兰兰做的事情!我不是沈阿华,我是巴兰兰!我甚至不是巴兰兰,我是一个比巴兰兰更有奇气更有勇气更有志气的人,最起码我是一个一生都在追求别开生面、独树一帜的人,没必要那么瞻前顾后,没必要那么“识时务者为俊杰”!再说,最近这些日子,我吃不好睡不好,连续几天都做一个相同的梦,曾经梦过的那个梦,梦中我一直在走,没完没了地走。我才明白,走其实就是逃,一直在逃。逃,是多年以来我唯一做过的事情,也是以后唯一继续要做下去的事情。看上去稀松平常的梦境,却充满了只有我自己才能体味到的恐怖。它让我看清,最令人恐怖的东西并不是死亡,一直以来,人们误以为死亡是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其实不然。也不是任何别的东西,战争、瘟疫、极权、末日、衰老、背叛、洪水、地震……都不是。最令人恐怖的东西其实就是恐怖本身,它深藏在你的血液里,它似有若无,它是一种无名无形无色的存在。因而,我的“挺身而出”也许只是一个自私的行为,不是为了别人,不是为了独树一帜,而是为我自己,把我自己放在无处可逃的地方……我猜,无处可逃,也就不想逃了,也就真正安心了。
她深知这些想法是说不出口的,小蒋和小蔡也肯定是听不懂的,她突然想起自己再三玩过的“失踪游戏”,于是事先从沈阿华的账户里取出三千元,再把沈阿华的所有资料,身份证、银行卡、房产证、房间钥匙、院门钥匙,统统留在桌上,锁好院门,将其中一把院门钥匙搁在门顶的一个凹槽里,悄然离去。
身上没有任何身份证明的巴兰兰乘火车回到裴城,先是打车把整个裴城看了一遍,裴城变化惊人,很多街道她都认不出来了,“裴城会客厅”已经完全成型,人气很旺;城里城外有了很多漂亮的居民小区,一眼能看得出来,房市仍然很热,并没受“紧缩”和“调控”政策的影响,房价已经突破了三千元大关,好一点的房子卖到四千元以上。君科公司的芙蓉苑三期已经隆重开盘,是全市最高价,每平米四千三百元!这说明,巴兰兰的遗嘱——“高于25%的利润不做”的遗嘱,完全没有得到遵守。一个死人的意志,太容易被违背了,她想。她没去见任何熟人,寇伟、印真、华山……妈妈、弟弟、马林……她也不征求任何人的任何意见,选择了最简洁的方法:投案自首!
诈死的事情并不新鲜,古来有之,只是,诈死者突然复活,复活的目的竟是主动承担“生前”的法律责任,这似乎是绝无仅有的例子。不过,裴城司法界并没有被这个法律难题难倒,在一星期之内就断然作出改判:“巴兰兰还活着”既然是事实,那么她身为白象湾大桥坍塌事故的主要行为人,理应承担应有的法律责任。至于诈死行为以及使用虚假的死亡证明、火化证明等情节,经过一番讨论后,决定不以“诈骗罪”追加刑期。因为巴兰兰的诈骗行为只具备“虚构事实”、“隐瞒真相”这样的形式,并没有“非法占有公私财产”等实质,是没有受害人的犯罪行为,因而不能算“诉讼欺诈”。十年刑期维持不变,巴梅梅已经坐了八个月,剩下的九年多时间由巴兰兰接着坐。
由于巴兰兰“复活”并“主动领刑”引起的新闻效应持续升温,大报小报的记者以及一些神秘的来访者,每天都成堆成堆地候在监狱门口,要求和巴兰兰见面,一个月之后,巴兰兰被秘密转移到远离裴城的滋川监狱。
3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04秒的汶川大地震,靠近汶川的滋川也是重灾区,滋川县城同样受灾严重。当时,住在三楼东侧单人牢房里的巴兰兰刚刚睡罢午觉,直起身子正要下床,突然楼房开始晃动,她马上断定是地震,却完全没有逃生的念头,只是定定地坐着,微微仰起了头,看见窗户在静静地扭动,显得极为柔软,墙面像玻璃一样骤然裂开了,裂缝顶端的房顶凶狠地砸了下来……她相信,这一次必死无疑,却仍旧一动不动,只是驯顺地闭上了眼睛,意识的空间在一秒钟内缩小到接近零——极为清晰,那是一小方静谧的天蓝色湖面,只有镜子那么大,却的确是湖的样子。她明白,这一小方蓝色湖面将是她记忆中的最后图景了。当它完全消失,此生即告结束。可是,紧接着那一小方珍罕的湖面又开始徐徐放大,再放大,迅速大到了漫漶无边。她发觉自己出不了气,鼻孔被热烘烘的气流堵住了,借此知道自己还活着,动动手脚,的确没怎么样。她用力睁开眼睛,觉得有一束亮光正从背后的缝隙里斜刺进来,扭头一看,果真如此。她轻松地爬起来,抖掉身上的重物,再试着从缝隙里钻出去,发现自己不在三楼在一楼,三楼变成了一楼。抬眼望去,对面的山体正在大面积滑坡,青山仿佛被剥了皮,变得丑陋不堪;一棵大树被一块飞奔下来的巨石轻轻压倒,转眼化为乌有;而监狱四围的院墙齐刷刷趴在地上,大铁门也没了;飞腾的烟雾中,几个灰头土脸的犯人正攒集在一起,似乎要逃走。巴兰兰冲他们喊:“不要跑,快救人!”那些人仍在左顾右盼,这时一个警察不知从哪儿蹦出来,鸣枪示警,大喊:“不许跑,不许跑!”门口的犯人们突然就跑回来,开始合伙救人……
当天,部分活着的犯人由几名狱警带队,参加了滋水县城的救援活动。救人的过程里,巴兰兰心里冒出过一些话,有点像诗:
大地表面的
起伏
真的显示了
大地深处的运动吗?
此刻
定然是了
没错
这是地震
它碾碎了一切
但是
它自己
浑然不知
阿弥
陀佛
回到监狱,一位留下来救人的狱友送给她一件礼物——她的那本手抄诗集,救人时从废墟里顺手捡出来的,塑料封面明显残破了,内页则完好无损。她接过来,心头一热,差点掉下泪来,当狱友刚刚转身离开,她却突然觉得,拿在手上的这玩意儿有一种十分古怪的样子,不仅难看,而且沉重,甚至矫情。她略略犹豫了一下,便将它轻轻掷出,它在潮湿的空气里旋转着滑行过去,落在了瓦砾的另一边。
2009年9月7日
至2011年9月18日
上海桂林珠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