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劳提醒。”对于某人的幸灾乐祸,我反唇相讥,“不过,到时候你可别不耐烦哟!”
4
透过薄纱般的晨雾,她走过来,穿越了重重向后退去的时间的阴影。偌大的教室一样的房间里空旷无人。她直起身,朝落地窗边缓缓走去。我注视着她被日光照亮的、坚毅而优美的轮廓。她站住了,朝着前方伸出手去,仿佛要接下落日的余晖。那一瞬间,我被不可控制的力量慑服,那狂喜让人窒息。睁开眼时,她已来到面前,背后是无瑕的金色剪影。余晖里的天幕被隔断在玻璃窗背后。
“要跟我走吗,子渊?”
我呆呆地望着她。抬起指尖,触碰自己的脸,依旧是平常的温度。这一切是真实的吗?抑或只是我的梦,一个虚无缥缈的幻象?
“我不知道……”我说,“如果我能再勇敢一点的话,也许……”
她久久不答。曾无数次让我感到温暖的面孔,此时失去了任何一丝表情:没有微笑,没有蹙眉。温情被遥远的冷漠所替代。前所未有的疏离感裹挟着绝望将我一点点吞没。
“你会原谅我吗,艾叶?”
日光倏然暗下来。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太阳在楼宇间一点点下落。最后的光芒是绝美的、甜蜜的,带着不可抗拒的宿命的痛苦。
“我们该走了。”她冷冷地说。
我顺服地跟在她身后。大门缓缓闭上,我知道,它再也不会为我开启。
你知道吗?我一直想同你一起旅行呢,就像以前约定好的那样。我们将坐在某个安静的角落,看星光下的旷野和蔚蓝的大海,看夜色里升起的城市光芒,看海平面上雨点一样密集的星星。
还有你郊外的新家。你说要带我去看城北山脚下的景色,夏季树木繁茂,草色幽深,溪水从长城脚下流过。那里有一个花园,对不对?你说我们可以种上满园的玫瑰,等待它来年夏天开放。那一定是我能想象的最美的风景。
我们将一起唱歌。那些没来得及学会的法语歌曲,如今我能倒背如流地唱下来。他们都说,假如我好好练一练,大概不比原唱差呢。
多好的计划啊,只是可惜了。
你说不相打扰,好的,给彼此各一年时间。你说过要等的,我也说过要坚持的,可是到头来,怎么一切都没有了呢?
你不明白,当你说你要离开的时候——即使只是写在纸上的词句——我有多么难过。我本来已经很难过了。但我不愿说出这种话,不愿表露这种感情,无论对任何人。这实在是太荒谬可笑了。
咳,开玩笑的啦。
“睡醒了?”
可恶的老米,居然拎了一条柳叶在我眼前晃悠——怪不得我一直在打喷嚏。
“喂,我对这玩意儿过敏——啊嚏!”
这家伙阴笑着坐下来:“你比猫还能睡。”
我懒得理他,转过脸闭上眼睛,眼前依然留存着那条街的老式而简洁的样貌。我看见弧形树枝下浅蓝的天空,看见贴着通告的大铁门,看见店里挂满一墙的吉他。然后是两个人的背影,影子简短有力地落在地上。四周的地面空旷得像古罗马的竞技场。
皮毛的触感温热地划过手心。又是那只灰猫——此刻它正悠然自得地在我的脚下打转,用摇摆的尾尖表达好意。我抚摸着它的耳尖与脖颈。不一会儿,它便乖乖躺倒了柔软的小身体,心满意足地在太阳下打起呼噜来,哼唱着自己的摇篮曲沉入睡眠。
“不想这猫那么听你的话。”
我没好气地把书从脸上移开:“那当然,我们都是大白天睡觉的类型。——今天没出去给人家照相?你的模特儿呢?”
鉴于我们俩互相讽刺早成习惯,老米并不生气(看,我们又可举出一个他脸皮厚的实例),连脸色都没变。他心平气和地从身后拽出一把椅子,在我身边坐下,端详着那本书。
“罗伊借你的吧?”
“你怎么知道?”我诧异道。
他翻开扉页,象征私人藏书的印章赫然在目。这个我还是第一次注意到。他得意地歪着脑袋,摊开手,乐得其傻无比。
“不注意观察!你去了他的书房?”
我闭上眼,不耐烦地点头。
“那你知道了……”
他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从滑稽到严肃,转换得完满无缺,滴水不漏。我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仿佛观赏一场变脸表演。这个家伙总给人以说大话的印象,只有少数人(包括我在内)明白他说的是实话。
“你指什么?”
“‘蔚蓝海岸’的来历。这还不够吗?”
我天生缺少撒谎的特长,装聋作哑这种事,一会儿就挺不住了。
“是的。他全部告诉了我。”
那酷似我童年房间的场景再次呈现出来。罗伊叙述的语调回荡在耳。我明知那是一件残酷的事,此时此刻,却如此轻描淡写地加以表达。一个年轻生命的逝去,留在另一个人心上的伤痕……恐怕需要一生时间才能抹平吧。
老米深深向后仰去,以一个哲学家的姿态靠在椅背上。
“你看见了,他同样经历过不幸。或许是我们所有人不幸的总和。”
我几乎要同意他的看法了。但嘴硬是一种习惯,我试图反驳:“不幸没有标准。你不可以量化衡量。”
“好,那我们就说说感性标准。失去最好的朋友,这种悲痛仅次于失去亲人。况且,那场事故与他并非毫无干系。相较之下,你和我,不觉得自己很幸运吗?不要以为,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不幸者!”
他情绪忽然激动起来,一口气说完,重重地跌回椅子里。我站了起来,一不小心碰翻了另一把矮凳上的茶杯。是雪莲花茶。水中张开的紫色花瓣宛如刚刚死去的少女,还残留着生机勃勃的青春美艳。香气缭绕的茶水从杯子边缘一滴滴滑落,将脚下的褐色土地染上血一般的深紫。触目惊心的颜色投射到人的心底,印象是空空荡荡的震惊,以及悔恨。
老米说得对啊。
生命面前,考砸或破产又算得了什么?如果有人宁愿用后者交换前者(请原谅我曾有过如此愚蠢的打算),那是一场绝对愚蠢的交易。生命高高在上,没有什么值得我们用生命交换。除非某种信念,比如自由。
但在罗伊看来,自由也是虚妄的……
“那么自由呢?”我听见自己,一个软弱无力的声音在反问,“自由也是虚无的吗?”
“这取决于你追求何种意义上的自由。很多时候,我们只要有选择的权利就好。”
“如果别无选择呢?”似乎是我占据了上风,我继续下去,“听着,你面前有一千种命运,你却只有一种选择。到头来一切都是等价的。你仍然别无选择,除了惟一的一种。”
他先是一愣,旋即笑出声来。我扶好杯子,默默坐回秋千椅上。杯中的茶水几乎流尽了。
“你这套理论我早就听过。”
我不出声。
“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个你这样嘴硬的人,文子渊。”他闲适地换了个姿势,跷起另一条腿,“明明知道的事却不承认。你为什么偏在这里写信?回信收得到吗?几天之后我们就不在这里了。”
“不用你费心!”我冷冰冰地回嘴,“有人收到了便好。”
“这不是你的错。不要总把一切归到自己头上,像罗伊那家伙一样,成天愁眉苦脸,以为朋友的死是他的责任——何苦来哉?技术层面上,警察都说了,他没有责任,对方车辆全责。人哪,有时就这么……”
“没错,人都是犯贱的动物,惟有失去以后才知道好。”
老米耸了耸肩:“奉劝你一句:把事情看轻些。得不到的、注定失去的,还是放手吧。”
阳光暖暖地滑落在膝头,像最轻最薄的金箔织成的毯,安抚着人们的脆弱多变的心。我伸出手去,任一束光线落上指尖,将暖热的希望注入体内。我无声无息地祈祷,企求这金色的力量给我安宁。悔恨、不安、绝望,一度汇作内心的浩浩洪流,如今,它们的声势已不复存在。此刻我只需要平静。那是比阳光更加出色的疗养剂。
“好吧,我尽量。”
“人活着呀,要心平气和,顺其自然。《道德经》里怎么说……”
“老米,你过来!”女孩清脆的喊声远远传来。她握住羽毛球拍,另一只手大幅挥舞着棒球帽,一身洁白的运动装在阳光下格外耀眼。老米眯起眼,向她招了招手。她固执地摇摇头不肯过来。看来她正玩得尽兴。他无奈地站起身,朝她站立的方向走去。
“别忘了,要心平气和,顺其自然……”我在他身后喊道。
看,制造理论很容易,亲身实践却是一件难事。伦理学专家老米同学也不可避免地堕入了这一行列。不过,他这种言行不一的行径还是有所成效:美人即将被这小子钓到了。让人郁闷吗?这丝毫不干我的事。我伸开四肢躺下,望着二人在骄阳下打球的背影,一种身为懒人的优越感油然而生。
5
“出界了。”他没好气地把球扔给她。她带着温和的歉意笑笑。旁边站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伸长了脖子,不耐烦地朝这边望过来。
“那小孩是……”
“客栈老板的孩子,刚才我们一块打来着。——唉,谁叫某两只懒猫只知道坐在树荫地下聊天呢?”
老米吁了口气:“多亏那孩子,我哪来那么好的体力。”
“羡慕我吧!这叫体育天赋!”
“我很庆幸我没有。”我回道。
素晴微微一笑,卷起袖子,用手背拭去前额上的汗水。这个动作分外优雅迷人,连我都看出了神。她回过身,对那孩子打了个手势,小孩撇了撇嘴,会意地溜走了。
“你这么打发人家,不太合适吧?”
“那你继续陪我打?”
她一手把刚刚坐下的老米从椅子上拎了起来,抢占了他的座位。后者干瞪着眼发呆,连连摆手:“得了得了。你像美国人一样热爱运动。”
“入乡随俗嘛。对了,有件正经事向你们汇报!”
三对耳朵像兔子一样围拢过来。“罗伊说明天天气不错,我们可以去看雪山。总在院子里晒太阳,你们不腻吗?”
“双手赞成!不过户外运动,似乎与某人的‘修身养性’论不符……”
老米狠狠白了我一眼,举起大手表示同意。素晴露出女王般的胜利笑容。他看向她时,她却浑然不觉。难道她不知道?这个奇怪的细节被我看在眼里,一时间,我开始怀疑以往判断的正确性了。
“等等,还有件事,”素晴站起身来,修长的手腕轻巧地扶住藤椅,”从雪山回来后我们有个party……”
“——你也像美国人一样热爱party。”我和老米异口同声。
“你们听我说!这次在罗伊的酒吧。”
“咦,我怎么不知道?”
老米和我面面相觑,显得有些莫名其妙。印象中罗伊一直与我们二人走得更近些,与素晴的相知面并不多……难道是观察失误?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了。
“一起去吧!怎么样子渊?”素晴兴奋地问道。
老米的表情忽然有了微妙的变化。他把右手插进衬衫口袋里,姿势像拿破仑构思战略一样,沉思良久。树影下花里胡哨的光线让他的脸显得有些滑稽。
“好吧,我们都去就是。”不去凑个热闹显然不合适。何况,一提到”蔚蓝海岸”的名字,仍激起我重重的好奇心,没办法,神经敏感的老毛病,“不过罗伊说的雪山在哪儿?”
”蓝泉雪山,可以坐索道上到四千米。”素晴抢答道,“没印象了,行家?”
“这是小case,想当年……”老米一挥手,试图吹出一个圆满无缺的大牛,无奈吹牛空间太小(总不能说‘我爬到顶’了吧),只得降低标准,“四千多米不算什么。理论上个子越小的人越安全,我都没反应,你们应该更没问题。不过也要注意,明天到山上别走太快、别蹦跶,避免一切耗氧量高的激烈运动。海拔越高的地方越缺氧。万无一失的话,租两瓶氧气上去最保险。带好水和外套,多抹点防晒霜,尽量轻装上阵。不用多说了吧?这些,都是老手的经验哟!”
一套长篇大论头头是道,听得我二人点头称是。老米得意起来,恢复了资深驴友的豪迈本色,开始发号施令:”好啦,吃完饭收拾下东西,我去给罗伊打电话约时间。明天一早就向蓝泉山进发!”
言多必失,我干脆啪啪地拍起掌来。
6
我永不会忘记那一天我们一起回家时的情景。人潮拥挤的车厢里,她两手各抓一只吊环,安静地站直了身体。巨大的窗玻璃映出她模糊而单薄的轮廓:新剪过的短短的头发,半长的白衬衫,飘逸简洁的裤线。她站着,发梢被风轻轻吹动,脸庞微微扬起,双唇紧抿,仿佛陷入一场漫长的沉思。像十二月溪水一样莹澈的目光投向窗外,望向遥远的,不可确知的空间。没有信号灯的阻隔,公交车疾速驶过新老城区的交界。城市如海洋般庞大无边,深不可测。星罗棋布的灰色楼宇被残阳镀上黄铜般的光彩。神奇的金色光线穿透玻璃,照在她原本苍白的脸庞上;她整个人都浸在晶莹流畅的微光里。那一刻我不禁被深深震撼。在她身上,的确闪耀着一种奇异的光芒,那是最高贵、最脆弱的、内在的折射。她发出的是内心深处的光,虽然微弱,却足以点亮自己的生命。
这一切多么艰难!人的一生不过是在黑暗中跋涉,惟有少数人,能够在长夜里发出萤火虫一样的光,照亮自己和他人的路。而她正是如此。是她让我相信,人的存在,可以有一种更美好的形式,像火焰、像遥远的星光、像古典时代的文明与爱情。在纷乱扰攘的世界上,她是一个宁静而强大的奇迹。
我久久凝视着她,有如在黑沉沉的海面上见到了一星火光,柯罗连科笔下可望而不可即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