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复一日,你便形成了固有的价值观,从而坚定了学理科的信念。看吧,世界上的事物,没有一样不是人为扭曲过的:时间,花朵,大厦,荒原。在这种情况下,属于自己的选择真正存在吗?”
“可是,”我勉强反驳,“不管怎么受他人的影响,拿主意的还是我们。”
“只是表面上如此。你决不可低估潜移默化的力量。”
我低头不语。方才艾叶的话充满了沉重而黑暗的推测,令我心下恻然。我绝非没有考虑过这一切:被动的选择,被影响,被主宰,被阴影笼罩的人生。自由真的存在吗?我摇摇头,大概是这一类思考太富有迷惑性了。
“的确不无道理。不过,在一定程度内,人的消极自由仍是不可忽略的底线。你那套结论,未免有点思考过度,太过悲观了呢。”
“悲观主义是不可避免的。但至少你不能否认这点:选择一旦作出,便是对其他可能性的遗弃。我们,究竟是身在迷宫中,无知又缺少无畏的个体啊。”
她转过头,冲我笑笑,力求消解掉这一阵悲哀的气氛。我感到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乐观一点吧。高考倒好了,别无他路,少了很多选择的麻烦。”
麻烦在后边呢,我想。即使那个时候,我对前途命运这一类事情都不怀有任何乐观的希望。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如此而已。
我们走上楼去。大理石台阶干干净净,靠墙一侧坐满了看书的人,有序地为行人留下通路。从地下一层步入地上,阳光逐渐浸满我的视线。窗外晴光千里,升起整个城市蔚蓝色的天空,室内则是成排的书架和静静伫立的看书的人群。我注视着这一切。没有语言的世界中,沉默的力量劈波斩浪而来,盖过了内心草一样疯长的荒凉。
我停下脚步,一片空寂中,头顶空调吹来的冷风让人心底发慌。
“怎么了,子渊?”
她察觉到我的异常,回过头来。我僵硬地站在那里,最后一级台阶,再往上就是地面了,我就可以看到新的世界了。要快!有什么在催促着我,我却说不出口,只能默默地咬紧了牙关。世界模糊一片。惟有身后澎湃的蓝色海洋,涌动着深不可测的野性与能量,随时可以掉转头来将我们吞没。
“看着我。”她说。
我直视她的眼睛,像个在丛林里迷失方向的旅人一样。终于有一刻我不再感到晕眩。我看见她,如同看着我自己,从她的眸子里再一次确认自身灵魂的存在。我们同样对未来充满恐惧,又怀抱希望。站在迷宫的入口,我们虔诚地俯下身,将自我供奉在古老的祭坛上,等待它的拣选。面对无数个岔口,冥冥之中,选择的已不再是我们。
“迷宫扑面而来了……”我轻声说。
“是的。迷宫,就是我们将要面对的世界。”
3
我等在收银台前,看店员将她买的几本书一一放进袋中:吉他指法教程,中级法语,弥尔顿的《失乐园》。我拿了两本汉英对照的爱伦·坡的小说和一本《国家地理》。
付款时她掏出会员卡。“一起的。”她说。
“会员打八折。”传来机械的声音。
我把找来的零钱塞进钱包。余光里瞥见前方黑发的细长背影。她立在那儿,安安静静,等待着我。抬头对上她的目光时,我并未表示惊讶。
“看来你的抗恐吓能力增强了。”
“喂,你不觉得这是准高三生必备的素质吗?”
“我可不像你。没有什么能吓倒我。”
“切!”
终于走到外面的街道上了。街两侧净是老房子,有些还保留着原貌,有些亟待拆迁,有些则改换门面,开成一家家小店:经营五金器材、乐器、音像及零售服装、小吃店和画廊。不同于传统商业街的是,这里一向安静,甚至有点暮气沉沉。即使夏日也不例外。行人不多,车辆也慢慢驶过,全然没有市中心车辆大鸣大放、暴跳如雷的神气。苍老的树的枝桠划破淡蓝的天,在每一丝云翳上留下风的痕迹。天气晴朗却不炎热。日光像一个透明的罩子笼在街区上方。四面的街道像刚刚发源的河流,谨慎而小心地朝某个方向漫流而去。
我站在一扇旧式铁门前,读了上面贴的拆迁通告,截止日期是年底。“看来这些老房子是保不住了。”
“留不住啊!”她叹了口气,“早晚要给成片的高层居民区取代。”
“我就知道。可惜了城里这最后一片……”
“净土吗?倒也未必。”
她停在最大的一家音像店门口,含笑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我跟了进去。店中陈列的都是乐器,最多的是吉他——各种型号、颜色、风格。艾叶熟练地与老板打过招呼,而后弯下身,细细查看一把倚在墙角的蓝色吉他。却不是耀眼的漆皮的蓝色,那颜色是亚光的,显得纯净而厚重。我也蹲下来,像法布尔观察昆虫一样看着它。
——最喜欢什么颜色呢?
——蓝色啊。湖水那么深的蔚蓝,像刚刚降下的夜。
正是这样的颜色,我暗暗想,却没问出口。她站起来,拍了拍手,若无其事地朝里间走去。
“去看吧!新到了不少原装货。”老板——那个二十多岁的长发青年笑着对我说。我只点了点头便走进去。碟都堆在里屋,这是许多音像店常用的伪装手段。
屋子里光线很暗,有股木头与硬纸共同带来的陈腐气味。她蹲下身在脚下的大纸箱中翻找着。最多的是摇滚类,也有金属、民谣、芭蕾、交响曲、歌剧和音乐剧。从日本发来的原装碟占了不少,艾叶说这类日货即使在原装碟里也是物美价廉的。另一个箱子是打口类,但打得不深,都在唱片边缘,几乎不影响音质。在圈子里混了不到半载,我俨然也成了打口专家。罢了,这疯狂的世界果真能调教人啊。
一通搜查过后,成果如下:一张百老汇精选(这种碟收了不少,但一见到还是会要),两个音乐剧歌手的个人专辑(他们在《巴黎圣母院》里分别饰演诗人和卡西莫多),一部不熟悉的法语剧,《放牛班的春天》电影原声,两部宝冢剧团的舞台剧,马勒的第六号交响曲。我舒了口气,站起身来,看见艾叶仍在默默地挑古典。背后看她的头发似乎长了些,松松地落在肩头。
“这张你不考虑?”
她把碟片举到我面前,是《安魂曲》,莫扎特的未完之作。不知为何,我似乎对未完之作格外敏感。
“唔,我应该有了。”
“这可是单曲版的哟!值得收藏。”她站起来,熟练地拍了拍手。
我问了价钱,二十五块,有点贵了。她笑了笑没说什么。交了钱,提着书和碟走出去,门口的青年露出“欢迎下次再来”的笑容。我看了看艾叶,她没有表情地走在我身边。
“这是我的毛病,看到《安魂曲》就要收集——不论什么版本。”
“有原因吗?”
“当然。每次听这曲子,都感到异常圣洁……是那种临近死亡的圣洁。每听一次,都好像灵魂被洗过一样。这世界的污浊、混乱、自己做过的坏事和错事啦,都在这样的宁静中得到消解……音乐是自我救赎的过程,你不觉得?”
“是这样想的。”
在混沌中寻找秩序,在荒芜中追随真理,从喧嚣里发掘宁静,在神弃的废墟里打开盛有希望的盒子。一切都由终结带给我们。“惟有死亡使人得到安宁。”可是我们终要活下去,无论何种绝望的时刻。
“有件事情问你。”我脱口而出。
“嗯?”
“我留下来高考,还有学理科——两件事都干得很蠢吧?”
“从纯理性角度来说,或许是。可是你知道,人并不是纯粹的理性动物。况且,人的想法总会发生阶段性的改变,同时总能找到为自己辩护的理由。”
“这么说了,我也是自我狡辩者之一喽。”
“比如理科。无论你有多少理由,子渊,你都无法证明你喜欢理科胜过文科。惟一的答案是为了高考。”
“当然是为了高考!”我叫起来,“如果不是为了高考,为何要选什么文理科……况且,你就真对那种被阉割过的历史书感兴趣?我才不信。”
她笑了起来,是我熟悉的柔和而略带反讽的微笑,一副胸有成竹、了然于心的样子。我总是向这样的笑容屈服,承认自己的逻辑错误,以至其他一切可以交出去投降的东西。
“迷宫就是这样。无论怎样选择,你都有顺利抵达终点的机会,可比较的只是概率的大小。所以我理解你。对你而言,学理是最稳妥的一条路——在放弃出国的前提下。”
“你是不是真觉得我很蠢?”
“不,我觉得你很二。”
“——你才是呢!”
她回过头,慢吞吞地耸耸肩,简直是在成心气我:“不管怎样,一定要抓住机会才是哟!”
“等等,”我喊道,“你这话的口气——好像要上高三的是我,不是你?”
“有一句说一句嘛。再说,你是个好学生,比我有希望得多。”
她说完这一句,略微停顿了一下,停下了脚步。黑色发梢映衬着她异常苍白的侧脸,带出一种近于残酷的美感。那似曾相识的动作一瞬间竟产生了惨烈的忧伤。我会失去她吗?坐在对面的这个人,这张面孔,此刻竟然这样辽远。在这柔弱与坚强、理性与情感、透彻与迷茫相交织的时刻,我仿佛瞥见她矛盾重重的、谜一般的自我,宛如水中盛开的火焰,莲花一样的火苗在金色水池中燃烧,迸现出辉煌绚烂的色彩。这一切灼痛了我。我们都是在矛盾中挣扎的人啊!我愿她好,因为她帮助了我,让我看见了平庸生活之外的另一个世界,更加纯粹的世界。那里有史诗,有伟大的音乐,空气里飘荡着美妙的田园牧歌。可是现实离我们更近。现在她需要帮助。我呢,我能为她做些什么?
若答案真是“什么也不能”,友谊又有什么意义?或者说命运面前,我们都是最无能为力的造物。
她站在街边,看着我,那无能为力的眼神让我震惊。
“这真让我害怕。”我低声说。
“怕什么?”
“你的那些预感,艾叶。即使我们不在同一所学校,即使将来更少有见面的机会……”
“但我明白它会来的。就像我们,注定会走上不同的路,所到达的注定不是同一个终点。”
“你太敏感了。不在同一所学校并不说明什么。”
“学校只是表象。潜藏其后的意义是:不同的道路上,更多的分歧将会产生,我们无法证明谁更正确。”
她站直了身体,神情一如既往地冷峻,幽黑的眸子里闪烁着倔强的、不服输的目光。某种遭受过创痛的痕迹仍留在她恢复了平静的面容上。
“你啊,走了那么多年顺利的路,在好学生堆里混了一辈子,这样下去也理所当然。而我呢,还是这么自甘堕落……这样不好,但没有办法。我天生受不了向体制低头。”
“你做得没错。”我轻声说,“我只是缺乏勇气罢了。”
“可我有时候也问自己,就像家长说的一样——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反叛的对象在哪里?牺牲一时的自由去服从规则,以换取未来游刃有余的人生,这样做又有什么错呢?”
“可你不能保证未来会是怎样。”
“这就对了。总是作牺牲品,总是放弃自我去跟上潮流,这就是我们的教育。在适合体制的人看来,我就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我笑了:“我有个初中同学也是这样:留长发,在校服上涂鸦,玩各种忤逆老师的把戏……”
“但他成绩很好,对吧?”
我点点头,竟想不出反驳的话。
“还是这句话,当你有藐视体制的资本时,你尽可以这样做。然而我不能。接下来的一年,我只能对着神坛上的高考毕恭毕敬、顶礼膜拜,牺牲自己的尊严换取一点分数的提高罢了。别觉得这可笑。对于我,就是这么个浑账现实。”
“好,那就让它见鬼去吧!”
我干脆利落地吐出这几个字。她移回视线,眼里闪烁着迷茫而坚定的光。她牵着我的手,带着莫大的热情与信任,继续向前走去。一种温度到另一种的传递,这便是友谊,人与人的联系所产生的能量。两分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很多真理不言自明。死亡一样的宁静算什么?算了吧,我宁可要阳光下热切而真实的生活,为此忍受痛苦也在所不惜。莫扎特不是在死亡的阴影下写出了天使一样的音乐吗?相比之下,我们所受的痛苦真是微不足道。停下你的无病呻吟吧,至少目前,你还生活在高一的快乐尾巴上。
“高考后有什么打算?学吉他?”我没头没脑地问。
“是啊,我打算要那把。”她侧过脸来,认真地看着我,“得从指法练起,不知道高考后会不会有时间。”
“肯定有的。我也在想,倒有不少游玩计划,比如找一个有水的地方划船。咱们在船上唱歌,无忧无虑,谁也听不见……”
“可以有很多人。叫上圈子里那群人,带上他们的歌词,播放器和救生圈。”
“摆脱!”
“然后像少年合唱团一样排成一列,‘下面请欣赏童声合唱:《让我们荡起双桨》!’怎么样,这主意不赖吧?”
“你真是煞风景的好手。”我简直无可奈何。
她有些疲乏地合上眼,吁了一口气,像是在梳理思绪。“唉,这个假期过得也够充实了吧?只剩一件事,下周四晚上有N大剧社的排演,一起去看?”
“当然了。”
“对我是最后的疯狂。你呢?家长也不管?可见期末考得不错嘛!”
我又一次脸红了,这种理由真让人害臊。
“反正我的噩梦生涯两周后就要开始,你该庆幸还有一年。不过时间过得很快,别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