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景区越来越近了,一路上蓝泉山的标志不断出现。驶过一个急转弯,雪山的全貌赫然出现在眼前。像在林间山泉出浴的牧神之女一样,她裸着身体,毫不羞涩,任日光爱抚过每一寸山岩的肌肤。高大的褐色山脉时而隐入云翳,时而被阳光笼罩。数我们走运,好得出奇的天气战胜了一切不可控因素。车驶入景区大门时,山脚下的道路已一览无余。整个天空像蓝色游泳池的水底。山脉起伏的线条、明亮的山脊、阴影中的沟谷,无一不暴露在水下透明的阳光中,明艳得惊心动魄。我无法移开视线。
“我们到了,摄影家同学!”
我怀着报复心理把老米推醒。他坐起来,一见窗外天光大亮,立刻精神抖擞,像打了鸡血一般。
车稳稳地停下。我跳下车,踩在海拔三千多米的停车场上。高原的风带着几分凛冽,却格外叫人神清气爽。罗伊交过停车费,绕着他的旧吉普转了一圈,像是仔细检查着什么。
“第一次坐我的车,不害怕?”
我皱了皱眉——这个问题自然只能交给我回答:“那不是因噎废食嘛。”
“而且,得承认罗伊同学的技术不错;顺便夸奖一番文子渊同学的勇气。”素晴补充道。
众人相视一笑。暂时忘掉那些拗口的、令人绝望的人性斗争吧,自然已经用她的美把我拉回了热爱世界的这一边。
我们买过门票,从入口朝索道站走去。窄窄的木制栈道在山林间曲折穿梭,一旁是平行的溪流,清澈见底,在重重树影下泛出浅碧的浪花。树林的暗影投射在水面上像一层不透明的油彩。台阶一步步上升,缺氧感反而使人兴奋,我停不下脚步,挪不开来回的视线。第一次这么近地看见雪山,蓝天下异样端庄静美,仿佛一尊爱神雕塑。不同的是,阿佛洛狄忒从海水中升起,我的女神却静静屹立在高山的草场上,如在她脚下铺开一块刺绣精美的波斯地毯。山巅的白雪晶莹剔透,雪线与山岩的起伏融为一体,整座山体高傲地指向天空。
我被她的气势所震慑,一时忘记了语言。素晴好像也看呆了。
“要我说,西藏的感觉跟这儿不一样,”老米说,“那边雪山成群,是连绵起伏的一大片。这里的山却是独自一体的。”
“一座山也可以很美啊。”
“来吧,这可是最佳角度。”他窥伺已久地支起了三脚架。
我们二话不说,依次乖乖站到镜头前。——与其说是对摄影艺术,不如说我是对这美景缴械投降。
“雪线在上升。”罗伊叹了一口气,说。
“真的吗?”素晴问道。
“嗯。气温上升,加上植被破坏。我在这里仅仅六年,就看见了不少变化。不知将来会怎么样……”
“还是先走吧!到上面再拍照不迟。”
沉重的话题很快被转移了。不觉走到索道站,排队等候的人果然不少,从统一发放的帽子到叽叽喳喳南腔北调的语言,判断得出是旅行团的游客。我们四个顿时成了异类。罗伊诡异地笑了一下,取出鸭舌帽扣在头上,装扮成领队的模样。我也戴上了墨镜。无聊的等候时间里,忽然间,一个古怪的念头冒了出来。
“老米你手机有信号吗?”
他掏出手机看了看:“还有两格。”
“你是漫游?长途包月?”
“是啊。怎么,你要打长途?”
“借我一用。”
我不由分说地拿过他的手机,拨下了阿苗的电话。
4
“子渊?是你吗?你在哪里?”
阿苗惊喜地叫出声来。电话线里,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我仍能感觉得到她的激动,不禁心中泛起一丝暖意。
我告诉她是老米的号。“我现在在L城。正在蓝泉山脚下,排着等索道的长队。”
“真不错!看来你倒是因祸得福了嘛。”
“哪里,我是来修身养性关禁闭的……”
一旁的老米恨恨地瞪了我一眼。我连忙打住,以免尊敬的电话持有者收回他对电话的主权。闲聊了几句,我有些仓促地转入正题。
“其实我想问你点事。”
另一端沉默着。
“艾叶她……还好吗?”
方才没有察觉到的头痛从身体内部阵阵袭来,沉默似乎比高原缺氧更难以忍受。
“那时候她给我留下一封信。她说她要走,之后便没有见过她。”
“哦,我知道了。”
声音在游移中徘徊。我把视线投向远处的雪山,从女神脚下仪态万方的裙摆一直望向头顶上湛蓝的天空。阳光干燥而强烈,透过墨镜依然刺眼。山谷的空气里有股清新的青草味儿。溪水在另一侧的沟渠里静静流淌。
“本来不想告诉你,就在前天,她给我打过电话。”
“她说了什么?”
“你的信,她收到了。”
我顿了一下,紧紧抓住手机。心中压抑已久的悬念像瀑布一样跌下山崖,不远处便是开阔坦荡的平原。冷汗止不住地从手心沁出来。
“喂,子渊,听见了没?她收到啦!”
“那就好。”我长长吐出一口气,“你没问……她去了哪里?”
“没。她只含糊地说了几句,可能要去国外。大概现在正准备考试吧。她妈妈对那学校不满意,你也知道。”
“是这样啊。”
希望总是伴随着失望。好样的,艾叶,如果可以的话,请允许我为你骄傲吧。
“她让我转告,一切都好,要你放心。”
“我知道了。”
这是真的。阿苗,我的朋友,她不会骗我。
清凉的风扑面而来,带走了眼前的迷雾。我冷静下来,告诉自己事情在一点点好转。你不能永远这样脆弱下去。诚然,直面灵魂深处的弱点、人性的缺憾、根深蒂固的不完美,这一切都无可厚非。但仅有这些是不够的。审视自己的目的不是要屈服、悲观、随波逐流,而是为了辨清未来的方向,努力在瞬息万变的世界中守住自己的一席之地。“失败者不配谈论自由,给予他(她)的只有锁链。”不,我不相信,那不是真的。因为世界虽然广大,人的心灵却比它更广大;时间虽然永恒,人的精神却同样可以世代相传。此时此刻,蓝天与雪山之间,我清楚地看见自己的渺小,听见一切同样渺小的个体面对世界发出的悲切的共鸣。可是一直沉湎于这种自欺欺人的悲伤便是懦夫的勾当。
不,不能屈从于卑微的生活,不能在虚无的泥沼中继续沉睡下去。只要我还存在,哪怕一天,我便不会停止这种抗争。生活一直是属于我的。我们存在,为了成为自己。
我会让你放心,艾叶。我将珍惜这一切,包括我不得不接受的、交织了甜蜜与苦难、得到与失去的命运。
“请替我转告,我一直挂念着她。”
缆车像无数缤纷的蝴蝶乘风而来,轻盈地落在脚下。四个人钻进去落上了门。我听见钢缆向前滑动的机械声响,就是这声音,不断运转着,把我们带往高处的新世界。风从密闭的玻璃窗外呼啸而过。体内的某种平衡在一点点融化、消亡,即将被新的规则取代。海拔不断升高。上升吧,穿过浮游的云雾,越过障眼的山头,繁茂的森林变为草地,积雪融成的河水退回冰川的源头。这是一场战争,一次寻找本源的伟大冒险。停在半空中,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见脚下的大地,山川起伏,万物化归,生生不息。纯粹的金黄色阳光从天国降下,给予这颗星球旋转的力量和生物演化的本源。世界沐浴在一片金色的灿烂之中。
终于,一切都平息了。缆车抵达了终点。海拔四千米的草场平静如画。远远可见云雾之中淡青色的山脉,河流晶莹如带,从狭窄的山谷间蜿蜒流过。
“有一种方法,能让你看到平时发现不了的东西。”我听见老米对素晴说,“在高处看世界。”
我不作声地看着。变幻着的光线像一场金色玫瑰花瓣的雨,让我想起古罗马的狂欢宴会。人们赤着脚,泼洒玫瑰花瓣和葡萄酒,一切象征着胜利的美好之物。胜利不属于我又怎么样?庆典总归要进行,像暴风雨最终要归于平静,一切的赞歌与哀歌都将止息。
“‘有何胜利可言,挺住便是一切。’这可是里尔克说的?”
“啊?”老米挠了挠头,“应该是吧。你也开始读他的诗了?”
“没怎么读过。只是觉得,此时此刻这句话真是合乎意境。”
“为什么?”
我没有答话,脑海中浮现出暴风雨平息之后的景象。雨后清亮异常的天空,红得耀眼的夕阳,斜斜映在阳台边缘的花影。悠然的云,冲洗得清清爽爽的人行道,饱满水嫩的树叶,安闲无事的行人。经历了那样狂暴的瞬间,你简直无法想象这一刻的宁静,好像一切不曾存在过。
我站在高处,看不到真理的影子,然而有什么东西已经明了。
5
“昨晚上你做噩梦了?”
老米转过头来,朝我挤了挤眼睛。我不情愿地看着地下——若看向正前方,视野中心的便是枣红马肥大的臀部和甩来甩去赶苍蝇的尾巴。这匹马扭扭屁股,悠然地在山间小径上穿行,路边不时传来潺潺水声。阳光穿过夏日树林,像一阵风,清浅细碎地铺满了路面。山峦像聚拢的花苞一样环绕着淡青色的天空。
“你——听谁说的?”我一字一句地反问回去。
老米有点尴尬地轻咳一声:“素晴嘛,还能有谁。”
“早就知道。”我哼了一声。
“喂喂,你别误会,她不过偶然提起……没有散播您老人家隐私的意思。人家只是随便这么一说,OK?”
“她没事跟你说我,这什么意思?”
“没什么,好意关心你嘛。怕你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烦你转告大小姐殿下:本人不需要关心。”
他不禁皱了眉头:“看你这脾气!大家不都是朋友吗?”
“她不会理解的。”气话既然开了个头,就继续说下去,“像她这么一帆风顺的幸运儿……估计连噩梦也不做的吧。”
老米猛地一勒马,马匹打了个转,原地停下,发出一声不耐烦的长嘶。
“你以为她没受过苦?你了解她多少?”
“诚然不及你。”我没好气地说,一边回想起素晴讲过的两个半调子故事:有关她的父亲和波士顿美术馆。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从来没有说完整过,也没有留给我任何刨根问底的理由。或许是我过分沉湎于自己的所思所为,对周围的人和事太过缺乏兴趣,连蔚蓝海岸事件也不例外。
“那你可就错了。”
这家伙一旦严肃起来,总给人以“不好惹”的印象。我停住了,任由他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模样总是让人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