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只有你一个人的不幸是不幸,其他人的不幸都是笑料吗?都是不存在的吗?”
我收起笑容:“我从未这样说。是你自己断章取义。”
“其实你就是这样想的。人人都这样想,人人都只爱自己,关心自己……这一切我们都习以为常。至于别人如何,真实的情况是怎样,又与我何干?”
“你是在指责我吗?”
“不,这是所有人的劣根性,包括我自己。”
“请不要在我面前剖析什么人性。既然我们都不能超越人的局限,又有什么资格审判他人?你不觉得这样很可笑吗?”
这种理论性的争吵爆发过多次,我们二人见怪不怪。但这一次我异常敏感,老米似乎也是一样。他吸了吸鼻子,努力想表现得不屑一顾。但我知道他在乎着什么,——只要我一提醒,他就被触痛了,软下态度,像蜗牛一样缩回壳去。
“好吧,是我的错,”他降低了语调,“我这么说话是不对。但你不该那么评价她。”
“素晴吗?她怎么了?”
“她的确遭受过苦难。”他蹙起眉,“别只看见她阳光的外表。她受到的伤害,或许比你还要深重。”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伤害这种东西,恐怕对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吧。即使是同一事件,不同的人,其感受也千差万别。如何用定量的方法加以衡量呢?难道我们每一分每一秒的生活,都要时时记录在案,以备不时而至的审判吗?
那生活将毫无意义。即使这种论断教人痛苦,仍然得承认,不公是我们生活的世界里不可剥离的一部分。即便如此,努力探寻,感知自我与身外的一切,仍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与其历经磨难而麻木度日,不如根本没有过生活。
木栈道的尽头是更广阔的草场和背后青黛色的群山。马蹄踩出的小径在茂密的绿野中窄窄地延伸,时而隐没在高高的草丛中。惟一的建筑物是远处牧民造的几栋矮房,粗糙的白砖墙,墙头生着发黄的野草。冒着热气的新鲜马粪不时像不明飞行物一样出没在路中央。天低得发暗,大部分光线收拢在云层背后。马匹在清冷而新鲜的空气里飞奔起来。
“我想听她的故事。”我缓下口气,表示和解。
他犹豫了一下:“你可以去问她嘛。”
“有你知道不就够了?”
我的口才大多浪费在这种地方。正当老米绞尽脑汁思考对策时,一阵马蹄声从背后响起,是素晴策马朝这边奔来,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骑在马上,她依然保持着动人的微笑,动作洒脱优美,丝毫看不出苦难的痕迹。她的美是青春向上的最好注解。
“我真羡慕她。”老米狐疑地望我一眼,我自顾自地说下去,“会掩饰真好。这样的话,就没有人会知道你内心的哀痛了。”
她驱马近前,潇洒地一转身:“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老米说他表弟考上了清华,今晚上请大家吃烤串。”我信口胡诌。
“哇!真的!”
某人试图伸手堵我的嘴,未果,只好心怀怨恨故作憨厚地一笑。我躲到素晴马后,窃笑着点头。
“可不能少了我哟!”她笑盈盈地说。
“还有我。”罗伊突然出现。我笑得几乎从马背上掉下去了。
“少听那家伙胡说……我哪来什么表弟……好啦好啦,不就是烤串嘛,我请就是!”
老米无奈地说。待另外俩人不注意时,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算了吧,这一套根本没用,我总有办法报上一箭之仇。
“其实啊,”待素晴走远,我拍拍懊丧的老米的肩膀,“烤串我并不十分感兴趣,请客就一人一半吧。不过,你的故事还是要讲的,对不?”
6
我开了门,老米拎着半瓶啤酒,像个寻衅未遂的街头小混混,摇摇晃晃地站在门口。
“走吧。”我说。
敛去白日活泼泼的生气,夜晚的院落呈现出一种简洁的宁静。除去花坛和两堵月白的墙,其他的一切轮廓都隐没在夜色深沉的水面下。不远处街心的闹市依旧有人在狂欢。惟有此刻、此地,古城安静地睡着,夜风轻轻滑过她的街道,一如几百年前的情景:古镇白日是商旅远道而来的交易中心,夜晚却成了最宁静安详的所在。街心的水井里可以望见几百年前的影子。而我们却是几百年后的过客。
“素晴嘛,”老米开口了,淡淡的话音落在空旷的石板地上,“她告诉过我许多事。”
“关于她自己?”
“她从小父母离异,在国内一直跟着父亲,十五岁时出国上高中,投奔母亲。当时她母亲已经再婚,嫁给了一个好脾气的美国大叔,带着三个孩子,经济上马马虎虎还过得去。可惜一年前,她父亲得了肺癌,不久便去世了。”
心底不禁一震,我佯装不为所动地听下去。
“后来她在美国上了大学。为了经济独立,她放弃了昂贵的私立名校,去了有全奖的州立大学,生活费多半是自己打工挣来,包括这次旅行的钱。”老米静静地说,“你瞧,她并不比任何人活得容易。”
“的确很难。”我静静地说。
“其实她家并不困难,甚至可以说条件不错。我想,她这样做,只是为了自己的尊严。”
尊严。
多久没听到过这个词了?这一个让我肃然起敬的字眼,不是早被世人踩在脚下、埋入尘埃了吗?
好在有我的朋友们,是他们拨开浮尘般的表层,给我看那坚实的土壤,那些历经岁月不曾改变的内核。人总是看不穿事情的本质——而我,果然还是太自以为是了。
没有尊严的生活算什么生活?罗伊的话在耳边回响,一遍又一遍。
我打断他:“对不起,收回刚才的气话。素晴是个好女孩,我当然知道。”
“没关系。”老米答得挺快,“我知道你不会看错人。最多只是一时逞强罢了。”
“喂,这算是你替她接受我的道歉?”
老米尴尬地挠挠头。这家伙,喝了酒也没坦诚多少。“没别的意思呀。”
“我就说嘛,想追人家早下手,咱们的旅行只剩下几天了。”
“你……你看我是那种人吗?”
“不是我说你。”我努力咽下一口口水,以肥皂剧军事级人物的口吻说道,“你喜欢她吗?”
这一句单刀直入把老米逼入了死胡同,他无奈地点点头。我朝前方的街灯看去,散射的光照亮了我们的影子,在脚下拖成蝙蝠翅膀一样的形状。作为老城象征性标志的石板路终止在下一个路口。前面就是新城了,我想。
“可我,早就不习惯恋爱了。怕是过了那个年纪。”
“怕啥,你才大三,正是‘有青春没青春痘,胃口最棒吃吗吗香’的年纪。”
“……”
“好啦好啦,”我拍拍老米的酒瓶,以此代替他的脑袋(此人一米八四,我才一米六一,够脑袋太麻烦),“有我在这儿呢,什么主意不能出?放心大胆地去吧!”
“……我看子渊你才是喝多了呢。”
“不敢相比!”
老城区在背后渐渐远去。新城是一般繁华小镇的街景,灯光,宽阔的马路,竟让人有种不适应的感觉。众所周知,我国的城市建设无比雷同,一样的灰火柴盒房子,老式公交车,稀稀落落的路边树。L城的新城也不例外,却并不难看。在明亮的灯光下走了短短一段路,我竟失去了原本明晰的方位感。大路总是笔直宽阔的,有行人从天桥上匆匆走过,在那里可以俯视整座城市的夜色和车流。
对街景的短短一瞥让我想起了曾经的家。那套我住了三年的房子,尽管不属于我,却承载了太深太重的怀恋之情。那泛出橘黄色微光的小小窗口,是怎样一夜夜点亮,成为照亮城市的万千光源中的一点。那一个雨夜,艾叶目送我上楼时,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转身离去……
我停下脚步,灯火耀目的大街映衬着黯淡的人行道。
“附近有个好地方。”老米忽然说。
“那是……”
“解放前是教堂,现在大概是公用建筑,机关大院之类的。不过不常检查。都这点了,我们可以混进去。”
混就混呗,人生不就是勇往直前一个混字。
如果黑暗是我惟一、孤独、忠诚而永恒的朋友……
在夜色里走着,不觉就到了门口。花园里熄掉了所有的路灯,黑夜浓得铺天盖地。高塔一样的欧式建筑向前倾着,黑压压的,现出沉重的、中世纪般的压迫感。顶层圆形装饰窗的反光打在墙上,是淡淡的象牙色。惟有门口值班室的灯光在背后洒下白茫茫的一片。那几乎是完全的黑暗。借着月色,只能勉强看清老楼庄重的轮廓、树的剪影、熄灭的雕花路灯的半轮曲线。几辆车杂乱无章地停在院内。台阶上坐着两个人。他们看见我,不一阵便起身离开了。一条甬道穿过主楼内部,发出惨白的光,映在墙皮剥落的墙壁、褪色的地板和生锈的水池上。
我们打那里穿过,惨白的光线移到头顶。天花板很高,约有四米不止,壁角布满蛛网,墙体有破旧开裂的痕迹,像老年人布满皱纹的脸。另一端同样亮着一盏小灯,光是微弱的橘色。一只白猫打草丛里一闪而过。我蹲下来叫它,它停住了,却没有回应。夏之午夜,夜色依旧深沉,如几万英尺深的海底。
黑暗教给人们多少东西!我一面走,一边想起小时候的经验:半夜醒来,坐在黑压压的地板上,四周静得能听见龙头滴水的声音。黑夜吞噬景物之间的界限;它的意义,不是让人看分明,而是导向想象与猜测。仿佛世间万物涌到眼前,融为一体。有时楼上断断续续地传来钢琴声,有时空气里浮起不知名花草的香气,这一切使人心动神摇,闭上眼,沉入远方梦里发生的故事。黑夜这样神秘美丽,而我们仍要醒来,仍然这么渺小,心胸狭窄、自以为是,注定陷入孤独……
那琴弦总有一天要断的。我不能与黑暗隔绝;她是我认识生命最本质的方式。
“我们不能离开她。”艾叶那时说。
我记得我微笑着,转向她。新熨好的衬衣,衣领上染着几缕茉莉的幽香。山野的草丛里隐隐有鸣虫长吟。书掉在脚下,距离在我们之间消逝。黑暗达成了所有的默契。
“走吧。”老米说。
我们踱出门外。我定了定神,重又吹起《寂静之声》的曲子。
“Hellodarknessmyoldfriend,I’vecometotalkwithyouagain……”
自保罗·西蒙词曲《寂静之声》。
曲词和着音调,在明亮的街道上袅袅上升,散入无垠的空中。黑夜结束在光所能及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