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二开始的几个月——确切来说是整个上学期——我过得相当不顺。阿苗去了文科班,班里少数风趣之人也去了文科班,艾叶在高三的文科班,留下我一个人在理科班里啃解析几何。说起来解析几何我的确学得不好。有机化学一开始也不适应,但我很快调整了过来,保持了这一学科的优势地位。新开的生物课令人失望地充满了死记硬背的条文。诸如此类,一切都在提醒我们:打起精神来,你是高二的理科生,一切不比往常啦!多么叫人沮丧。
此外校园活动更是一塌糊涂。歌唱比赛也好,运动会也好,某国文化节也好,最后必定弄得像个集市,一些人穿着形状古怪的运动服/和服/西服,像没穿衣服的皇帝那样,骄傲地腆着肚子,在教学楼门口走来走去,吓坏一群初中部的小孩。一次我撞见一个哥们儿,穿着堂·吉诃德式的骑士服走过来,骄傲地告诉我,他们班要排英语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幸亏他出演的角色只是班伏里奥)。当时我没敢说实话,事实上,我认为他去演桑丘更为合适。
这种莫名其妙的不适感也反映在考试上。我吃了几次数学周考失利的亏,也开始慎重起来,跑去书店买练习题做。当时还把月考看得很重(不如说整个学校的氛围都是这样:一切考试都看得很重),卷子甫一收完,众人黑压压一聚埋首对起答案,场面教人叹为观止。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发生着改变。毕竟不比高一,我对自己说:轻松混入前十名的时代过了。罢了,不就是所谓“良好的学习风气”嘛!又不是不会。
于是我的日子渐渐成了这样:早上塞着耳机,十五分钟奔到学校;上午五节课;午餐时间;下午两至三节课;每周一次周考;十五分钟回家。到家就开手机,等一会儿短信,喝杯水,然后开始学习。礼拜五通常下午少一节课,这时我和阿苗会去没人的音乐教室聚会放碟,演唱会、音乐剧、电影、动画都有,免费放映,任人围观。可爱的音乐老师信任我们到了一定程度,差点把钥匙交到我们手里。这个传统高一时就有了。
另一样略值得一提的事是每周六上午的法语课。受艾叶及论坛上各种多语牛人的影响,我开始跟风学法语,被不少人讥为不务正业。在他们看来,为爱好而学习,大概是种可耻的勾当吧。
幸好有人不这么看,比如莱卡。
我们是在第一堂法语课上认识她的。那节课的教师是外聘的外语学院学生,相貌斯文,戴条蓝白相间的围巾,被阿苗(她是被我拉去试听的)一眼看出,此人酷似《吉屋出租》(Rent)电影版中的Mark。当Mark同学邀人上台写法语字母表(其实与英语字母表没区别),一个身影自告奋勇地跑了上去。
“我叫莱卡。”写完最后一个小写字母z,她拍拍手上的白粉笔沫,转过头说。我和阿苗会意地一挤眼睛。
“喂,你们可看过《巴黎圣母院》?”回到座位上,她悄悄冲阿苗说。
“你指小说?”
“小说,还有法语音乐剧。”
阿苗翻了个常识意味上的白眼:“那当然了。”
对方顿时两眼一亮:“那,你们上不上某某论坛?”
“难道你也去?”
“我有号,不过一直潜水。”莱卡兴高采烈地伸出手,“这下就是朋友啦!”
号称自来熟的人一般也都有无可抵御的过人之处。我无奈地伸出手时,想到的却是这一点。
“今后就是三剑客了。”之后阿苗笑评道。
这组织的松散和独特性同样不可思议。不用我们发掘,莱卡就暴露了她的真面目:狂热的法语剧粉丝及法国文化爱好者。除弗侯洛副主教之外,她还狂热地爱着如下人物:拿破仑、王尔德(和他的情人Bosie)、肖邦、李斯特。开始我和阿苗被她的疯狂劲儿吓住了,简直不敢吱声。但事实上,这种自来熟的热情使我们不自觉地聊到了一起。尤其在电影和动漫方面,我退居二线,那两个家伙倒是更有共同语言。
高二秋季运动会进行到第二天,我们终于不能忍受观众席上的噪音,中午集体溜出校门,坐了三站公交,到图书城一带溜达。该图书城是本市最古老的书店之一,在本区赫赫有名,后来开的新书店也多聚集在此,形成一时风气。除了大型综合书店外,那里还有出版社直销的铺面、二手书店、各色音像店、教材倒卖处,以及各种吃喝玩乐场所,总之无所不包。那一阵,盗版围剿运动搞垮了城中心好几家店,我们只好退居二线,到图书城的隐蔽据点来碰碰运气——之所以说是运气,乃是此地以摇滚乐为主,其他类别难觅之故。想找跨界/音乐剧/冷门电影,非得有相熟识货的老板不可。而阿苗恰好具备这种勾搭人的耐心:她所到之处,无不与该店老板称兄道弟,收遍第一手信息,令我们佩服不已。与此相比,我就是个悲壮的反例:无论去过几次,他们总不认得我。
这种时候我总是想起艾叶。
那天下午,我们在斜街旁的快餐店里喝着饮料,雄心勃勃地讨论着“十一”计划。说是七天假期,其实基本被各类作业填满。加之身边各色人等开始念叨,高二是关键的一年(班主任曰),爱好只是副业(母亲大人语),等等。活在这种氛围里,对我来说,如果不装一装,在理科班这个学习成风的鬼地方,极有可能成为重点关注对象。幸而期中成绩帮了我——又得以自由自在地活上半学期了。仅仅半学期而已。一想到这里,我好像被全班上下的学习热情困住了,连回家检阅新收藏的热情都被逼退了回去。
算了吧,无论多么残酷,生活的齿轮总是要向前转动的。先把流水线上的工作做好,这才是你的使命。
“就说你担心个啥,子渊,”阿苗把菠萝冰奶昔送到嘴边,“你以前可不像是会为考试担心的人。”
“他们都说高二是所谓分化期,这回我解析几何又考得不好……”
“又来了!我认识多少人,都是高三开始用功的。”
说得没错。我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下,的确有那样的实例,老米就是其中之一:“算了,我可不敢冒险。”
“你啊!不知艾叶会怎么想。”
我哼了一声:“很久不见她了。高三文科也够要命的吧。”
“也就是说,我们也离要命不远了。”莱卡恰如其分地提醒。
“我怎么觉得现在已经够要命了呢?”
——没上高三之前,这一套全是空话。教训是四个字:千万别信。
“不提这个啦。”阿苗开了口,笑眯眯地盯着我,“听说论坛上的人又要组织聚会啦。新人旧人大见面。”
“聚会?在哪儿?”
“说是去N大,有他们剧社的人。不过,之前可以一起去淘碟嘛。”
我摘下了眼镜。有什么东西在黯淡中一点点闪光,仿佛蕴含着某种指示的意味。我顺着它的方向望去,一抹阳光打在光滑的杯壁上,在墙上倒映出不规则的虹色花纹。把白色的光分拆成不同波长、不同颜色,这一实验的意味为何?我闭上眼睛,来不及想牛顿他老人家从事光学研究的本来目的,意识被奇妙地导向了另一个方向。
“艾叶会来吗?”
“这可不知道,毕竟她高三也挺忙的……”
不要来了吧,毕竟你高三了。心里有个声音低声重复着,一遍又一遍,仿佛虔诚的祈祷。与之相抵触的是另一个声音:为什么不?为什么连你这样出色的人都要遵循最陈腐的规则?
终究还是想见到你。
我编排着自己的脑内对话,不由笑出声来。“N大?那可是个好地方。”
2
我们在老地方碰面了。城中心最有名的一家音像店。来人不多也不少,其中还遇见了论坛上的前辈S和Z。S二十岁,N大本科,化学系;Z二十三岁,是音乐学院的研究生。这是莱卡“找到组织”后第一次参加聚会,十分好奇,拉着我问东问西。她是第一次见到艾叶。说不上吃惊的是,后者是跟Z一起出现的。
“你们学校还在排《巴黎圣母院》?”步出音像店时,我趁机问艾叶。之前人来人往,忙于淘碟,竟然没有来得及说上一句实质性的话。
“嗯。不过是英文版——跟上次在N大看的一样。”
“演出怎么样呢?”
“还好吧。你也知道我们,快高三了嘛。再说关心这类闲玩杂事的,毕竟不多。”
她的话莫名地少了许多,也许只是人多的缘故。但我随即看见她与Z低头交流资料,大多是乐谱,有一张纸上还满满印着歌词,有意大利语也有法语。歌的旋律异常耳熟。
“好像听过。叫什么名字来着?”莱卡直截了当地问。
“Vivoperlei,”艾叶的声音吐得慢而沉稳,近乎不动感情,“中文是《为她而活》。歌词里的‘她’指音乐。”
事情一目了然:她们打算录这首歌参加论坛上的翻唱比赛。艾叶唱意大利语的男声,Z唱女声。她不会法语,只学了一点点发音规则,主要靠模仿原唱,其余就是自己练习。走出店面好久,两人一直在研究小舌音的发法。艾叶细心地为她纠正着口型。我侧耳细听,不时朝Z瞥去一眼:她有形状柔美的双唇,发错音时抱歉的一笑格外美好,更惊艳的是她那有专业美声打底的声线。
乘车回到N大,众人的兴奋劲儿尚未散去。S首先提议唱歌。于是一行人大摇大摆地在校园马路中间鬼哭狼嚎起来,诡异的歌声在森森树影间久久盘旋。我也装模作样地干嚎了几句。阿苗一直不肯开口,捂着肚皮忍笑,倒是莱卡悄悄捅了捅我。
“你听她们!”
四周安静下来,仿佛一切杂音都被过滤掉了。在人为制造出来的音响真空里,我只听见艾叶低沉优美的嗓音,醇正而庄严,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灵魂翱翔在九天高处的回声。高音段加入了Z高亢清婉的和声。我的意识中断了,脑海里一无所有,只有她们的声音,像迁徙的候鸟冒着寒风飞过几千英里的荒原,像蜿蜒的大河跨越崇山峻岭汇入大海,汹涌澎湃,势不可挡。这才是音乐!即使是最陌生的语言,最安静的时刻,她仍传递出超越虚无的力量。如果要为什么东西而活,她一定值得。
我静静站着,心头的鼓点砰然作响,屏息等待终曲的来临。二重唱在美妙的叹息中结束,众人纷纷鼓掌叫好,起哄让Z再来一个。路过的一对情侣好奇地朝这边扫视过来,看起来是N大的学生。对公开吼歌的行径见怪不怪,可见这学校毕竟有不同凡响之处。
“多可惜啊!参加校园歌手大赛多好!”少女的声音。
“是啊,现在都是一对对参加比赛,”她的男友判断失误(看来至少是中度近视),“明年咱们也去吧。”
我心里一震,几乎是强压下了不适之感。随大流称赞了一番Z的专业美声唱法,这一晚再没说过什么多余的话。而艾叶甚至没有注意这一点。
“顺路的话捎你们回家吧,打一辆车怎么样?”散会时好心的Z问。
我摇摇头,指了指阿苗:“不用了,我们俩顺路,可以一起走。”
“那你们可以一块儿坐车嘛!”
“太麻烦了。我们,还是坐公交回去吧。”阿苗说。
“何必呢?你们就一块走呗?”
声音是不带感情的冷静,近于肃杀。我慢慢抬起头来,望见艾叶倚着铁质的栏杆站在门边。月色把她一身黑的装束染上淡淡的银色,尤其是衣领,像黑色卡纸折成的银边玫瑰花。几个月不见,她看上去高了也瘦了,穿着仔裤的样子像个懒散的牧羊少年。高三毕竟很辛苦吧?——我把到口的话咽了回去。Z就站在她边上,微笑着,鬈发披到肩上,模样文静而美好。那天使般的和声,两个多么协调的声音!与之不协调的痛苦一时涌上来,我意识不到它是什么,也不想知道它是什么。惟一正确的努力是转动舌头,说出正确的话。
“不用了,”我有些慌乱地望了她一眼,“你们也早点回去吧,省得家长背后念叨。”
Z不禁笑了:“我啊,早就过了那个年纪了!年轻多好!”
年轻有什么好。青春是多么不值一提的东西。
大学才是理想国般的所在呢,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咬牙切齿地想。解析几何、有机化学、受力分析与二元一次方程——慢慢来吧,我才不怕这一套呢。我会努力的;我将得到我认为好的一切东西。
除了那些我不能控制的变量。
3
“你没必要问这么愚蠢的问题。”
沃伦斯基(此名为对应《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特丽莎的狗卡列宁而取)摇着尾巴,悠然自得地跑在前面。我默默跟着它,走在楼下花园的小径上。成群的飞蛾聚集在水银灯下,看上去阴森可怖。不远的灌木丛一丝不挂地迎着苍白的光线。黑魆魆的树影散落在裸露出来的、干燥的土壤上。
“我不明白这假设有什么意义,子渊。”
她在电话那头的答复让我暗暗好笑。我猜想她的表情和每一丝动作:她蹙起眉,她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她的苦笑。我怀着无比苛求的心情期待一份完美的答案,丝毫不考虑它可能让人忍受。
“不,听我讲——假如我在明天死去,一场车祸,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我将在你面前失踪,你会失去与我的一切联系,永远不知原因或结果。如果这种事发生了该怎么办?想想看,这多么可怕啊。”
“你为什么一定要问这个?明知是不可能的事?”她提高了声音。语气里带了几分明显的愠怒。
“一切可能性都不应被否认。”
“当然了。那么,你为何不问些更加离奇、更无足轻重的东西?青蛙和鳝鱼的大雨从天空降落,人体无声无息地燃起火焰,在这个星球上,每天都有数以万计的人饿死,或被天上掉下的陨石砸死。那个人为什么不是我,也不是你?莫名其妙的偶然性太多了。与其在这种话题上浪费时间,我还不如去做习题。”
“不,我对那些不感兴趣。”我打断了她,“我希望了解的是你。”
“难道我们不曾互相了解吗?”
往下的话,我再也说不出口。我发誓,我的本意并非是要激怒或责难她。不。她没有错,是我自己无理取闹才对吧——事实也的确如此。但该如何表达呢?我想验证的一切,其实都仅仅存在于我的印象中,并不能保证别人与我和谐一致。即使是艾叶和我,两个如此熟悉的人。
明知误会在一点点加深,却不可能选择沉默来中止这场无望的战争。不知是激动还是感伤的泪水一点点模糊了视线。
“不是可能性的问题。假如我明天死去——这种事一旦发生,便是既成事实。在那时候,你却毫不知情,毫无挽回的余地。而你竟说这无足轻重!你会为我伤心吗?或者,我们一直都是陌生人?你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我!”
“了解?”她重复着我的话。我默然不语,想象着她此时的神情,大概是焦虑地在地板上踱步。“好吧,你认为什么是了解,难道一个花言巧语的回答就够了吗?”
低沉的嗓音波澜不惊地响在意识的水平面上。我一言不发。她说得对,我的问题被当做是无理的、愚蠢的、莫名其妙的——这便是我用全部身心去经营的、我们之间的联系,这便是我得到的回报。
“不,我只要你凭心回答。为什么不愿意?难道这也算过分吗?”
“今天你已经过分了。”
冷冷的回答,全无一丝谅解。我咬住嘴唇,死死盯着对面发出惨淡光线的街灯。瞬间袭来的痛楚让人窒息。
“好吧,我记住了。你千万不用后悔。从上一次聚会起——不,我今天才明白——我们其实都是陌生人。就当一切从未发生过!”
“这可是你的话。”
那边挂断了,一声干脆的响。手机安安静静地躺在我的手心里,仿佛不曾发出声音,不曾传递一句伤人的话语。而我的心早已被切割得支离破碎,伤口流淌的不是我的血,而是共同的血:长久以来溶入血脉的温馨片断,也在此刻一并流走。走吧,我已不再需要它们了。
走进电梯间,冷冷的白光从头顶漫射下来。我背靠在墙上,金属冰冷的温度一丝丝渗入身体。“这可是你的话。”我轻声重复,想象她轻蔑的语调,电话另一头冷酷到不屑一顾的神气。为什么要如此残忍?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呢?以我们彼此的了解,到头来还是落到互相伤害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