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梦在继续,我尚未醒来。
两年之后,当我再次置身于迷宫中,依然记得它的模样。我记得那迂回不定、扑朔迷离的甬道,我记得那光滑的黑色墙壁和黑色地板,我记得午夜楼顶的风,呜咽着如同一曲漂泊者的乐章。在摩天大楼顶端可以俯看整个城市:深黯的夜,萤火虫般闪耀的灯火,电路一样错综复杂的街道。所有的灯都亮着,却空洞无物,像人们虚假的招牌式笑容。我醒悟过来,明白这并不是真实的夜。视野尽头是微光闪烁的蔚蓝海岸。
跳吧。
被困已久,我决定顺从自己内心的声音。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助我。那些被拒绝的祈求、被锁定的命运啊,你们听到了吗,听见海潮的声音了吗?
风声像火车一样从耳边开过去,隆隆作响。所有的灯光在眼中模糊成飞流直下的一串光点。世界定格于被扭曲的维度中,只一瞬间——
着陆一刻,身后爆出巨响。我回过头去,看到大厦正在崩毁,像从地基深处开始腐烂一样,毫无预兆地、直直地坍塌下去。倒下去的地方没有四溅的砖石瓦砾,只是漫开墨汁一样的浓雾,瞬间覆盖了天地。我后退几步,看着倾颓的楼体慢慢倒在地上,像一只巨大的、受了重伤的墨鱼在苟延残喘。天空成了不透明的深海的颜色。一个可怕的意念在脑中忽然炸开:我找不到路了。
我飞速地掉头,朝与来时相反的方向跑去。试图回忆路线,却是一片模糊。霓虹灯的形状,某个街角的雕塑,一扇门。两三缕光的侧影,密闭的庭院,花墙上微笑着的装饰画。我看不出它们之间的任何差别。我绝望地停下脚步。尽头就是海岸,我知道那是迷宫的出口——但我找不到它。或许我已永远失去它了。
一个狭长的入口隐隐浮现在前方的迷雾中。我精疲力竭,漫无目的地走进去,像沙漠深处寻找水源的旅人。这里仍是迷宫的一部分,我并未离开它。甬道尽头是大厅一样的场所。落地窗正对着大海,而我从不记得此处便是海岸。我在角落的沙发里坐下来,蜷起身体,把自己埋进满月的光芒里。不知过了多久,我偶然抬起头,看见了不知何时出现的人影。
“这是哪里?”
一袭黑衣的少女立在窗边,望着月色下明亮的大海。我看着她的背影,那么熟悉,一时却毫无印象,我喊不出她的名字。
“欢迎来到迷宫,文子渊。”
“你知道我的名字?难道迷宫是为我专门设立的吗?”
“哪有这样的事。”少女淡淡答道,“迷宫属于每一个闯入者。你只是其中之一。”
“为什么是我?我并不想闯入这里。我有我自己的生活。”
“生活?”平淡的语气,混杂着若有若无的嘲讽,“你的生活,说到底,又能好上多少呢?”
我咬着干涩的嘴唇:“那是我的事。无论如何,我现在需要离开。我已目睹了大厦的倾塌,并且我知道,出口就在这附近了。”
“出口?”她忽然大笑起来。不间断的刺耳的笑声中,她弯下腰,用细长的手指描画着窗棱的轮廓。我凝视着她不断移动的手指,背后的海面上泛起了青白色的雾气。“你果然聪明。不过,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子渊?”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离心中的答案越来越近了。
“其实你并不是个差劲的人。你有头脑,有敏锐的眼光,甚至也算得上坚强。而你却不懂得珍惜。对待自己,你总是吹毛求疵,因一两次的失败而畏缩不前。对他人更是如此。对那些真心爱你的人,你只是一心从别人身上寻求理解,从未想过用同样的理解还报。当麻烦来临时,你总是躲进自己的壳里,似乎只有你一人受了伤害。你的冷酷甚至伤害了你最好的朋友……她的离开,一半是她自己、另一半则是因为你的缘故……”
我说不出话。话语哽在喉头,像冬日的泪水在脸颊上结成冰霜。
“这样下去,除了一再伤害别人的感情,更多是伤害你自己。没有人会甘心理解你,对你付出友情,没有人!”
“不……”
我艰难地挤出一丝声音。她不动声色地地背对着我。
“这是对你的惩罚。记住,是你自己的错让你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你要我怎么做?”
“离开这里。这不是你的目标吗?”
“但我找不到出口。请告诉我吧,快一点!”
“我只能指给你方向:怎样做是好的、正确的、无可非议的,但要找到车站,只能依靠你自己。”
“车站?那是迷宫的出口?”
“想想那些值得珍惜的往事吧,子渊。我不能帮助你。这是最后的提示了。”
她转过身来。我愕然看到她的脸和我的一模一样。随后降临的黑暗比所有时光还要漫长。
2
高二的寒假来得苦涩又漫长。我百无聊赖,每天打着上自习的旗号在市立图书馆里转悠——本来可以去学校的,但那里基本被上自习的高三生和住校生占满了,我又讨厌穿校服出门。与之相比,图书馆倒是个好地方:离家三站地,大厅宽敞明亮,藏书丰富,查询系统颇为便捷。我坐在一堆为论文资料抓耳挠腮的大学生和知识分子气息浓重的中老年人中间,写作业、看书、听音乐,看着窗外的灰色院落与一闪而过的野猫身影发呆。大概是对高二的成绩感到安定吧(这方面的安全感大多来源于一两次大考),那时候我花在闲书上的时间可不比干正事的时间少。许多时候,我站在高高的书架前,一种庞大无边的恐惧涌上心头:我知道自己活不到把这些书全部读完的日子。这是个信息爆炸的时代。而我们所了解的有限的世界,在不断膨胀的宇宙里,简直可笑得不值一提。
一次艾叶发短信来,说她在附近上辅导班。那地方就在图书馆旁边,一栋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的老教学楼,白天出租给各种补习机构,晚上则用作附近大学的夜校教室。她上午上历史课,下午则是文科数学。我沿她说的路径找去,中午在狭窄发旧的楼道里碰了面。那一次她穿着藏青色大衣,系着一条月白的围巾,说话时一反常态,语速极快,看起来有些烦躁。其间她抱怨起数学课的可怕(看样子她没听过几节课)来,为了安慰她,我扯了几句图书馆里发呆的感想,她当即来了兴趣。
“来吧,子渊。我决定了。”
“决定了啥?”
“逃掉下午的数学。我恨死它了。来,我们一起去图书馆。”
我表示异议,说这样恐怕不好,她却兴致勃勃起来:“我逃课也不是第一回嘛。对吧,你难道没逃过体育课?”
“当然,我还躲到音乐教室去呢。”
“那不就完了。听我说,活着可不是这种委曲求全的德性。我们是要生活,子渊,生活!”
她站在那儿滔滔不绝地讲着,冷冽的眼神里偶尔闪出近乎狂热的激情,让我不禁凛然。这是十二月中旬的某一天。我们站在教学楼前一片空旷的停车场上,对面冷雾笼罩的街道浮现出阴郁凄迷的色调。艾叶扬起脸,直直地望着远处铅白的、失去血色的天空。对面街口正在施工,看得见高大的塔吊,细密的脚手架和钢筋水泥毫无特征的原始构造,这是城市的雏形。绕工地一圈是脏得发灰的白色水泥墙,上面写满了“努力建设城市创造美好明天”一类的标语。墙下坐了几个正在午休的工人,面带倦色,安全帽扣在地上,胶靴上溅满了水泥污渍。他们大概不会回家过年了吧。他们的家乡在哪里?明天又在哪里?我想象着几千里外的公路,那些几千里外凝视过来的目光,像冰锋一样让人不敢直视。不知名的黑色鸟群从城市上方盘旋飞过,低压压的一片,一路传来低切的悲鸣。这个冬天一直没有落雪。
“生活。”我压低了声音,轻声重复,“生活对谁都不容易,艾叶。”
她沉默了片刻。很显然,她也看到了马路对面的人们:吃饭的工人们倚墙而坐,脚下有孩子在嬉戏。这温暖的画面几乎使我忘记了他们工作的危险性。一堵墙。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对于不同的人,生之意义完全不同。既然这个话题已被历史上的天才们讨论过无数次,我们也没有必要一遍又一遍地说下去。”我继续说。
“什么话题?”
“苦难。”
“是的,苦难。”她面无表情地说。
“究竟什么才算苦难?比起不能回家过年的工人,没有城市户口而无法受到良好教育的孩子,我们——我们是不是足够幸运了呢?”
“或许吧。不过,现在我不想讨论这种话题——这里太冷了。咱们走吧。”
她对生活缺少同情,我想。这么说并不公平,其实我也如此,缺少同情的原因是:其一,我们同样遭受过不公正的对待;其二,我们至今也不明白,这种不公正的源头是什么。这一点有些人到死也不明白,有些人明白了,却没有说出口,秉着装糊涂的原则明哲保身。有些人干脆在精神病院里待了一辈子。
“走吧。”我说。
钻进图书馆温暖如春的大厅,暖气开得过足,几乎让人窒息。我踮起脚尖走在林立的书架间,一边告诉她我的感想,关于知识宇宙与微不足道的个人的感想。
“让我想起了《巴别图书馆》。”
“那是?”
“博尔赫斯的小说。在那里他把世界比做无限的图书馆,一切信息都储存其中。试想一下,如果真是这样,其中的信息也该不断更新的吧?再过一百年、一千年,我们又会在哪里呢?我们会在历史的某一页上留下记录吗?”
她一连串地发问,像一个贪求知识的孩子。我看着她,那庞大无边的恐惧又一次浮上心头——人类对于永恒的期盼与奢望啊。
“我说,你不会相信灵魂不灭论吧。”
“你说宗教信仰?不,不是这个意思。”
她接着说下去,一双黑眼睛闪闪发亮,语调里有不寻常的狂热神气。
“可是我总觉得,人死去之后,精神会以某种方式附着在具体的物质上继续存在……不是开玩笑啊。若没有这种延续,我们的灵魂——费尽一生时间打磨出来的精神实体,也将与肉体一并消亡……这不是太可怕了吗?”
“所以说,出于某种恐惧的缘故,你宁愿相信有afterlife?”我问。
“来世倒谈不上。但恐惧,它是真真切切存在的东西,你无法抵抗它的力量。我不是有神论者。可一想到死后一切皆无,简直让人难以忍受。宁愿到那时有个确定的去处,哪怕是游荡在空气中的精神实体。”
我不禁笑出声来:“那不是游魂吗?”
“是啊,做孤魂野鬼倒是最好的归宿,胜过地狱天堂。”
“是因为害怕?”
她摇摇头,轻蔑地一笑,几乎像是自嘲。我看着她的侧影。经历了半年高三之后,她看上去那么消瘦、疲倦,几乎失去了从前那种坚定的光芒。这就是你们这些流水线设计者的目的!挫伤她的锐气、磨去她的棱角,让她变成一个安于本分的螺丝钉。对生活的愤怒一时在我心头燃烧起来,却很快归于平静。是的,我承认我太年轻,我的能量过于单薄,我无法可想。我无法改变这个不属于我的世界,哪怕是基于最充分、最正直、最完美的理由——除非你投身其中,成为它的一分子,再去改变它。但到那时,我们早已沾染了俗世酱缸中的种种气息,不得不臣服于其中伟大的,无所不在的规则:升学,毕业,工作,买房,结婚,生育。永不停息的循环,现代社会中产阶级的流水线神话,比福特牌汽车更为著名。在规则中你当然要认识人,不断地结识人,不断地发展人际,也不断地失去人性。当然,你我都是这祭坛上的羔羊,还有什么不能失去?灰蒙蒙的城市天空下,我依稀看见人们对着神圣的规则顶礼膜拜。
畏惧俗世反而是不成熟的表现。或许到了玩转规则的时候,我们自己也会嘲笑自己的吧。
“不,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无法可想’。”她正对着我,坦然地笑起来,“那是个没有可能性的世界。你不知道你将去往何地、面对什么,以及选择什么。你走进了迷宫中的死路。”
讽刺的是,一年之后,同是高三的我在同样的地方上寒假辅导课。上午语文,下午数学。教学楼的电梯同样古老,在各层停下之前都猛然一震,附以吱嘎作响。每次进入电梯,能看见对面布满锈点的铝合金镜面上映出扭曲的脸孔。某些时候我会觉得那就是自己。
每天离开教室时,我都回头望一眼身后的图书馆,深灰色的建筑披满料峭的寒意。我再没有走进那温暖的大厅。对于高三,我认真地实践了一切,再也不想调侃艾叶没有说出的那种恐惧。我已明了那种恐惧。
对面的楼终于盖好了,一幢毫无特色的十六层写字楼,为毫无特色的城市添砖加瓦。飘雪的一月里,那些民工们该回家了吧?我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心头不时浮现起艾叶的论断:迷宫中的死路。
别无选择的话,就这样无知无畏地走下去也好。
这就是我目前的处境。艾叶,你不会看到。
3
没有光线的甬道通往没有方向的尽头。
墨黑发亮的大理石地砖,映出平静得可怕的意志,坚定笔直地向前延伸。与之相称的墙壁也是黑色的。一切融入虚无。没有光,没有人声。朝黑暗颤抖着伸出手去,只触到冰冷滑腻的墙壁,宛如爬行动物的鳞甲。无一例外是非人性的质感。
原来人性也成了存在的反义词。
我站在原地,没有出声。走道尽头隐隐传来沉闷的回音,来自一口深不见底的井。那一片幽暗的井水,仿佛沉寂了千年万年,忽而猛烈摇荡起来。平静的水面被撕裂,被不知源头的、巨大而恐怖的声响淹没。矿井炸开,冰层崩裂,洪水漫过堤坝淹没田野,老人和孩子的哭喊被枪炮的隆隆巨响淹没,黎明到来之前,大地又一次陷入黑暗,下一次白日的来临是未知的承诺。
无数场电影,无数灾难的片段,其间隐隐传来尖利的笑声和拍手叫好的声音。我不由退了一步。然而声浪从通道尽头涌上来,越来越高,即将把人淹没。
我知道自己将是下一个猎物。
混沌,惊恐,迷茫,畏缩,何去何从。失控的意识,失去逻辑的思想,悬崖边上光与黑暗的战争。即将倾覆的世界巨轮。
黎明与黑夜不过一线之隔。
穿越寂静的银河与无边无涯的苦难。
惟一的愿望是,此时此刻,作为人类孤独的个体生存下去。与你一起。
黑暗重重压来,盘踞在人的胸口。不祥的阴云袭上心头。
一瞬间的窒息。
绷紧神经。挪动僵硬的手脚。下意识地挣扎,想逃离四围黑暗的高墙,回到有着温暖阳光的世界中去。
明明知道一切只是梦魇。
却是那样的难以醒来。
“子渊?你怎么了?快醒醒!”
“她在发烧。”
一片混沌中,隐隐传来焦急的女声。一只冰凉的手覆上我的前额。我迷迷糊糊地睡着,身外的一切都仿佛前世的经验。此时窗外是否有风吹过?那些随风飘荡的往事,是否已成为遥远的传说?
海潮翻卷,推开一扇又一扇门。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
我终于找见了她。
黎明时分,深青的天卷起凉风,将云彩吹成麦穗一样细长的形状。长堤沿着海岸线蜿蜒远去,隔开淡色的草地和深浓如酒的海水。依稀瞥见蓝紫色的矢车菊沿岸开放,闻不见香气,只有它们默默点缀的色彩。风雨兰的踪影却不见了。深深吸一口气,凉风贯入肺腑,带来海水透明的质感和草木的清新。夏日海洋的味道已经成熟了。
我站在路中央。这并不是人行道,是条大路,却没有车经过。微明的天光里,海湾中央的岛屿和对面的海岸全部显现出来。原先我只在黑夜里看过它们微妙的轮廓,如今,一切都暴露在即将来临的白日面前。我想起电影《夜访吸血鬼》里的克劳迪亚,她和同伴一起被关在露着天井的地牢里,太阳升起之时,便是她的死期。我看见她苍白的皮肤和花环一样的金发在阳光下化作齑粉,竟然毫无怜悯之情——亦不是“罪有应得”之类的感受。美丽的事物,就让她消逝在短暂而美丽的光线中吧,没有任何人能长久地拥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