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像沉淀下来的溶液一样渐渐澄清起来,发出微弱的红光。巨大云彩的阴影不时掠过低缓的山脉,在海面上徘徊不去。远方出现了一只鹰,拍打着修长的双翅,高傲地盘旋而去,令人徒生艳慕。我仰脸看了一会儿,像在书店里看习题集、在考场座次表前看年级名次那样。那些曾经为我所熟悉、亲近、付出努力的事物,如今远远离我而去,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因为它们,我许久没有看过天空。远离了没心没肺的童年,天的颜色令我陌生。
“我看见你了。”艾叶说。
她从公路另一边走上来,穿着黑色风衣和雨靴,远远地冲我挥手。而我只是站在那里,木然地望着远方。
“我看见你站在这儿,傻乎乎的,像个麦田里吓乌鸦的稻草人而不是守望者。看到你这副德行,我就——”
话停在这里。她扳过我的肩膀,定定的看着我,带着几分强硬。“那时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什么时候?”
“高三,你的高三。”
我在脑中飞速回放了一下。高三刚刚过去,却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我记不起那一年我做了些什么。学习?
“理论上我在学习啊。当年我也没有打扰你。”
“是这样啊,”她的语气冷淡下来,含着失望,“你是在学习。同时我也没有打扰你。可是你呢,还记得那些短信吗?”
“短信?”我不禁紧张起来。
“我帮你订的。一年的高考最新信息,你忘了?”
我无言以对。我明明是知道的啊!又是她为我做的;我记得这些证据,我已经背上这笔债了。我将一辈子背着它。
“对不起。”我低声说,“你高三的时候我一次都没想到。不仅如此,那一阵我几乎就没有主动给你打过电话……”
“不,这已经不重要了。”她的口气缓和下来,“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子渊。”
“你的好朋友很多,”我几乎察觉不到自己的叹息,“而我也一样。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与人保持良好关系算不上难事。”
“仅仅如此?你却是在给我出难题呢。”
她叹了一口气便转过身去。我的视线茫然地在半空中停留了一会儿,越过她的肩,望进一带淡青色的濛濛雨雾之中。纤细的公路沿着山脉的线条一泻而下。渐渐有雨落下来,山与天的界限模糊了,像一幅雨水洇湿的淡彩画。同时模糊的还有我的记忆。我这是在哪里?眼前闪出多年前在雨中跳舞的情景,那时候我们唱着同样的歌谣,她的雨伞像圆形荷叶一样,轻快地在手心里转动。从那时起,多少时间已在无谓的旅途中白白耗去了啊!我这样茫然地寻找,像是要走遍整个世界,最终的目的是什么呢?这绵绵无尽的流放之旅又从何处开始呢?
——清醒一下吧。是的,你知道你在做梦,此刻的任务是寻找迷宫的出口。但情境仍然扑朔迷离,疑问接踵而至,不容停留。
“你也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定了定神,郑重地说。
她侧过脸,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雨下得愈发大了。汇成细流的雨水沿着她的风衣汨汨而下,公路另一侧的海在雨幕里幻化出凄清的蓝紫色调。我看得出了神,直到她伸过手来,在厚实的风衣底下紧紧握住我。
“我需要你的帮助……这究竟是哪里,艾叶?”我慌乱地说着,感到自己在这荒寂无人的海边全然失去了方向。
“你在寻找迷宫的出口,不是吗?”
“是的。我已经找了很久了。”
天色倏然暗下来。风云突变,一道闪电直直地劈向大海,划破了天水之间蓝紫色的宁静。落向海面的雨滴绽开万朵苍白的浪花。雷声似乎在发布着某种启示。我预感到即将来临的沉重的时刻,如同千钧重的雨云落在肩头。
她镇静地望着我,抬起一只手,为我擦去额前的雨水。
“那么你该知道,子渊,这已经是迷宫的边缘了。”
迷宫边缘?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怔怔地望着她。迷宫之旅即将结束,我向往的终点就在眼前了么?可是为什么,我看不到任何预兆,得不到一丝更有用的应答?还有艾叶……
太多问题来不及问出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特意来帮助我吗,抑或是,你也同样是受困于迷宫中的被放逐者?
“我们得快,”不待我开口,她突然加快了语调:“到对面的小岛上去。那里有座桥,迷宫出口在岛上某个地方。日出之前通过那里,你就会到达你想去的终点。”
“等等!”起步前一瞬间,我叫住她,“你居然知道这么多……那么,你知不知道迷宫出口的名字?”
“我当然知道。”她露出一个苦涩的笑,“迷宫的出口是个车站。它的名字是蔚蓝海岸。”
越来越大的雨声里,我们冲向海边,一直跑过长长的白色木桥,跑上小岛。那是座多山的岛屿,奇异的是,它不知不觉地放大了,好像我们刚才看见的只是她的微缩景象。我们沿着山路上行,路面又湿又亮,沿途尽是些古老的中式民居,灰墙青瓦,我从不记得它们的存在。路两侧的树被雨水浸湿,森林的颜色更加深沉饱满,山和大海的轮廓都柔和起来,雾濛濛地像一幅画。茫茫雨雾截断了我的视线,而感知世界的惟一方式只是冷雨、速度、脚下的泥泞、手心里她的温度。我紧紧抓住她,像抓住所有珍爱之物的集合一样,唯恐一放手就会失去。这一定是梦境吧?注定要终结的虚幻之物,我所见所感的一切并不存在。这熟悉的温暖,连同整个世界,不过是一场幻觉。
幻觉又如何呢?我已经不在乎了。此时此刻,我宁愿相信她的温度是真的,眼神是真的,湿透的黑色风衣是真的,带着苦涩的微笑是真的。只有在这蚕茧一样透明而脆弱的封闭空间里,我才能小心翼翼地再度拥有她,我最重要的朋友,哪怕一个瞬间——
甜美与苦难的两面:找到出口,便意味着梦的结束。除了默认这苦涩的事实和等待醒来,我别无选择。我们都是在虚幻的,自我欺骗的梦里一天天老去。
“到了!”
她猛然刹住脚,在一处不惹眼的山岩前停下。弯月状的石拱门背后是生长繁茂的奇异森林和蓝色的大海。我惊魂未定地喘着气。
“这里吗?”
“你又在逃避现实了。注意到那扇门吗?穿过去就是车站,跳上列车,你就能回到迷宫之外的原点。”
“不,我没有逃避。我相信你。”
“还记得我曾说过的话,子渊?”
她靠近我,却在一定距离处停住了,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雨水打湿的雕像。湿漉漉的黑色发梢几乎遮住了她的眼睛。
“‘沉浸在过去的阴影中只会失去明天。为你自己也为你的生活变得有意义而奋斗至死也不后悔。’——这些话,你难道不记得了?”
“我当然记得。只是一切似乎来得太容易了。我们找到了车站。”
“走吧,子渊,快走吧!”她推了我一把,“雨快停了。太阳出来之后,列车就要开了!”
“你呢?”
“我有我的办法。大概我还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同一时刻,只能有一个人离开迷宫。现在该走的是你!快一点,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
“可是我不愿丢下你。”
她就在眼前,相隔不到两米的地方,看上去显得这么遥远。我静静地注视她的眼睛,和她被雨水打湿的面庞。雨滴像暴风中纷乱的落叶打在她和我的肩上。
“我不会丢下你的,艾叶。我还会遇见你吗?”
“会的。我向你保证。”
“怎么保证?”
“只要你离开这里。我要你自由、平静、幸福地生活,不再被内心深处的迷宫所困——这是我惟一的请求。”
我再一次拥抱了她。
天色渐渐变得明亮。稀疏的浅蓝色雨雾里,我穿过那扇门,到达了名叫蔚蓝海岸的车站。站台上空无一人。列车徐徐驶来,在空落落的汽笛声里载走了所有的梦幻。没有海,没有岛屿,没有森林,没有雨水,没有我的艾叶。我的梦,它走到尽头了。
4
阴霾在消散。虚幻被明晰的线条取代。黑暗飞快地向后退去,像火车穿过隧道,隆隆地驶向光明。又回来了,这平庸而熟悉的世界:惨白的天花板,墙壁,堆满行李箱的电视柜,虚掩的门。窗边飘荡的黄色窗帘。迷宫消失在我身后,像一团被风吹散的黑色迷雾。
我抱着膝盖,直直地坐起身来。从头到脚绵软无力,仿佛虚脱一般。门外传来响动声。素晴端着早餐盘和水杯推门进来,坐在床边。她仔细端详着我,摸了摸我的额头。
“喏,热度已经退了。”
“……我发烧了?”
“是啊!从昨晚十点到今天下午两点,你睡了整整十六个小时。我们都吓坏了。毕竟是海拔两千多米的地方。你知道在高原上发烧有多危险吗?”
我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从她手里接过水杯,一饮而尽。温开水的气息温暖而甜蜜,黑暗在其间融化,渐渐消散。脉搏和心跳渐渐平和起来,融入日常的节奏。熟悉的夏日气息风一样地围拢过来。
“半夜醒来,发现你在发烧,三十八度三。连老米都吓了一跳。给你灌了退烧药,又掖好被子……如果你还不醒,今天就得去医院了。”
“真是抱歉。害得你们一夜没睡。”
“什么话,明明是你生病了嘛。”她夺过我的话,“再说,照顾人可算是我的专长。”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难道你还做过babysit?”
“这倒是真的,临时工嘛,逮到什么干什么。不过倒不为此。”她扬起头,看着黄色窗帘透出的明亮天光,“你昏睡的时候,我在一旁看着,好像回到童年一样。”
“童年?”
“是啊。”她转过脸去,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小时候也常生病嘛。那时父母忙着吵架,没人管我,就把药和水放在床头。我自己看说明,几小时吃一次、一次几片。有时一天就这么昏昏沉沉睡过去了……好像永远不会再醒来一样。那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如果一直睡去不再醒来,该是怎样的情景。”
她没有说下去。逆着柔和的光线,她的脸庞呈现出近乎透明的凄楚神色。与我第一次在火车上见到她时判若两人;那个干练、张扬、落落大方的素晴,幸运的高材生素晴,若无其事地讲着波士顿美术馆见闻、一袭红裙的西班牙女郎素晴,这些形象统统成了片面的、不堪一击的剪影。此刻才是真实的她,再阳光的表面下,也有黯淡忧郁的影子。老米说得对,没有人不曾经历这些绝望的苦楚,它们甚至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但我们还是外表光鲜地活着、笑着,继续着生活这场表演。
“别伤心了,素晴,”我轻声说,“我知道了。老米全都告诉我了。”
她的肩膀轻微颤动了一下:“他?他说了些什么?”
“关于你的家庭,还有其他。对不起,素晴,之前我一直都误解了你。我以为你真的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幸运儿——但愿这句话不会对你造成伤害。”
她淡淡一笑:“怎么会是伤害呢?子渊。”
“这不算什么误解。之所以伪装自己,是因为我从未指望过他人的理解。而你们都是善良的人。老米看透了我,而你,第一次就听懂了那首歌。”
那一首《菩提树》。我当然忘记了,当时她忧伤的神情,半闭的眼睛,借酒消愁的举止。我只记得她站在镜头下的灿烂微笑。“你笑,世界便与你同笑;你哭,你便独自哭。”如此而已。
“我也喜欢那首歌呢。”我轻声说,“还有高更的那幅画……我喜欢你的故事,真的。”
“那首歌吗?”她叹了口气,一手抚上额头,“是我爸爸教我的。如今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
“很久以前,也有人给我唱过一首歌。她唱得真好。我一直都没有学会。现在我学会了,全部的法语歌词。可是她已经不在这里。重要的人总是不在场,这简直成了一条规律。”
她放下手心里捏成一团的手绢,用手背揉了揉眼,勉强恢复了往日的笑容。她的眼睛微微肿着,不知是因为熬夜还是哭泣。我无法继续沉默。总结性质的话,只好由我这个不成熟的叙述者来述说。
“听我说,素晴。我们多少都经历过伤心事,这些灾难,也大多不受我们自己左右。可是过去太沉重了。倘若一直背在身上,你将无法独自前行。等待着我们的还有很长很长的人生。”
“我也经常讲给自己听。但听你讲,这样清晰分明,仿佛第一次听说这个道理。”
“是的,”我说,“我也是第一次这样接近这个道理。”
“哟,大小姐您终于醒了?”
我狠狠白了老米一眼:“风凉话就你会说。你看,一直是素晴在这儿陪我吧。”
素晴温和地笑了笑。她坐在床边,象牙色的睡裙长长地垂在膝下。我意味深长地看了老米一眼,这家伙居然红了脸。
“靠,还不是我半夜跑出去买的药!”
“药是你弄来的?”
“是啊。”素晴夫唱妇随地回答(我差点笑岔了气),“是当地产的药,一半是中药成分,退烧快得出奇。你看看!”
她递过来一板小而圆的白色药片。我把玩了一会儿,盯着它叹了口气,再次转向老米。罢了,我想,某人正不怀好意地期待着我的感激呢。
“好吧,多谢啦,哥们儿。”
“一句谢就够啦?这可是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