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我服了你。明天我回请,想喝什么随便说。”
“明天就是罗伊的聚会了啊!”素晴提醒道。
“明天?”我恍然醒悟。梦中一系列的情境如此混乱,我几乎已错过了现实世界有条不紊向前流淌的时间轨道。这一边的世界却不邀自来地汹涌而至,令人猝不及防。
“是啊。明天你会去吧?”
我对她微笑。确切地说,是对他们一起微笑。
“一定会的。”
他们并肩走出房间。我爬起来,看了下放在床头的报纸,今天,不,昨天是二○○七年七月三十一日。今天已进入八月,仍然有巴以冲突、洪水、全球变暖、消极的货币政策、股市信息、上涨的房价、新开通的地铁、奥运会筹备的进展,仍然有专家访谈、明星访谈、最近新上映的电影、纵横字谜、大版面的房地产广告。一个月间,世界一刻不停地改变,惟有我走在没有光的夜路里。
黑暗,教人害怕又教人迷恋的黑暗,穿越生死两界永恒之河的黑暗,我知道那面镜子在等着我。它仍在迷宫中央的黑色大厅,保留着我的影像,而我已把迷宫甩在身后。我不愿想起它。
不知要逃离多少次,才能终结,人类这悲哀的宿命。
拉开窗帘,满满的阳光倾泻进来,满载此岸世界烟火气十足的温暖。我站在明亮的空气里,贪婪地大口呼吸,仿佛从亚马逊雨林的沼泽中顺利逃生的胜利者。我再一次确认自己已经走出了迷宫。是的,与世界存在联系总是件有趣的事。
5
再次走进“蔚蓝海岸”时,一切都变了样。似乎经过一番刻意修饰,酒吧间里充满了浓烈的怀旧气氛:墙上的黑白海报更迷人,眼神也更忧伤;天花板上垂下几串爱尔兰式的风铃,木质方桌上铺了半旧的亚麻格子布,瓶子里插满了尚未开满的、新鲜的紫玫瑰。象牙白的扁圆蜡烛静静立在玻璃烛台里,吧台上摆满未开封的酒水,两个系着啤酒广告围裙的女孩正在忙着摆放桌椅。吧台前方是小而精致的舞台。这些不同于往常的装饰,连同悠悠流出的不知名的萨克斯乐曲,将时光逼回到上世纪六十年代,有头脑的疯子、艺术青年、无政府主义者大行其道的年代,现代性的诗意最后一次回光返照的时代。它们没有被忘记。可是我却坐在新世纪被人遗忘的角落里,假装这里还是一片净土,一天又一天,看着这里的日出和日落。
这就是我们的世纪。怀旧,像某些人说的,实在是种犯贱。现在不比过去好吗?何苦一再回头,恋恋不舍,莫名悲伤,浪费人类向新文明前进和自己没心没肺享受生活的时间?生活是属于未来的。然而热爱犯贱的人仍有,且为数不少。不幸的是,我们都是其中的一员。
我慢悠悠地晃到吧台前,想弄点饮料喝,却没见到罗伊。我便向一个系领结的女孩子要了冰水。她很快端来了杯子,笑容十分可爱,使我想起了多年不见的表姐。出于亲切感,我主动跟她攀谈起来。她不是本地人,三年前离了婚(她二十岁就结婚了),从一座南方城市搬到L城,嫁给了一个开旅行大巴的司机。日子似乎蛮不错。她看起来还很年轻,脸庞饱满丰润,说着不太分咬舌音的普通话,偶尔咯咯笑起来,是南方女孩子特有的甜美笑声。L城不愧是个养人的地方。你可以拖着旅行箱,穿过这些窄窄的街道,打开任何一扇门,在阳光下与任何人相遇、相识、聊上整整一天。
所谓开放世界,便是指任何一种可能性都会发生吧。
我问她罗伊的去向。“我们老板?大概在地下室喽。刚才还见他站在门口,跟一个瘦高个儿说话。”
老米。——怪不得没见到他!还以为他跟素晴一起散步去了。算来算去,我倒是来得最早的一个。
我对那女孩道了谢,看着她走开,转身朝地下室的方向走去。L城的日落特别晚,六点钟了,天空依旧明亮,白日的光辉迟迟不散。我逆着气窗里透出的窄窄的金色光束迈下台阶,远远望见那二人站在房间门口,一人端一杯啤酒,像争吵一样激烈地谈着什么。他们甚至没有发现我。
“你这算什么,罗伊?纪念?”
“那只是你的理解。”
“你这脾气跟子渊一模一样。算了,我知道你们就是这样:永远死心眼,永远放不下过去的事……”
“我为什么一定要忘记?”
“人应该活在当下,以及未来。沉浸在过去的阴影里,是不会有新生活的!我这样说是为了你好!”老米几乎是在叫喊。
“老米。”我看见罗伊站到窗前,嘴角微扬,露出一个苦涩的笑,“你以为,什么是新的生活?你用什么来定义它?”
“忘记该忘记的。但你至少要有重新开始的决心!”
“呵,我自然会的。不过,从过去的事学到教训,避免重蹈覆辙,不是更好吗?忘记的理由又何在呢?”
老米尴尬地挠挠头,像对我谈到素晴时一样。
“我只是担心你会失去年轻时的锐气和勇气。人不可“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如果你只是那样的人,我们一开始就不会成为朋友。”
“锐气和勇气嘛,”罗伊把酒杯放在桌上,转过身来,“到了我这个年龄你就懂了。你比我小四岁,却不见得明白。比如对那个女孩……”
“这是我自己的事!”
“你缺乏勇气到了这种地步。对女孩子要抓住时机,别伤了她的心——老米,这可是我最后一次提醒。”
“完全同意。”
两人同时回头,惊异地看着倚在门口的我。我扬了扬手里的书。
“提前声明一下,我不是来偷听的——罗伊,这是还你的书,还有谢谢你推荐的药,我没在高原上发烧死掉多亏了它。老米,我完全同意罗伊的第二条建议。好像我也曾经这么说过,嗯?”
老米一脸尴尬,一声不响地走到窗边。罗伊礼貌地谢了我,接过那本绿色的小书,把它插回书架上。我又一次环视这间让人产生无数遐想的屋子:对过去的怀恋,对未来的遐想,对“蔚蓝海岸”的好奇……好在一切临近结束,今天是答案揭晓的日子,我期待着这场表演。
罗伊再次走来研究我的挂件。“又戴上了?”
我点点头:“预祝您老演出顺利。黑色再怎么不配,我也认了。”
“不,这一套很合适。棉布很衬木挂件嘛。”
它们当然相配。只有我知道,我的黑色棉布裙子和叶子挂件,它们有多么相配。因为它们曾有联系:所有与那个名叫艾叶的女孩相关的事物,我都记得住,认得出它们的来龙去脉。它们告诉我她曾经存在,我们曾在一座城市的天空下共处三年,哪怕相隔遥远,她就在那里,在我身边。
我笑了笑,轻车熟路地避开了这个话题:“今晚的演出还是个秘密呢。看起来,你的答案快找到了。”
“多谢祝贺。你呢,子渊?”
“我也一样。很快了。”
方才尴尬的对立气氛很快被我的插科打诨消解掉了。出了地下室,罗伊去后台忙碌,我和老米坐回吧台旁边,等待演出开始。再次见到领结女孩时,我笑着打了个招呼。老米皱眉望着我,一脸苏格拉底似的疑惑。
“想什么呢?——是想素晴为什么没到吧。”
“乱猜什么。再说我没看见她,以为你们一起到的。你说,她会在哪里?”
“瞧,你都开始焦虑不安了呢。”
“我没——好吧,我承认了,我的确喜欢她。可是她现在在哪儿?”
“那可难说,”我白了这个陷入情网的白痴一眼,“她也许有男朋友了呢。听了你这话,她马上就会走掉……”
“喂,不要刺激我好不好?”
“这不都是你自己的想象嘛!好吧,她今天起得晚,现在大概还在化妆。”
L城最后的阳光闲闲落了下来,将吧台一角染成金色。我背过头去,看见素晴站在那儿,不禁怔住。她恢复了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模样,牛仔裤和浅色T恤,不施脂粉,高挑飘逸,整个人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她站在门口,一只脚跷上来蹬着门槛,朝我们露出学生气的却又极其爽朗大方的微笑。我被这个女孩的气场折服,来不及去看老米的表情——他会狠狠地喜欢上她。事实上他已经这样做了。
她朝这边走来,清新得像清晨湖水上飘来的一缕纯白雾气。
“演出快开始了?”
“快了。罗伊说八点钟。”老米抢先回答。
愉快的等待时间。为了“蔚蓝海岸”这个名字,为了无数个梦里我曾固守的荣耀,为了永不放弃的战争,我期待着答案的揭晓。最后一缕余晖照在人身上,恍如温情脉脉的对视。此时此刻,世界毕竟是温暖的,因为有你们陪伴。
七点一过,酒吧里便陆陆续续坐满了人,比以往热闹得多。有些人是第一次听说“蔚蓝海岸”的演出,前来驻足赏听;但我仍感觉到,这里该有乐队的不少老朋友,他们熟络地交谈,就着开场前爵士乐的节拍打着响指。有人在喝酒,有人在哼唱什么,有人低声絮语,有人低头飞快地发着短信。十天前我还是这里的一个过客,沉湎于自己的悲伤之中,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而如今,我仿佛已呼吸到自由的空气,世界的美历历在目,尽收眼底。我走出了迷宫。大浪淘沙,来时的路清晰得不敢多看一眼。
帮助我的人是谁?太多了,不止一个。我闭起眼,数着那抽象而不可言说的名字。灯光暗下去了,点亮的白色烛光在玻璃盏里闪烁,暗示着即将开始的演出。
罗伊出现时,我简直吃了一惊。他的装束依然是花格衬衫加牛仔裤,与往日并无不同。但站在舞台上,他那种中学教师一般的严肃气质立即退去,像个活泼的牛仔,跟每个人都熟门熟路、相处愉快,遇到漂亮姑娘立刻娴熟地吹起口哨。台上四个人都穿着风格相似的休闲服,各自抱着乐器,想必是曾经的“蔚蓝海岸”乐队。
他站在台前,向众人略一点头,熟练地调整了麦克的高度。台下有稀稀落落的掌声。我不禁看了老米一眼,他只是漫不经心地拍了拍手。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背景音乐不知何时淡下去了。罗伊的声音透过话筒,放大、共振,成了意味悠长的回声。他的语调异常低沉,甚至每一个动作都不经意地透出缓慢与沉重。这种沉重让我紧张。纪念?为了早已解散的“蔚蓝海岸”?
“由于一些意外,‘蔚蓝海岸’乐队在三年前解散。但今天,我们在这里,当着老朋友和新朋友们,重新举行一次演出。我代表乐队,谨以所有的音乐、鲜花和掌声,一并献给永远不忘的朋友——三年前在车祸中去世的小苏。今天是他二十四岁的生日。在此献上我们乐队的第一首歌:《蔚蓝海岸》。”
一切嘈杂都沉降下去。从罗伊坐上高脚椅,缓缓拨动手中吉他的第一刻起,蓝色的音乐便汇成涓涓细流,从没有生命的乐器中流淌出来。像海水一样蔚蓝。它混杂了生机与黑暗,悲伤与热情,苦难与执著,幻灭与希望,像一条大河流过广袤的平原,义无反顾地注入大海。她走过了这么远的庄严的道路,经历了这么多的苦难,就是为了来到这里,投入陌生世界的怀抱。人们呢,也会像这条河流一样,一往无前地走下去吧?
你会说那是银河的倒影
当点点星光映亮了海面
黑夜里的沙滩白色的灯塔
水晶的光华在虚无的黑夜里燃烧
你会说那是永恒的仪式
当昔日时光随海流飘逝
金色的马车银色的弓箭
重叠的日月在永生的海洋里浮沉
俄耳甫斯的竖琴谱出英雄的远航
阳光下的泡沫溶入人鱼的眼泪
无法停留的目光
无法终止的音乐
无法挽回的时间
无法更改的命运
让海潮凝冻
一瞬间生命继续
蔚蓝海岸亿万年前的海底
葬身此地的化石
执著于生命却默默无语
蔚蓝海岸天路历程的起点
写在沙砾上的预言
仰望未来看着它实现
昼夜旋转的星球迷失了时空
把我们带往不可知的方向
暗夜里你的话语孤独的慰藉
相信暴雨过后会是黎明
蔚蓝海岸遗忘过去的开始
潮水般悲伤的记忆
渐渐退去才找回自己
蔚蓝海岸踏上新大陆的起点
刻在礁石上的誓言
仰望星空看着它实现自《为她而活》,LuigiPanceri词,MauroMengaliValerioZelli曲。
暴风雨一般迅猛的掌声。人们爆发出的情感说明了一切。老米激动得站起来,大力地拍着手,素晴的眼睛里噙着泪花。罗伊静静地站起来,朝台下微鞠一躬。和他的朋友们一样,他的脸上没有表情,没有一丝喜悦,一丝哀伤。
“谢谢!”
掌声间歇的时刻,一切突然变得安静。万分艰难地,他终于说出了下一句:
“我们也代表小苏……谢谢大家!”
又一次掌声,如月圆之夜的潮汐到达顶点。澎湃的海潮涌向岸边,汹涌而又庄严,瞬息万变又浑然一体。这是无以伦比的时刻。罗伊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里别过脸去,有一个瞬间,我猜想他还是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