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新油井接连不断的投产,挖管道沟的任务不可回避了。因为活儿太累太苦,六叔就顶了炊事班的名额,自己去了。
严寒正在空旷的原野上肆虐。尖溜溜的西北风从西伯利亚长驱直入,把冻雪揉得稀碎,揉成了细小的粉末,漫天胡乱抛撒着,一道道雪鳞子时聚时散,就像变幻莫测的沙丘一样。还有那种紧贴地皮的雪溜子,像千万条阴险恶毒的小白蛇随风乱窜。人们都亲眼看见,常有瑟缩在电线上的老鸹,突然就被风吹落下来,翅膀都没扇动一下,就硬撅撅地冻死了。有一天,工人们发现雪野里露着一块蓝布角,随着烈辣的西北风招展,和雪地的白色大背景反差极大。就兴冲冲地跑过去“捡洋落”,用力拽出来,却是一个来历不明的死倒,身上的肉都冻黑了,惟有兜里的半瓶六十度老白干酒没冻,在刻毒的严寒里,仍然保持着自由流动的形态……
盐碱地冻得比石头还硬,十字镐刨下去火星乱迸,就像弹脑崩似的,只能留下一个肤浅的小白点。很多人虎口被震裂,血津津的,把棉手闷子都染红了。又不能歇着,一歇下来马上就被冻透,一旦被冻透,连个避风的地方都没有,后果就很麻烦了。
蔫豆子吕勤久想撒尿,却怎么也找不见自己的那截东西,原来被冻得缩回了肚子里。他只好蹲下,像女人那样来处理,结果尿水滋了一屁股。吕勤久哭起来,他蹲下身,哭得有声有色的。
焦洪林过来了,他一向对吕勤久挺关照,就问:“你怎么啦?”
吕勤久磕着牙齿说:“我实在遭不了这份罪了。我的家什都给冻没了,怕是连男人都做不成了。”
焦洪林说:“就因为这个?这也太狭隘了吧。再说,这也是暂时现象,它还能总不露出来?”
吕勤久说:“我觉得身上的血都被冻住了,骨头和肉,都不是我自己的了。”
焦洪林说:“此时此刻,你是咋想的?”
吕勤久说:“让我说真话么?”
焦洪林说:“你说,咱们讲究三老四严嘛。”
吕勤久说:“我就想一下子死掉,那才是最幸福的事。”
焦洪林很惊讶,他说:“你怎么能这么想?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这么想想,你就不冷了。”
吕勤久说:“我也这么想过,可不顶用,可能是我的精神境界太低了。求求你们,谁拿镐头从我后脑勺上来一下,让我死了算了,我谢谢啦!”
焦洪林就想给他脱衣服。问题是大家穿的全都一样,他要是真脱了,马上就得被冻透。正在踌躇,刘播拿着镐头过来了。他没砸吕勤久的脑袋,而是拍了他的屁股,不轻不重的一下,吕勤久便蛤蟆在雪地上。
刘播说:“你咋这么窝囊?你往那边看看,金刚钻井队不是照样在打井么。再往这边看看,那个抡镐的人是谁?”
大家顺着刘播的指向看去,原来是薛明。这位当年冲锋陷阵的炮兵团长,狗皮帽子上都是呵气凝成的白霜,连眼睫毛都是,眨眨眼睛,白霜就唰唰地往下掉。他奋勇地刨着,嘴上发出嘿嘿的吆喝。
刘播扔下镐头,把吕勤久抱住。周围的人看见,也一层层围上来,把吕勤久围在核心,用身体为他遮蔽着风雪。
刘播说:“这下暖和了吧?”
吕勤久变换了哭法,像孩子似的搂住刘播,把鼻涕眼泪都蹭到了他身上。
刘播说:“好了好了,动不动就哭鼻子,让许曾他们知道了,准会笑话咱没卵子。你们谁知道,这种小鬼呲牙的天气,咱们这儿哪块金属是热的?”
大家就懵住了,说除了镐头就是铁锹,哪找热乎的金属去,摸一下,像针扎,要是伸出舌头舔舔,能粘掉一层皮去。除非谁的嘴里镶着金牙。
刘播说:“你们信不信,薛指挥身上还有美国的炮弹皮呢!”
众人都大吃一惊,便深怀敬意朝他那边凝望。
薛明说:“好汉不提当年勇。现在,咱们啃的是一块硬骨头,得准备打硬仗打恶仗。来吧,同志们,跟着我,冲啊!”
众人呐喊着,一齐挥动镐头。一片片鱼鳞似的冻土从脚下飞迸出来。
过了一会儿,刘播走过去说:“报告团长同志,正面进攻伤亡太大了,咱能不能迂回一下?”
薛明怔住了,说:“怎么迂回?这冻土地是实实在在的,少一镐也刨不开。”
刘播说:“要是在战场上,用我们十个兄弟换一个敌人,你干吗?”
薛明说:“当然不干,除非那是特别值得的。”
刘播说:“我有个想法,可能很错误。我觉得这样不是革命的英雄主义,而是胡干蛮干。”
薛明说:“我也这么想过。可是,我们的管线沟不能不挖呀。”
刘播说:“我琢磨,先弄点落地油和乱木头,拢起火来把冻土层烧开了,那时候再下镐刨,那就是雷公打豆腐了。”
薛明说:“可哪有那么多落地油啊?”
刘播的笑就有些狡猾了。他说:“这很容易。事在人为,让它落地它就落地,只要你同意就行。”
薛明想了一下说:“这得跟严副总请示,要不然,事情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咱没法向国家交代。”
刘播说:“用极少的石油换取大量的石油,这是划算的,也是必要的。”
薛明说:“不过,这从规定上讲是行不通的。”
刘播说:“你忙你的,就当是不知道,事情我来办好了。”
刘播果然大着胆子先斩后奏,把人撤回来,到油井上去放油,一面对六叔如此这般地吩咐一通,让他到总指挥部基地去找严凌。六叔心里很没底,可刘播再三鼓励,张老板也怂着,让他给晋元峰捎去改好了的牛皮靰鞡,六叔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起用崔大可之后,食堂果然见了起色,甚至有了白面和荤油,能给病号做小锅了,也能招待上面来的客人。六叔提前就把各种面粉按照比例掺兑好了,一共是三斤,还有一只褪好的毛腿沙鸡,一绺冻香菜,几只红辣椒,分别用小袋子装好,掂着牛皮靰鞡,就坐车摸到严凌家去了。
严凌家也是干打垒房子,只不过比一般的大些规整些,稍有不同的,就是炕边有一部电话,墙上贴满了地质构造图,很像个战地指挥部。严凌还没下班,严夫人也是早年参加革命的职业妇女,总吃现成的伙食,长期疏于家务,此刻正挓挲着两只蒲棒似的笨手,表情愁苦地在厨房里打转转。六叔自报了家门,严夫人很高兴,说:“小鬼真不简单哪,御厨中国能有几个?一招鲜,吃遍天,露一手给我们看看吧。”
六叔一看,菜刀都生着红锈,连擀面杖都没有,根本就不像过日子的样,也替严凌痛惜着不平着。就先磨刀,三下五除二,把毛腿沙鸡煨到了锅里。再找一个玻璃瓶子权当擀面杖,把面条擀得劲劲道道的,冻上一些,留着一些,那边严凌一进门,这边面条已经下到锅里了。严夫人看得眼花缭乱,嘴上啧啧地夸着,等吃了面条,嘴就合不拢了。
严凌说:“小鬼,找我有事?”
六叔坐在板凳上,只坐了一个腚尖,向前探着身子,就像朝觐似的。
六叔说:“没事没事,就是跑萨尔图办货,顺便来看看。”
严凌说:“小鬼你别瞒我,有事尽管说。你要是没事,吃了饭我可就下钻井队去啦!”
六叔就赶紧依照刘播的吩咐说事。他不提薛明和刘播,只说工友们眼下刨管线沟太辛苦,甚至是太残酷,还不出活,就像石匠錾磨似的。都穿着单薄的棉装,鞋也不抗事,再加上肚子里没食,纷纷累倒了冻坏了,想弄点落地原油先烧一烧。说着说着,就动了感情,眼圈红起来,说话就您您的了。在东北话里,根本就没有您这个字,这个字还是我爷爷那会儿从北京趸回来,又一辈一辈嫡传下来的,留做特别恭敬时再用。严凌静静地听着,喝尽了碗里的汤水,又用一块剩下的发糕擦净了碗底,才放下筷子,打着惬意的饱嗝,感叹说:“小鬼呀,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什么重要,都没有人重要。我们讲的是,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那就创造条件嘛,打耗子还得个油纸捻儿呢,对不对?宁可耗费一点油,也不能浪费工人兄弟的血!”
六叔高兴了,说:“首长,那您就给批个条子吧。”
严凌说:“批什么条子?准是刘播跟我耍鬼呢。你就说我知道了,你马御厨不辱使命,应该表扬!”
六叔向严凌深深鞠了一大躬:“首长,我代表工人兄弟谢谢您了!”
严凌说:“谢什么,我得谢谢工人同志们。要说谢,往后多吃你几次手擀面就是了。”
这么说着,严夫人拿出二斤省份粮票,非让六叔带回去。六叔不带,严夫人就撕撕巴巴的硬塞。严凌严肃认真地说:“拿上拿上,要不然有人说,我被你们一顿面条收买了,特批了落地原油,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看看实在推拒不过,六叔只好收下了。
六叔带着胜利的喜悦,一步三蹿,到站前来找到晋元峰。两人在小馆里就着一盘豆芽菜,一盘土豆丝,喝起了橡子酒。
晋元峰一边喝酒,一边在身上摸虱子,惹得旁边的人都看。他嘿嘿笑着解嘲说:“这才叫‘扪虱高谈惊四座’呢。住这种地方,挤挤插插的,睡觉都得侧着身子,还不如咱们三大队,‘光荣虫’也特别多。连换洗一下都不方便。”
六叔说:“对门不是有个大众浴池吗?”
晋元峰说:“那叫什么浴池?浑浑糨糨的,就像是屠宰场褪猪的大塘子。哪天我要回大队一趟,洗洗咱自己的淋浴。”
大家都知道晋元峰的一贯习性,用张老板的话说,吃窝头使刀叉——穷讲究。有一次,他的大学同学也是女朋友秦恬来看他,带给他一罐南美咖啡,张老板想尝尝,他坚决不让,非要有炼乳兑着,还要加方糖,喝出正宗的味道才行。张老板也是有心人,过了一个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到底把炼乳和方糖淘登来了,晋元峰这才喊来众人,把那罐咖啡“共产”了。那一刻他神情端庄,举止优雅,喝咖啡的样子就像演出一样。而且他不说咖啡,他说coffee,还把封存起来的留声机打开,放了门德尔松的曲子,这就让张老板发懵了。张老板只喝了一口,还吐了半口,说是一股糊豆饼味儿。他背地跟六叔说:“怪不得毛主席总说要改造知识分子呢,改造是对的,不改造哪行?晋元峰这套派势,纯粹是精神贵族,离劳动人民太远了。”
六叔拿出那双牛皮靰鞡,交给晋元峰说:“你看咋样?”
晋元峰看了一气,夸赞说:“不错不错,跟新的一样。这褶儿让他拿的,又均匀又漂亮,就像自己长出来似的。”
六叔说:“张老板说了,他以后要去当大夫,专治肛门外科。”
晋元峰诧异说:“他哪会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