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说:“他说,那个褶儿和这个褶儿都差不多,外科大夫肯定没有他的针线活好。”
晋元峰大笑起来,乃至一棵豆芽菜走了岔道,费了好半天工夫才喀出来。
他们唠到很晚。橡子酒火苗似的在六叔身上窜动,也不觉得天冷了。搭车回到采油三大队,老远就能看到,夜色的旷野里燃着长长的篝火,就像一条飞腾的火龙。六叔有点儿云里雾里,飘飘忽忽豪情万丈的,竟然感受到了辽远的神话意境。看见夏晴米新朵几个正在旁边添柴加火,就咋呼说:“上一回是嫦娥奔月,这一回分明就是女娲炼石补天啦!”女工们忙忙活活的,脸上都是黑灰,谁都没怎么理会他。
六叔找不见刘播报捷,却撞见了崔大可,就顺便跟他报账,为了收支平衡,自己还贴上了一斤粮票。崔大可拿在手上又气又笑,他说:“马御厨啊马御厨,说你傻吧,你知书达理,能在芝麻上雕花;说你精吧,你榆木脑袋不转轴。首长给咱办了那么大的事,吃咱点东西怎么还能收粮票?”六叔不服气,就说:“首长也是有定量的,他多吃了,咱们一线的兄弟就得少吃。再说,他心里惦记着一线的兄弟,我这么做,是为了大家都好。”崔大可只好收下,转身又说:“好吧,你从来就做事板正,我成全你。不过,你这么死性,早晚有亏吃。”
没过多久,三大队私放“落地油”的事被人捅了上去,上面虽说并没苛责,严凌和薛明还是都做了检讨。工人们听了都很气愤,说这种吃里扒外的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内部肯定有叛徒。谁呢?大家都把怀疑的目光朝向焦洪林,看来看去却不像,因为焦洪林对这事也很气愤,还当着大家的面痛骂过,疾恶如仇的样子,把是非曲直的界限划得很清了。大家的良心反到受了谴责,觉得有些小人之心了。
家属们已经组织起来,做开荒预案了。并不是所有的土地都能开垦,即使能开垦的土地也十分瘠薄,便撒开人马,积肥捡粪,茫茫雪野上,常能见到盛开的花布衫。张老板也背起粪篓跟着捡,因为能深入村屯,捡得就比别人多,里面还有白瘆瘆的狼粪。焦洪林在板报上表扬他,张老板歪着头左看右看,说:“你表扬得还不够全面,我在外面憋了屎尿,都着急忙慌往回跑,非拉到咱们的地盘上不可。”焦洪林说:“这怎么写?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公开的,大家心里有就是了。”
有一天,张老板捡粪走得远了点儿,快到萨E指挥部了,就看见一个身背粪筐的孩子,跟在一头老牛身后,盲目而散漫走着。起初他还以为是牧童,走到跟前,才发现他还戴着红领巾呢。原来学校也有捡粪任务,起初大家跟定一群老牛抢着捡粪——牛粪被称做牛花卷,个头又大又干净,大家都爱捡。后来就分牛到人,一人跟上一头牛。可他都跟了半天了,这牛光吃不拉,他都快急哭了。
张老板说:“孩子,你别着急。叔叔捡得多,叔叔分给你点儿!”
那孩子说:“谢谢叔叔。可我不能要。”
“为什么?”
“爸爸说,这不只是劳动,也是培养一种忠诚。”
张老板就惊愕了:“你爸爸是谁?”
孩子不吭声。
张老板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说:“薛小楠。”
张老板端详着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分明有似曾相识的轮廓。他忽然明白了,肃立在那里,望着远去的孩子和牛,不知怎么,鼻子酸溜溜的。他把背篓的粪送到了学校,假称是薛小楠捡的,他顺路给带回来的。后来这种事他又干了好几次,直到开学,过了捡粪期,才算作罢。
大队的公共厕所被焦洪林包下了,三天两头就去刨粪,粪堆越攒越高,就像小山一样。冬天的人粪尿被冻成塔柱型,就像溶洞里的钟乳石笋,如果掌握了窍门,把底部处理得光滑平整,用脚一蹴就下来了。焦洪林干这个很在行,不哼不哈的,也不登板报自我表扬,人们都很钦佩。也有女的反映,不哼不哈也不对,有时上厕所,裤子都解开了,忽然发现下面还有人干活,吓得一溜跟头跑开了,回到宿舍心还狂跳不已,好些日子例假都不正常了。焦洪林也虚心接受,再刨厕所,先把土篮子扁担之类的放在显眼的地方,起个安民告示作用。
那天下午,晋元峰回来了。
晋元峰和同伴们已经完成了上万个测量数据,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可那天早晨,一不小心掉进了管线沟里,结果眼镜被摔碎,几个脚趾也冻坏了。那沟挖得立陡,陷阱一般,怎么也爬不出来。下午时分,幸好有个农村妇女路过碰见,才把他救出来。这时候他应该马上到附近的油田医院去,然而他智慧的大脑出了问题,竟然忍着钻心的疼痛,鬼使神差,搭车回到了采油三大队。
接下来的事就更是令人难以理解,他非要先把脏身子洗干净,再换上干净衣服,似乎羞于就这么上医院。那一阵子上班的上班,学习的学习,那一片干打垒静悄悄的。晋元峰裸着一双大近视眼,一切全靠摸索,一瘸一拐地强撑着进了浴池。采油三大队只有一间浴池,分男女单双日,平时也没人把守,只靠外面挂一块巴掌大的木牌牌来做规定指示。恰好被朔风一吹,那牌牌就翻到了男的一面。即便是这样,他也没细看,凭着想当然就闯进了去。晋元峰生怕滑倒,拖着那只伤脚,一挪一擦地蹭过去。浴池里雾气蒸腾,晃动着一个个模糊的白影,他还没弄清是咋回事,忽听一片慌乱的尖叫,竟是女声,那些人影便乱做一团了。晋元峰这才明白,他犯了要命的错误,转身往外跑,又跑不快,一出门就被人放倒在雪地上,也不管脑袋屁股,一顿拳脚打过去,打得他满地骨碌。
当时六叔正在食堂里和包米面,听到喧嚷,就两手黄不拉唧地跑出来。也没认出那人是谁,就跟着骂骂咧咧,说打哪儿跑来的臭流氓,真是胆大妄为,竟敢到这儿来捡便宜,该打。凑到跟前才发现,原来这个满脸冻疮觑咕着眼睛的家伙,竟然是晋元峰。六叔赶忙喝住众人,把晋元峰拉起来,用粘满包米面的手抱紧,只哭不说话,旁边的人也跟着抹眼泪。那只伤脚上的拖鞋已经被甩掉,露出一排发黑的血乎乎的脚趾头……
晋又峰被送到医院去了,不过为时已晚,他的右脚趾头已经全部坏死,除了截掉,再没别的办法。医生说,多亏他穿了牛皮靰鞡,不然两只脚就都保不住了。
在场的人都流泪了。
张老板说:“老天爷不睁眼睛。咋不把我的脚趾头冻掉呢,我这种没用的粗人,有没有脚趾头都行,不少掌鞋的都是残疾人呢。”
晋元峰脚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人还笑滋滋的,不让人告诉在地质大队工作的秦恬。他说:“不就是几个脚趾头嘛,人还活着,脚的主要部分还在,丢卒保车,这都是很正常的。”
六叔说:“当时你是咋想的?”
晋元峰说:“《易经》里说,伤在外者,必返其家。于是我就回大队了。”
六叔说:“你要是来个‘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那就更有意思了。”
张老板说:“啥叫书呆子?你们就是最典型的了。”
刘播说:“很多人都要留下伺候你,包括一些女同志。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吧。”
晋元峰说:“没什么要求。我正好有了整块休息时间,想把所有的资料整理一下。”
刘播说:“你没有要求,大家都不过意,为了让我们心里好受些,你就提吧。”
晋元峰想了想说:“如果非让我提不可,就让马御厨每天给我做一顿病号饭,再让张老板送来,我就满足了。”
晋元峰选择张老板做伴,是因为他有意思,能让人开心,这是不言自明的。果然,张老板伺候他吃了饭,就傍在他床边逗乐。
张老板眨着眼睛,很诡秘地问道:“你可真有眼福,那天一下子就检阅了那么多。到底看清楚没有?是啥样的地质构造?”
晋元峰就笑:“啥构造?盆地中央凹陷带,陆相沉积,多油层砂层,轴向隆起比较高,富含油长垣构造。”
张老板说:“你还不知道,有很多女同志一直守在外面哩,她们托我通报一下,让你有个精神准备。”
晋元峰有些发蒙:“什么事还要有精神准备?”
张老板说:“她们都知道,你那副大近视眼,那天也就是个雾里看花,大估景儿。觉得挺对不起你的,非要进屋来,当着你的面亮亮白条,弥补一下你的损失,也表示一下她们的慰问。怕你没有准备,突然看见那么多大好河山,一下子晕过去。”
晋元峰笑得脚疼,说:“张老板,我要是皇帝,就把你和马御厨带在身边,一个管我饱,一个管我笑,那就齐了。”
张老板说:“那怎么能叫齐了呢?还缺一个更重要的,就是你说的那种两点隆起、一大片盆地、中央凹陷的构造。”
晋元峰笑得喘不过气来,就说:“张家生啊张家生,你这才能是从哪来的?我说的构造,真就是咱们这片油田的地质构造,不信你去查查资料。”
张老板说:“我们当老板子的,没事就在马号里起腻,出门就住大车店,又没有别的乐子,全靠一张嘴,一谝二哨三吹牛,不然怎么活人?”
晋元峰感慨再三,拉着他的手说:“兄弟,我知道我的伤,不死扒层皮,从今往后,只怕跛着一只残脚,再也搞不了石油了。我求你一件事,那就是帮我找到救我的那个女人,我得重谢她。”
张老板说:“能不能提供一下相貌特征?”
晋元峰说:“我这眼睛,离开眼镜,根本就看不清。”
张老板说:“一个老娘们,那个时辰往外跑,只怕不是良家妇女。”
晋元峰说:“她本来背着一只口袋,为了救我,把口袋扔了。到了公路上我才明白,她大概是偷原油的。”
张老板卷了一根粗大的旱烟抽着,好半天才说:“这事可就难办了,一个好坏人,就是咱想找,只怕她也不肯伸头。”
正在说话,一群护士来查房了,看见张老板人样子挺委琐,举止作派大大咧咧,竟敢在病房里抽烟,还满处掸烟灰。就同仇敌忾起来,星眼圆睁,纤手怒指,好一顿莺叱燕咤,大有围剿聚歼之势。
护士们说:“你以为这是在你们家哪,这是医院,懂不懂?抽烟到外面抽去。看你这副埋汰样,根本就不像石油工人,倒像是车老板子!”
张老板把烟捻灭扔掉,呲着一口糙牙,朝那群白衣天使点头哈腰地涎笑,很钦佩地说道:“我真就是车老板子出身,你们是咋看出来的?你们的目光咋就那么敏锐呢?要是你们搞政审,什么材料都不用看,隐藏得再深的阶级敌人也跑不了。”
护士们又被他逗笑了,把口气缓下来说:“注意点儿卫生,这对病人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