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中,天气转暖了。人们脱下了臃肿的杠杠袄,随着惊蛰的虫子走出冬天,大地上又置于季候风的统治之下了。女人们柔美的线条终于得以显现,她们用头巾蒙脸,就像阿拉伯人那样,对抗着浩荡而来的风沙,尽管如此,那些本该很娇嫩的脸上,还是皴得就像沧桑老树的表皮。家属们整天在荒漠上开垦耕地,除了铁锹镢头,还有弯钩犁杖,只是拉犁的牲口饿死的饿死,宰杀的宰杀,牵引缰绳的任务,就别无选择地落到了她们肩上。这完全是超出体能的劳动,粗糙的缰绳在她们身上留下了永恒的印记,她们一肩高一肩低,锁骨突出着,手上骨节粗大,长着老茧,再上浴池,很容易就能分出谁是开荒队的。第一把种子就这样撒下去了,剩下的日子,就是衷心祈盼那些绿色长成为果实,能帮助人们从极度饥饿里挣脱出来。
那一天吃的是高粱米芸豆焖饭,高粱米和芸豆都是崔大可通过关系弄来的。所谓大锅饭小锅菜,那饭香得厉害,无论男女,吃相都很狼犺,只听一片泥泞的吧唧,却没人吭声。忽然米新朵一抻脖子,将一团糊状的东西吐到桌子上,原来吃到了砂子。那一团米饭带着整齐的齿痕,晶莹润泽如一块玉石,别人还没来得及反应,焦洪林就伸手抓起来,从容地填进自己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说:“这都是劳动人民血汗,来之不易啊,吐砂子可以,不能全吐。咱们刚刚吃了几天的饱饭?你的问题关键就在于忘本哪!”米新朵羞愧难当,端起饭盒,狼狈溜回宿舍了。张老板也依样画葫芦,焦洪林却不捡了,说:“你这是故意的。”张老板又把那口饭拾起来填进嘴里说:“故意不故意,我不是爷们嘛,烂牙臭嘴的,哪能赶得上米新朵,吃她的剩饭,就等于变相接吻了。”焦洪林把饭盒重重地墩了一下说:“无耻!”直到吃完,再也没理他。
焦洪林又开始倒粪了,往粪里掺土,把粪块捣碎,从这堆倒到那堆里,让那些焐熟沤透的大粪肥力均匀,不至于烧膛和自燃。他干这个轻车熟路,动作娴熟,神情怡然,似有无穷的快乐在里面。张老板背着鞋篓伫望良久,颇为感动地说:“焦洪林,你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这回我真的服你了。”
由于大粪堆扼守着工人们上下班的必经之路,人们就有了千奇百怪的反应。尤其是米新朵,那管敏感的鼻子一路捂着,脸上带了厌恶的表情,如一枚灵巧的跳棋几步就蹦过去了,一副避之惟恐不及的样子。焦洪林就愤慨了,那天当众把她叫住,说:“米新朵,你是不是贫农后代?懂不懂得大粪的作用?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就算你米新朵也是一枝花,还不得全靠粪当家?大粪上到地里变成粮食,粮食吃到肚里变成大粪,循环往复,是没有止境的。你以为你吃的是什么?全是这玩意变的。”米新朵哇地一声就呕出来了,回到宿舍,连饭都没吃。焦洪林意犹未尽,忿忿地找到刘播,非让米新朵跟他一起倒粪不可,借以改造她的小资产阶级思想。刘播说:“焦洪林哪,你做的好事,大家都很钦佩,可你不能强迫别人都像你一样。米新朵娇是娇,没耽误工作,别的就不能强求了。”焦洪林有些发讪,嘴上答应着,出了门兀自叨咕说:“没见过这么面糊的和事老,再原则的事情到了他那里,都是一个息事宁人。”
停了一冬的送饭又恢复了。六叔骑上车子,重新在食堂和油井之间往返着。他注意到,米新朵在自己的油井周围撒上了野花籽,那都是她头年秋天采集的。而夏晴撒的则是榆树籽,她们在并没串联的情况下,十分有趣地呼应着反衬着。
那天六叔送饭来到夏晴的计量间,却发现米新朵也在这里。由于水泵油泵隆隆做响,掩盖了自行车的声音,这样两个女工并没察觉到有人来了。她们背对着门窗,正在干着在六叔看来绝对是不可思议的事情,那就是半裸着上身,互相往胸部缠布条,把本来挺翘的胸部勒到极限。六叔大吃一惊,仿佛遭了电击一般,心里怦怦直跳,进不得又走不得,只好把身子屏在门后。
米新朵咝咝哈哈的有些受不了,说:“行了吧,行了吧,简直就像受刑似的,要是把奶子勒坏,将来就没法奶孩子了。”
夏晴说:“还不行,你的奶子太显了,暄暄腾腾的,就像刚出屉的精粉馒头,上面又点缀着两颗红嘟嘟的草莓,我要是男人,也会胡思乱想,不收紧点儿,早晚要吃亏的。”
米新朵说:“我觉得憋得慌,喘不过气来。”
夏晴说:“刚开始都这样,时间长了就好了,——过去的女人还裹脚呢,怎么受来着?”
米新朵说:“男人真不是东西,本来是给孩子预备的干粮,他们还非要打秋风。”
夏晴说:“男人就是没出息,因为这种事,枪毙的判刑的,受处分砸饭碗的,还有人虽说没做处理,也闹得不人不鬼,你说,何苦来呢!”
米新朵说:“男女之间,要是没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那该有多好,世界大概就要太平多了。”
夏晴说:“到了共产主义就好了,这种事情就会迎刃而解了。”
米新朵说:“怎么个迎刃而解,你能不能说说?”
夏晴说:“我哪知道,连焦洪林都说不清楚。他的意思好像是要由组织上分配……”
米新朵说:“那不是跟良种场配种一样了么?”
夏晴说:“别问我,这种低级趣味,我根本就不多寻思!”
米新朵沉默片刻,又抚弄着自己的胸脯叹息说:“我也想能像嫦娥那样,不食人间烟火,飞到月亮上去,做一个飘飘忽忽的仙人,可就是这副身子太不争气。不瞒你说,我常常做花梦,梦见男人……”
夏晴有些紧张地问:“你梦见的是哪个男人?”
米新朵说:“不怎么清楚,模模糊糊的。反正……就是男人,有时候还赤身裸体……”
夏晴说:“看来,你受资产阶级那一套腐蚀很深了。你怎么能梦到那么下流的东西?”
米新朵说:“我也说不清,大概,是思想改造不够吧。你得好好帮帮我,别让我丢人现眼,给组织造影响。”
夏晴说:“多干活,别吃得太饱,被子不能太厚。还有,对男人狠一点儿,有人要跟你黏糊,坚决刷他远点滚着!”
米新朵诧异了,说:“刚刚能吃上饱饭,咋又不让吃饱呢?”
夏晴说:“饱暖思淫欲,在中国,连三岁孩子都知道。”
米新朵说:“这么说,还是旧社会好呗?”
夏晴说:“你咋没完没了地问我?我又不是圣人。”
米新朵说:“可你是劳模呀,我们都向你学习呢。”
夏晴说:“反正,还是你自身的问题,你长得太惹眼了,就算男人意志再坚定,也受不了你这副狐媚相!”……
六叔听得心惊肉跳,怕担嫌疑,把饭盒放下,想偷偷溜走。哪知一不小心,碰到了铁皮门扇,那金属物件发出夸张的声响,六叔顾不上回头,骑着车子,脱兔一般逃开了。
晚上收工回来,夏晴来送饭盒,把六叔叫到食堂外面,面目庄严地说:“马本良,你是不是看到听到什么啦?”
六叔心虚着,眼睛偷偷往她胸部溜去——深蓝色工服下面,没有令人目眩的险峰峻岭,只是一片写意的小隆起,显得内敛而含蓄,虽说跟她的生理年龄太不相符,可恰恰是这样的处理,使得她平添了庄重和正气。六叔是不能说实话的,即便他是诚实透顶的人,在这种事情上也不能不狡猾些,何况还有晋元峰的前车之鉴。就装做很无辜的样子说:“师傅,你看我是那样的人么?别说没看见没听见,就是看见了听见了……”
六叔本来特别小心,到底还是左脚绊住了右脚,吭吭哧哧的,再也说不下去了。夏晴哼了一声警告说:“你可要注意了,一个根红苗正的贫农后代,别让资产阶级那一套给腐蚀了。”
六叔不知怎么回答,幸好夏晴并没穷追猛打,转身离开,这事才算不了了之了。
米新朵比夏晴回来得晚,一看到六叔,自己先红了脸,还低了头偷偷笑着。递上饭盒的时候她说:“马御厨,你可真够傻的,干嘛要把饭盒放到那儿?放了饭盒人却偷着跑了,那不是不打自招嘛,何况还慌里慌张的碰响了铁门。”
六叔照样偷着眄视,那胸部虽经苛刻的束缚,却仍然有着壮观的规模,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就像随时都可能爆发的活火山。这显然超出了非礼勿视的古训,可六叔绝对是情不自禁,因为这是整个事件的核心。就嘿嘿傻笑说:“我这人脑子不转轴。谢谢你的提醒,今后我多加注意。”
米新朵倩笑不已,她说:“怎么还有今后?马御厨啊马御厨,你这人可真是的……”
六叔说:“怎么就不能有今后?不是总说寄希望于未来嘛!”
米新朵骂了一声缺德,笑着跑开了。她的笑声很清脆,如同串串银铃,在六叔耳边久久萦绕。这让他走神了好一阵,第一次在岗位上出了纰漏,那就是把本该填进灶塘的原油,扔进了泔水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