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场春雨过后,花和榆树都长出来了,一时都绿意盈盈,还分不出草本木本。焦洪林看了就对六叔说:“马本良,你看出来问题没有?”
六叔莫名其糊涂,就摇头。
焦洪林说:“这么一件小事,就能看得出世界观来。夏晴是你师傅,你得跟她说,光自己当劳模不行,得帮助后进……”
六叔眼睛盯着他说:“工队长,你的意思是说,夏晴是先进,米新朵是后进?米新朵怎么能是后进呢?她既没出过差错,也没误过工,连牢骚怪话都没有,上次技术打擂倒流程,夏晴第一,她第十八,已经很不错了,你还要她怎么着?”
焦洪林怪异地一笑说:“不能光看技术和工效。毛主席说过,任何人群里都有左中右。你以为咱这就都是英模?就没有左中右?照样!”
六叔弄不懂这些,可绝不能同意这种评判。因为涉及到了他的心上人,这让他变得敏感、冲动而且条件反射。就硬邦邦地顶回去说:“要说左中右,米新朵顶多是个中;要是你硬把她往后进里推,广大群众不答应!”
焦洪林看着六叔,就像不认得似的,过了半天,才如梦初醒地哦了一声说:“我懂了。我终于弄懂了。什么广大群众?其实就是你自己的看法。为什么你要事事护着米新朵?那是因为,你对她有意思了!”
六叔没承认可也没否认。可他心里已经认定,米新朵已经成了他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一部分,他要奔着她,一步一步走下去,直到把她拥在自己的怀里。
米新朵的名字终于出现在六叔的家书里。他用极有分寸的炫耀推出她来说,她是从小城市来的,长得挺漂亮。就说那个白劲吧,很像精粉面皮,还有些透明的颤巍巍的质感。那个鼻子就更绝了,不光是挺拔,还很灵敏,就像西洋小叭儿狗似的……长兄为父,六叔是很尊敬我父亲的,可他信里的口吻根本不像是征求意见,而是一种不能更改的告白:他已经定下对象了。我父亲当着陈南喜的面直拍大腿,他说:“小六子呀,你这是中了大邪了,要是真让老爹知道,他得气得从坟里爬出来。娶媳妇可不是买年画,那得会过日子;白得透明的女人,像小叭儿狗似的女人,那成什么了?你可是工人阶级,还是贫下中农后代,不能找那种中看不中用的媳妇……”
焦洪林还是教歌,教得极有耐心。其中不少都是特地给石油工人写的,慷慨激昂,铿锵有力,还带着嗨咗嗨咗的号子。不过女声唱嗨咗嗨咗有些不伦不类,就教了一些绵软抒情的。米新朵不唱美丽的哈瓦那了,她换了口味,从拉丁美洲唱回到了亚洲,距离就近多了。有一首女声独唱是这样的:“仰望着北方的天,北方的天空阳光灿烂……盼呀盼,盼呀盼,盼望红日快快照遍全越南,照遍全越南……”米新朵唱得特别投入,唱得如泣如诉,充满以柔克刚的感染力,有一两次还禁不住流下了伤情的热泪。焦洪林也被感动了,说:“米新朵你有进步,真正立足油田胸怀祖国放眼世界了。”米新朵也没吭气。崔大可看得明白,对六叔说:“这个焦洪林,总爱起高调。米新朵那是什么放眼世界?替别人哼哼引起了自己的牙疼病,她那是想家了。”
其实,所有的青年工人都想家,只是油田任务重活儿紧,又是一个萝卜顶一个坑,很少有人请假回家,请假也不一定批准。毕竟不是初来乍到,都知道自我约束,即使哭鼻子也不掺群,而是偷偷躲到暗处,哭他个酣畅淋漓,然后把眼泪抹干净,照样该干啥干啥。
有一天,邮递员送来一份加急电报,是焦洪林的,电文是他奶奶病危,临终前很想见他一面。焦洪林自幼失怙,是靠奶奶带大的,按理说他太应该回去了,可他看了电报一声没吭,就把那张纸揉搓成一个蛋蛋,扔到垃圾堆里,照样上班顶岗。后来这张电报纸又被吕勤久拾到,交到了刘播的手里。大家对此议论纷纷,正说反说的都有,正巧被《战地报》一位记者知道了,就前来采访。焦洪林公而忘私的事迹也不是一件两件了,串联起来,很是感人肺腑,就用通栏标题,发表了很大一个版块。
那天薛明来到大队上,跟刘播谈工作,到了饭顿上,就留下来吃饭。他们没上食堂,就在刘播的办公室里,弄了两个毛菜,简简单单地吃起来。六叔端了菜来,转身要走,却被薛明叫住了。
薛明说:“小马师傅,群众对焦洪林有什么反映啊?”
六叔就很为难了,揉搓着两手,脸上生硬地笑着,脑袋里却在急速地转动。六叔说不出焦洪林不好,也说不出焦洪林怎么好。就暧昧地嘿嘿着说:“我整天在食堂埋头做饭,也听不到群众的反映啊。反正我们都听领导的,领导指向哪里,我们就打向哪里。”
薛明说:“你就直说吧,假如这事儿换了你,能不能做出来?”
六叔摇摇头,惭愧地说:“我不行,我可没有那么高的觉悟,我还给我老爹烧过纸哩,被人家给逮住了……”
薛明说:“刘播,你表个态吧。”
刘播说:“焦洪林积极要求进步,舍己为公,这是好的;可自己奶奶病危,骨肉亲情,他怎么能不回去?只要他开口请假,我肯定给,宁可我替他顶岗。”
六叔插嘴说:“我也可以把我的探亲假让给他。”
刘播说:“可他没有,这种人,让别人怎么想呢?我认为,报纸根本就不应该刊登这种事迹……”
薛明沉下脸来说:“刘播呀,你怎么能这样看问题?现在是非常时期,油田开发建设正在一节一节蹿高,我们特别需要牺牲精神和奉献精神,特别需要榜样的力量。”
刘播说:“我们有铁人哪。像铁人这样既有觉悟也有人情味的榜样,没有不服气的。”
薛明说:“你这官儿越当越糊涂了。这么大的油田,只有铁人一个榜样怎么行?有月亮也得有星星嘛。铁人是大榜样,下面还得有小榜样,就像夏晴这种大家能看得见够得着的典型,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难道你刘播还怕出经验出榜样?”
刘播苦笑良久,然后把两个搪瓷缸子倒上温开水,权当白酒,和薛明碰了一下,才说:“我还是心里没底,再考验考验吧。”
油田生产捷报频传,响当当的指标是“三个日上万”,即日采油量超过一万吨、日注水量超过一万吨、日外运原油量超过一万吨。上头奖励采油三大队两头猪,一大桶豆油,半卡车白面,还有用地瓜烧制的庆功酒,家属们种的春菜也下来了,一时间热闹非凡,就像过节一样。
有人提出,好久没吃饺子了,都忘了饺子是圆的还是长的,能不能吃上一顿,也好温故知新。崔大可就看着六叔。六叔说,别说吃饺子,就是七荤八素都行,只是吃的人多,包的人少。最好能抽一些心灵手巧的女工来帮忙,那就成了。崔大可出去走了一圈,真是一呼百喏,转眼就来了十多个。炊事班的人剁好馅子,都束手不动,单等六叔来调,说马御厨向来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我们都拌不出好馅子来,还是你请吧。六叔也就不客气,当着众人的面,把馅子调得香喷喷油汪汪的,面也和得十分劲道。大家分了面和馅,三五个一伙,围着大餐桌忙活起来。女的们都围拢过来看六叔的手艺。因为有米新朵和夏晴在场,六叔异常亢奋,抖擞了精神,宛如汇报演出。只见他两手擀皮,机器一般让人眼花缭乱。包起饺子来两手翻飞,如同矫捷的燕子,一个个饺子噼里啪啦,如同秋天成熟的果实纷纷落下,全都一般般大,甚至连指纹的位置全都一样。女工们看呆了,脸上都洋溢着钦敬和爱慕,啧啧称赞说,怪不得叫马御厨,真是不得了,能嫁给他,一辈子就是女皇的待遇啦!
包完煮完分完吃完,女工们还赖着不走,攒成一堆,神情诡秘地看着炊事班的人吃。六叔坚持着严于律己的习惯,随便端了一盘又破又少的饺子,躲到一边去吃,刚吃了两三个,突然被硌了一下,吐出来,里面竟是一块橘子瓣儿水果糖。女工们笑做一团,喊着叫着拥出门去。六叔拽住一个跑得慢的,一问才知道,原来是米新朵别出心裁,偷偷把一块糖包进饺子里,还双手合十,两眼微闭,暗自祷告了什么。大家不走,就是等着要看究竟谁能吃到。六叔定在了那里,一种温润的幸福感在全身弥漫,联系起此前所有相关联的事情,他不承认这只是偶然的巧合,而是坚定地相信,这是上天早就安排好了的缘分。
忽然有人来说,焦洪林不见了。分到的饺子他只吃了两三个,却喝了半碗白酒,不知什么时候,人就悄没声地走了。大家就每栋每栋干打垒搜寻,仍是没有。倒是背着鞋篓子四处游走的张老板证实,他遇见焦洪林一个人往大野地里走去了。刘播就领着人出去找,只见血红的晚霞里,焦洪林朝着家乡的方向长跪不起,就像一只孤独的野狼那样,发出令人心悸的嗥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