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曾“土匪招亲”的故事在整个油田引起了轰动。都说金刚钻井队队长,打井打到了老百姓的炕头上,让人逮了白条,打个半死,都敲锣游街了。薛明正在抓纠风整纪,听说后气得要命,就用电台跟金刚钻井队通话,命令许曾马上去见他。
许曾说:“薛副总,你看我这荒郊野地的,一时半晌也没车啊,明天行不行?我又跑不了!”
薛明说:“不行,我命令你跑步来见我!”
许曾知道薛明讲究雷厉风行,就带了两个干粮,一个水瓶子,瞄准总指挥部的方向,颠巴颠巴跑起来。六叔送了饭,正骑着车子往回走,见此情景,就跟骑起来。
六叔说:“许大哥,我带着你吧,咋也比跑着快!”
许曾不干,他说:“薛副总是军人出身,办事一板三眼的。他让我跑步,我也得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坚持四个一样,把跑步当成任务来完成。”
六叔看着他呵哧带喘的样子,一时憋不住笑了。
六叔说:“咋搞的?别人正在身体力行‘三五八’,你当队长的偏要顶风上。”
许曾说:“你没遇到那种刀出鞘枪上膛的时候。就像大钻机轰轰隆隆开动了,钻杆就要跟着往地下钻,想停住也不可能了。”
六叔说:“晋元峰也听说了,乐得差点儿背过气去。他说,你这是情景剧,层递累加到了一定火候,又因为独特的情景突然爆发的。他还说以后要把你的故事编成戏呢!”
许曾操了一声说:“可惜了一个学石油的大学生,生生弄丢了脚趾头,去当酸文假醋的文人了。干那玩意那有多危险?比我们钻井的活还危险十倍,说不定啥时候就弄张脚了。再说,也是隔着皮袄挠痒痒,他那边还在哼哼呀呀唱《西厢记》呢,我这边都钻出油来啦!”
六叔笑得撑不住,从车子上掉下来了。
六叔说:“你和韩桂花挺合适的,而且也是内部消化矛盾,自我解决困难,领导应该表扬你才对。”
许曾说:“马老弟呀,你别寒碜我了。这一次,说不定这次就要我的‘嘎啦哈’了。”
六叔说:“我挺钦佩你的,别看你有点儿匪气,可你活得比我真实。”
许曾说:“你咋不真实了?我觉得你挺真实啊。是不是焦洪林那狗日的总往墙角逼你?”
六叔说:“那倒不是,他对我也挺好的。我是……”
看他吞吞吐吐,许曾就说:“我看,你还是跟刘播上萨E采油指挥部吧,把那个俊妞也带着。”
六叔含糊地应承着,却很明白,许曾是许曾,他是他,经验是不可照搬照抄的。良种场的马群就在附近放牧,领头的霜白马脖子上吊着一根横杆,只能小步慢走,一跑,那横杆就磕打前腿膝盖。这让六叔心里很难受,身上跟着那马一样疼着。
从井场到总指挥部,直线距离也有五六十里地,许曾跑得汗水淋漓,本来能搭乘的车也不敢坐,就那么一直跑到了薛明的办公室。已是晚上八九点钟,薛明还在伏案工作,桌子上摆着两大海碗面条,因为时间过久了,都泡得又粗又囊,看着就像一些纠结的蛔虫。薛明看看许曾,用下巴指指面条说:“先吃吧,我陪你共进晚餐。”许曾嘿嘿笑着说:“也对,要死也得做个饱死鬼!”
两人就隔着桌子相对而坐,一人一碗,呼噜呼噜地吃起来。不到两分钟,面条就吃完了,连汤汤水水都喝得精光。
薛明说:“吃饱了没?”
许曾说:“吃饱了。”
薛明说:“吃饱了就回去吧。”
许曾蒙了,说:“薛副总,你这是……”
薛明说:“坐我的威力斯回去吧,小杜在外面等你呢,对你已经处分过了。”
许曾说:“这算什么处分?”
薛明说:“赶快把结婚证扯了,不然堵不住大家的嘴。”
许曾鞠躬说:“谢谢首长。”
薛明说:“要谢也别谢我,你谢严副总吧。依我的意思,一定要挥泪斩马谡;可他笑呵呵地说,许曾不是马谡,所以既不必挥泪也不必斩人;他是一员猛将,让他多打几口井,能跟在铁人后面,超过美国王牌队和苏联功勋队,就当是将功补过了。”
许曾说:“要不把我撸了吧,我当司钻去。我也知道,这次闹得影响挺大,不处理不足以严肃纪律。”
薛明说:“你还跟我黏糊什么?我可不像严副总,高举轻打,紧拉慢唱,你再晚走一会儿,说不定我就改主意了!”
许曾说:“那就谢谢组织对我的宽大!”说罢便推开门走出去,走到走廊,他蹦了一个高,嘿嘿地偷着笑了。
第二天,许曾就领着韩桂花到萨边公社开介绍信去了。于扶正好管着这摊子,故意避而不见,还是老张才钻到桌子底下,像个功夫不逮的老小偷,窝得老脸通红,从抽屉后面曲折地塞进手去,才把公章掏出来。老张才说:“我活了这把年纪,地主富农贫雇农,土改镇反三五反,什么稀罕事都见过,就是没见过你们这么搞对象的,比古人阵前招亲还热闹呢,可真让我开眼啦!”
不到一个月,许曾就把家搬到采油三大队来了。搬家那天,是六叔给上的灶,钻井队帮忙的弟兄都喝得东倒西歪的,大哥大嫂地乱叫一气,在屋里又唱又跳,还把干打垒的山墙弄出一片尿道子,那滋及的高度令人惊异,差点儿就把阶级斗争的标语给淹了。焦洪林看了很不高兴,私下对六叔说:“什么领导?上梁不正下梁歪。还是金刚钻井队哩,简直就像一股流寇!”六叔赶忙说:“你可不能这么说,这么说那是瞎子摸象,要让许曾听到,不揍扁你才怪!”
由于采油队和钻井队毗邻,家属混居一处,韩桂花把孩子寄放到别人家里,就跟着大帮下地了。有一天,许曾在回家的路上遇到六叔,就悄悄嘀咕说:“马老弟,你说,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
六叔怔住了。
许曾说:“我跟你嫂子一办那事,她就说看见冯长发的影子在屋里晃荡。有好几次,都弄得半途而废。唉,合金钢钻头遇到了铁砂层,时间一长,还不得两败俱伤!”
六叔想到了三大队二号井的事,便涩涩一笑说:“所谓心里有鬼,八成是心理因素吧。”
许曾:“我想给冯长发上上坟,你能陪我去吗?”
六叔答应了。一个用科学手段钻取石油的宿将,竟然还伴随着一些小迷信,正是这种糅合,他才觉得许曾比刘播更有意思。
六叔骑车子,慢鸟先飞,许曾一家骑摩托随后跟到。来到那片墓地,找到了冯长发的坟头,还没等摆好祭品,韩桂花就哭起来,跪下说:“长发呀,孩子太小,我又太年轻,还有那么长的日子哩,你体谅我吧!”
荒原的风飕吼着,那氛围让人发瘆。
宝宝什么也不懂,在坟前匍匐着,对那个碱土包包很诧异。他看到坟上有一株柔弱的小草,碧绿碧绿的,就伸手去薅,却被许曾拦住了。
许曾说:“宝宝乖,宝宝懂事。你爸爸喜欢绿色,绿色就是生命的颜色,你给他留着吧。”
六叔把宝宝抱起来,折了一朵小黄花哄他。
韩桂花持续地哭着说:“长发呀,你一晃死了三年多了,我苦熬苦守,并没对不起你。许大哥对咱可好呢,就是报恩,嫁他也是应该的。再说,他是堂堂的钻井队长,大名远扬,要找女人,什么样的没有?我一个农村女人,吃的都是带皮的粮食,他并不嫌弃我,这已经够可以的了……”
许曾打断韩桂花说:“你说得差不多了,该我的了。”也跪下来,咚咚咚磕了仨头,抬起脸来,泪就下来了。
许曾说:“兄弟呀,我真想你呀。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得告慰你一声,你就放心吧,老婆孩子,大哥我全面接管了。”
韩桂花还哭,这回是抱着许曾哭的。
许曾发誓说:“要是我许曾今后丧良心,你就钻出来抓我!要是你觉得不公平,将来让桂花跟你并骨!”
这话说得太过,已经属于毒誓。六叔瞪着许曾,示意他不要信口胡说。许曾却刹不住,又说:“这辈子,我当了个石油工人,死了也知足了。如果人能变成石油,我就要求深葬;可人是变不了的,我要把我的骨灰掺和到泥浆里,让它随着钻头,一直下到油层里,和石油做伴……”
韩桂花没让他说完,就把他的嘴堵住了。他们相拥而泣。六叔用脸紧贴着宝宝娇嫩的小脸,却发现两张脸之间都是泪水。
回到宿舍,焦洪林正带着人刷墙,四处是淋漓的白灰浆,把六叔精心糊上去的烟盒纸都盖住了。六叔还没来得及发火,焦洪林就和蔼地对六叔解释说:“工人宿舍是咱的家,毕竟又不是咱的家,不能花里胡哨的,想怎么弄就怎么弄,今天你贴了烟盒纸,明天就有贴生理卫生挂图的。工人宿舍是半个军营,就应该整齐划一。行李我替你叠好了,往后照着叠就行,必须见棱见角,横竖成线。”
六叔瞥一眼行李,果真像一块刀切的大豆腐,整洁虽整洁,却给人僵硬的感觉。
六叔说:“我摆上一把鲜花行不行?我贴上雷锋像行不行?我挂上一面国旗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