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六叔的入主，萨E采油指挥部食堂声名鹊起，《战地报》也做了相关报导。薛明看了就给刘播打电话，说你们靠马御厨的传帮带把食堂办好，这是对的；可口号提得不适当。什么叫提档升级？这会在全油田起到什么引导作用？别说现在日子还不那么太好过，就是实现了共产主义那一天，也得保持和发扬艰苦奋斗的好传统嘛！刘播咧嘴苦笑着，心里说，共产主义了，物质极大丰富了，还用得着艰苦奋斗么？可到了嘴上，却变成了一串嘿嘿的赔笑，对薛明说，我们一定注意，今后偷着乐，再不向外张扬。
过了一段，六叔看出问题来。因为伙食的改善，很多家属都到食堂来吃蹭饭，反正多一个人多一双筷子，饭菜管吃管添。家属都是干部家属，扯耳朵腮动，哪个都惹不起。六叔生了一肚子气，就去找刘播要说法。刘播也在为这事伤脑筋。这种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多年的沉疴积弊，早该割除，反倒因为六叔的厨艺，吸引了更多的人把长嘴巴伸进食堂来捞食。
刘播说：“你生气，我也生气。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惯成的脾气了，你怎么管？管谁不管谁？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哪。”
六叔说：“你是领导，我是工人；你怕得罪人，我不怕。谁还能把我工人正职变副职是怎么着？反正就这么鸡巴回事了。”
六叔儒雅得就像个书生，平时很少说村话，加了这些衬词，是想表达豁出去的意思。刘播笑了，他说：“你也别想得那么悲壮。你不怕，我也不怕。关键是得有切实可行的好办法。”
六叔说：“必须凭票就餐，认票不认人。家属想吃也行，到窗口买餐券。”
刘播想了想就说：“行，我支持你，咱俩绑在一起骨碌。我走将，你拱卒，事情也没什么难办的。”
六叔果然就拱卒了。
公告贴出来，干部们就很不自在，纷纷来找刘播提意见，说既然已经做到了“三不花钱”，再扩展出一个不花钱来，不是更能体现油田的优越性么？薛副总那么严明，在这主政时，对这种大不见小不见的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个大师傅，怎么就能行风行雨，把命革到我们头上来？刘播就装出很无辜很无奈的样子，苦瘆瘆地笑着说，我也是没办法。马御厨和严副总关系挺不一般的，没有严副总在后面戗着，料他也不敢。要是有意见，可以直接向严副总反映嘛！刘播这话就等于假传了圣旨，可谁又能去检验这话的真伪呢？他把六叔和严凌的合影压在写字台的玻璃板底下，那意思就跟做广告差不多了。
刘播错误地估计了干部们的抵触情绪。这已经不是嘴馋不嘴馋的问题，这涉及到了他们的面子。何况谁都不会相信，严凌再能体察下情，也不可能事必躬亲，管到一个二级单位的饭伙上来，分明是拿纸鹞子吓唬小鸡崽呢。就串联起来，逆流而上，挈妇将雏的，都糊上了来。厨师们慌了手脚，都看着六叔。六叔就巴结地笑着，走到大餐厅里，向大家招呼说：“吃不怕，来吃的人越多，越能说明我们的伙食办得好。我们怕的是报不上账，闹个底漏的罪名，那我们可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这么说着，就拿出个本本，让那些家属自己把名签上。六叔想得也太简单了，家属们怎么会签呢？她们故意要他的难堪，都不签，吃完昂然而去，就像没看见他一样。
六叔很痛苦。他很清楚，如果这件事弄夹生了，今后的事就没法干了。开过晚饭，他没回宿舍，而是蹲在指挥部大门外，仰看天上的浑圆的月亮。每当月圆月缺，他总是心潮涨落，生发出种种漫无边际的遐想。晋元峰到萨尔图去会秦恬，发现他像石狮子似的坐着，就打趣说：“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哪？”六叔笑笑说：“我研究了这么久才明白，为什么吴刚非要把那棵桂花树伐倒，他是怕嫦娥受不住冷清寂寞，找树杈巴上吊！”
正在一筹莫展，忽然那辆威力斯吉普车在他面前刹住，薛明从车窗里探出头来。
薛明说：“小马师傅，怎么啦？”
六叔赶忙站起来：“没怎么，看月亮呢。”
“吃饭了么？”
按说这话问得就没道理了。一个食堂的厨师，怎么可能不吃饭呢？可六叔真就没吃，就涩笑一下说：“也……也不觉着饿。”
薛明以为，六叔还是叫那件事闹的，就让杜希金把他拉上，到他家里去吃一口。薛明工作变动之后一直没搬家，仍然住在最初的干打垒里，虽然离得不很远，却因为工作忙，十天半月才回来一次，也从不上食堂吃饭。六叔挺憷薛明的，虽说从本质上讲，他们全都凡事较真，有着很大的共同点。严凌还喜欢吃吃面开开玩笑，薛明什么都不喜欢，或者说，他把所有的嗜好全都深藏起来，板正得就像用直尺用圆规画出来的，这就让人觉得少了一些变通和人情味儿。
薛明家里已经把饭菜预备好了，无非是白菜土豆，极简单。薛明又支使十一岁的儿子小楠找酒具，非要和六叔喝几口。薛明平时很少喝酒，连正经酒杯都没有，那两只白瓷代用品，竟然是油井上用的射孔炮弹壳。六叔也很少喝酒，他们实际上是在利用酒做媒介，尽可能缩小两个人的距离。
他们浅斟慢饮着，寻找共同的话题。
薛明说：“你的那件事我都听说了。虽然你是受害者，但你是对的，很让人感动。你在男女婚恋问题上表现得又纯洁又高尚，有志青年，都应该向你学习。”
六叔很想做出一个谦虚的微笑，咧咧嘴，那笑竟然严重变形，很像是哭了。
六叔说：“我还纯洁高尚？我不纯洁高尚也不行啊。首长，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我是哑巴让驴……”
眼看就要秃噜嘴，六叔戛然刹住，装做驱赶一只苍蝇，赶紧把这个话题遮过去。
薛明说：“我听说，你把食堂搞得挺不错。”
六叔一看机会来了，就绕着圈子说：“首长，你以后回家，不用自己做饭，到食堂去吃吧，饭菜比家里好，还省事。”
薛明说：“不必了，都去食堂吃，乱糟糟的，给你们添麻烦。”
六叔说：“麻烦倒是谈不上。反正你不去吃，别人也去吃，而且老婆孩子齐上阵，白吃不给钱，好像又恢复人民公社大食堂了。”
薛明明白了六叔的意思。他半天没吭声，和六叔碰了一个响杯，然后说：“小马师傅，我这人是不是太不好接近？”
六叔嘿嘿笑：“因为你有正气，所以才凛然。”
薛明说：“你这是在恭维我，还是在批评我？”
六叔说：“我不是恭维，也不是批评，我事实求是。”
薛明说：“很多人怕我，长此以往，我就脱离群众了。”
六叔是个小酒人，几杯酒下肚，就脸色泛红，眼神迷离，胆子也大了。他说：“有人怕你，是因为有私心。比如说，想提拔啦，想让你给办事啦。我一个小工人，又不想提拔，又不求你办事，我怕你干啥？獐狍野鹿怕老虎，蚂蚁蚊子却不怕。”
薛明笑了：“那好，以后咱们老虎和蚂蚁就多来往，起码蚂蚁不能狐假虎威，也不能叮在老虎身上吸血，大小不同，却是健康的朋友关系。”
他们谁也没再提的食堂的事。六叔醒悟过来，如果把食堂这种小事捅到上边，不但说明自己无能，也等于把刘播给卖了。
第二天吃午饭，薛明的儿子薛小楠也来了。都知道薛明对家属要求极严，这让所有的人全都感到了意外和不解。食堂的饭菜比家里好上一大截，这是不用说的，小楠和干部家属坐在同一张圆桌上，吃得十分投入，闷着头不吭声，脸上爬满了蚯蚓般的热汗。干部家属们受到了鼓舞，吃得也更加放肆。就在这时，薛明来了。他推开房门，往大饭厅里一站，背后跟进来一缕阳光，颇有剧场效果。所有的人都僵住不动，连一声咀嚼都听不见了。
薛明不怒而威地说：“小楠，你交钱了吗？”
小楠不做声。
薛明说：“爸爸拿着国家的工资，你怎么能白吃公家的东西？事情虽说不大，钱也不多，却是很丢人的，也把自己的灵魂玷污了。当年我们打锦州，战士们全都又饥又渴，头上就是老百姓的苹果，伸伸手就能够到，可我们谁都不摘一个。后来这件事还被毛主席写到了文章里。”薛明又指了指站在一旁的六叔，“还有你这位马叔叔的贫农老爹，为了村里人不被饿死，他自己坐着粮食口袋却被饿死了。跟他比比，惭愧不惭愧？”
小楠一声不吭。那些吃蹭饭的都听得明白，把脑袋垂到极至，好像生怕被认出来。
薛明看着六叔，提高了声音，故意问责说：“这食堂刘播是咋管的？共产主义毕竟还没来到吧。你告诉他，再这么下去，我撤了他！”
薛明掏出钱和粮票，放到小楠面前：“你喜欢吃食堂也行，自己去买餐券，每次交一张，这有多好，这样大家就全都心安理得了。”
有人鼓掌了。先是稀疏的几声，很快就扩展成浩瀚的一片。
这场几乎完美的父子双簧，大概除了六叔，谁都不知道其中的来龙去脉。六叔对薛明很感激，也仅仅是感激而已，连给他做一个菜的可能都没有。薛明说过，你们把工作干好了，我就觉得比做什么好吃的都香。
萨E采油指挥部机关食堂很快就清净下来，有了河清海晏的新气象。六叔经常对炊事班的人讲，做厨子的光是身上干净还不够，心里也要干净；文官贪财，武将惜命，厨师偷嘴，这都是同等性质的事情，说小了是不忠不廉，说大了就是犯罪。炊事班的人也都想争先进当模范，就一声雷响应六叔。大家一起动手，腌咸菜、渍酸菜、晒干菜，还利用食堂的残汤剩饭，养了一圈克郎猪，个把月就能宰上一头，极好地润滑了伙食，把食堂搞得红红火火的。
陈南喜好久没来了。六叔摸不清究竟，心里忐忑着，那天就给老张才打电话询问。老张才苦笑说：“你这个老乡真不善，阶级斗争抓得紧，刚一来，就对阶级敌人实行专政了！”
原来，乡下口粮分配得挺紧巴，家家也就是个将供嘴，生产队的庄稼经常被偷。熟人看青，都是屯亲，管得了张三，管不了李四，老张才就推荐了陈南喜。起初他干得也不错，黑着脸闭着眼睛，不管三叔二大爷，一律打家伙。那天晚上，也是喝了几盅小酒，搂着一根镐把，躺在包米地里，很宁馨地睡了过去。朦朦胧胧中忽然听见了潺潺流水，还以为是天下雨呢，抬眼一看，大膘月亮底下，就在咫尺之外的头上，一个女人正骑着垄台解手呢。陈南喜就不能容忍了，一声断喝，上去把那女的擒住。那女的哭哭啼啼央求着，衣服似露非露，连裤带都系不上了。趁着搜身，陈南喜把该摸的地方都摸了，证据十分的确凿。如果是贫农的后代，也就罢了；偏偏是地主的女儿，这就激起了陈南喜的阶级仇恨。他生拉硬扯地说了一句：“为刘文学报仇的时刻来到了！”然后就把那女人放倒在包米地里给办了。那女的叫大翠，觉得这种交换也不错，以后天天都来，陈南喜也天天都办，只是生产队的包米被掰得七零八落，他们办事的地方，不仅棵子倒伏，连垄沟垄台也被夷为平地。
老张才在电话里大骂一通，连六叔也稍上了。六叔赶忙给老张才赔不是，老张才也是刚喝了几盅酒，不管不顾地说：“谁是我们的阶级敌人？我这个贫协主席瞪大了眼睛看了一圈，地主老财全都服服帖帖，闹了半天，全公社的阶级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你这个老乡陈南喜。你赶快把他弄走吧，要不然我们就把他轰出去了！”
六叔又打电话找陈南喜核实。他说：“你咋能听老张才的？那老鸡巴灯就知道喝酒，根本就没有什么原则。大翠家明明是地主，他还常端人家的饭碗哩。我这回不比上回，上回是霸王硬上弓，这回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小六子，你尽管放心，我不会给你惹事的。”六叔弄不清反正面，由于忙着食堂的事，也就把他放到一边去了。
张老板来了几次，都是一走一过，绕着路特地来看他的，说是想得慌，来看一眼心里就塌实了。他带来两样东西，一个是焦洪林送给六叔的日记本，墨绿色绸布糊面，扉页上写着：赠马本良同志：革命路上并肩走，惊涛骇浪手挽手。一个是夏晴给六叔勾织的牙具袋，外面是蓝棉线镂空的小碎花，里面衬着红布，袋口是抽带的，活儿还挺不错。
六叔嘲讽地笑了：“夏晴还会织这个？真难为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