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板说:“你是不是挺恨夏晴的?”
六叔说:“我怎么敢。欺师灭祖,那可是天理难容的事。”
张老板说:“其实夏晴这人挺不错,都是被焦洪林给忽悠的。那天看一个电影,苦得也不是特别厉害,别人都没哭,她却哭了。”
六叔说:“那说明不了什么,鳄鱼吃东西的时候还流眼泪呢。”
张老板说:“毕竟她就你这么一个徒弟,你就她那么一个师傅。”
六叔说:“刀口药再好,也不如不剌口。看来,我们的师徒关系,怎么修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张老板说:“她哪得罪你了?你得说出个四五六来呀?”
六叔说:“我也说不清,就是感觉不对劲。”
张老板说:“我看得出来,事是这么个事:你追米新朵,夏晴追你,你们都弄错位了。”
六叔说:“也不怪别人,都是我不对。我弄不懂女人,也许,我打一辈子光棍才合适。”
张老板叹息一阵,就说:“三大队的人都想你呢,你就不想大家?”
六叔好半天没说话。他怎么能不想三大队呢?可他又怎么回三大队呢?三大队是他的发轫之地,也是他的伤心之地。他跟三大队的情感,有点像夏晴勾织的这种流行一时的牙具袋,虽说是从头到尾只有一根线,构成的图案却是繁杂错结,盘回缠绕,真个就是剪不断理还乱了。
有一天,六叔突发奇想,来跟晋元峰商量说:“能不能把你们宣传队的女演员借给我一个?要漂亮的,越漂亮越好,会表演的,撒谎脸不红的,陪我到三大队井区转上一圈,保证完璧归赵。”
晋元峰明白了他的用意,就说:“还用借么?那些女演员背地里蛐蛐蛐蛐的,都想跟你好呢,怕的就是你没从爱情失败的阴影里走出来。你以为她们嘴上说着那些豪言壮语的台词,心里都装着世界革命风云么?根本不是,她们想的是怎么才能找个好男人,怎样才能过好自己的小日子,这才是真格的。”
六叔说:“我是君子之贷,不是刘备借荆州。”
晋元峰说:“又是君子君子的。咋就不记取教训?如果一个人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那就不可救药了。”
六叔说:“行,该做小人的时候,我就做,反正我弄了个遍体鳞伤,索性就浑水浑蹚了。”
也不知道晋元峰是怎么操作的,那天宣传队没事,晋元峰就搡着那个能唱能跳的蓝溪找六叔来了。六叔嘿嘿笑,蓝溪格格笑,晋元峰哈哈笑。
六叔说:“小蓝,我就是压着一口恶气,想让你帮我出出。”
蓝溪说:“不就是想治治那个女假洋鬼子吗?这有啥难的。”
六叔说:“不仅仅是米新朵,还有别的。”
晋元峰说:“你得演得像,要是不像,马本良不但不能扳成一比一平,反倒成了二比零了。”
蓝溪说:“演员嘛,哪能不像?演出成功,你得请我下馆子,还得你亲自掌勺!”
六叔说:“这有啥难的,你我不过就是各尽所能罢了。”
六叔就用那辆破车子,驮着蓝溪去了。
蓝溪形态轻盈,矫捷如燕,跳群舞叠罗汉,踩着人桥一直上到塔尖上,手里还拿着一面红旗舞波浪,那样子美不胜收,让人的血一涌一涌的。她坐在车子后面,一点都不显得累赘,在六叔看来,就像个轻巧的油样桶似的。刚骑了没多远,蓝溪就从后面紧紧搂住六叔,还把头靠在六叔的背上,幸福宁馨地歇息着,完全是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如此兵贵神速,六叔吃不住劲了,就说:“小蓝,注意分寸!”蓝溪格格脆笑起来,说:“不是要表演吗,怎么也得排练排练哪,不排练容易演穿帮的。”就这么一路排练下去。六叔当然也很滋润,他在心里不断为自己开脱说,我这可不是真格的,我这是排练呢。
他们遇到的第一个人是焦洪林。他刚从一个油井房里走出来,被强烈的阳光刺眯了眼睛,看见六叔带着一个美女款款驰来,不禁大吃一惊,就跟遇见了张老板拖着一只狼一样。
六叔夸张地笑着,跟他紧紧握手。
六叔说:“这是我对象,蓝溪,宣传队的。”
蓝溪也跟焦洪林握了握手,很矜持,只给他一簇手尖。然后就揽住六叔的一只胳膊,亲昵地依偎着,来了一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焦洪林有点儿懵了,大张着嘴,露出了蝌蚪尾巴似的小舌头。他语句含混,逻辑错乱,手足无措,好像血压也出了问题。他先说了一句请坐,发现大野地里根本就无处可坐,然后又补救地说了一句吃了吗?不早不晚的,这就更加不合时宜了。
六叔恶毒地说:“指导员,你说我咋就记吃不记打呢。明明知道有个‘三五八’,就是板不住自己,这不,又搞了一个,宣传队的主力,你看比米新朵咋样?”
焦洪林这才缓过劲来。他先说了不错不错,发现这话具有杠杆效果,压下这头,那头就翘起来了,马上又订正了一句,都不错都不错,都很漂亮嘛。
六叔说:“三大队毕竟是基层,都是沉下来的缸底子。指挥部宣传队里有很多漂亮姑娘,指导员,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那咱俩就是拐弯亲戚了。”
焦洪林慌忙说:“不用不用,我……自力更生。”
因为这话隐含着双关性,六叔还没笑,蓝溪就笑不能禁了,弱柳扶风的样子,把焦洪林笑了一个大红脸。
就在这时,夏晴从计量间里出来了。她拐过油井房,猛丁看到了六叔的破车子,就是这辆让她骑上去下不来的车子,每个螺丝每块漆皮她都很熟悉。她停下了脚步,向六叔和他身边的妖娆女人惊讶地张望着。六叔还在想,是他走过去,还是等她走过来?夏晴却忽然转过身,走回计量间里,把门插好,无论六叔怎么敲打怎么叫,她也坚决不打开。
六叔最想见而又最怕见的人就是米新朵。到了她的井区,他就畏葸起来,对蓝溪说:“咱们回吧,别折磨她了。”
蓝溪说:“要不然,我自己去。我不折磨她,我安慰她,告诉她说,谢谢你发扬风格,把马御厨让给我了!”
六叔还未置可否,蓝溪就如一只贴着草尖飞去的禽鸟,翩翩地飘了过去。六叔隐蔽在一个油井房后面,看着曾经熟悉的一切,一时感慨万千。一只小蜥蜴从他面前爬过,准确地吞掉一只苍蝇,又钻进了远处的草窠里。它的尾巴是完整无缺的,六叔认不出,它是当初的那只,还是另外的一只,因为它们看上去完全一样。
过了十多分钟,蓝溪从计量间里出来了。她垂着头,泪水阑干的,对六叔说:“马本良,我演砸了。”
六叔说:“那怎么可能呢?你不是演员吗,跟她还认识。”
蓝溪说:“她还爱着你呢,而且我敢肯定,这辈子她也不会忘记你了。我实在演不下去了,陪着她哭了起来,然后把你的阴谋诡计全都交代啦!”
六叔没说话。他推着车子走了半天,不知不觉中,眼泪潸然而下。走出去好远,米新朵才从屋里出来,站在一片盛开的波斯菊里向他们凝望,季节风吹乱了她的头发,那一刻她凄美极了。
生活并没因为六叔的遭遇而停滞。油田的建设热火朝天,到处都是报捷的锣鼓和胜利的喜报。上级奖励,除了大红的奖状和锦旗,还给生猪,大功给大猪,小功给小猪,无功不给猪。那些从关里运来的猪们被系上红绸子,高亢地嗥叫着分送到四处,变成了真实而具体的物质能量,进而又变成了滚滚而来的石油。年产原油一千多万吨,这是个什么概念呢?六叔趴在行李上,用他那枝友联铱金笔,把它换算成一个一个大湖泊,一节一节围绕着地球排列的油罐车,一组组卡路里、千瓦时和公斤米……他多想回家,把这些面对面告诉亲人,告诉长眠在地下的我爷爷啊,然而他又因为那根蜥蜴尾巴恰恰不敢回家。他像一颗转蓬草的种子一样,已经在这块碱土地上扎下了根,扎得很深很深,如果一旦被拔出来,他肯定要疼,说不定还会死的。
为培养生产能手,全油田搞岗位大练兵,要开赛巧大会,把各行各业的技术能手集合到萨尔图,真刀真枪地比划,所谓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严凌打来电话,指名要六叔去,而且非去不可,说三代的御厨传承,油田厨师界里公认的巨擘人物,怎么能不到场呢?不用比赛,也没人能比得了,表演一下就行,起一个高光下照的作用。六叔尽管不大情愿,还是不好拂逆领导的意思,就把祖传的炒勺,连同那把曾经提在手上追杀崔大可的泼风快刀,一起装进背包里。六叔转念又想,既然来了,就得露露真功夫,起码要让人知道,“御厨”这个已被历史埋葬了的称谓,并不是随便说说的。
三大队的夏晴是当然的人选,而且老早就开始准备练习了。张老板知道了消息,也找到焦洪林,要求参加修鞋方面的技能大赛。焦洪林说,上边没设这个项目。再说,修鞋那怎么比?当然不能说是下九流,得说成是为人民服务,可那实在不算是什么技术专长。张老板生气了,出门的时候嘟囔说,不管咋说,我还会掌鞋呢,你会啥?除了捉奸唱高调,啥嘛不会!
赛巧大会场地就设在临时停机坪。人们从广大的油田四面八方聚拢过来,一时人山人海的,围出一个巨大的盆型的椭圆,是个空前盛大而又独具匠心的赛会。油田的主要领导都来了,他们难得消闲地坐在简陋的主席台上,带着丰收的喜悦等待检阅。
赛场上,各系统各单位互相拉起歌来,你来我往,唱着喊着,发自千万个滚烫胸腔的声音排山倒海的,听着叫人心里直颤。接下来萨E采油指挥部文艺宣传队见缝插针,先表演了几个小节目。其中七男一女八个人,扮做蓬莱八仙,用自己的绝技一一“过海”,这都是晋元峰的主意,借此和赛会的主题相照应。何仙姑是蓝溪扮的,一身粉红色的软靠,像个精灵似的来回蹿跳,最后把一个花篮放到面前,一匝小蛮腰水蛇一样向后弯下来,竟从胯下把花篮衔住,再缓缓直立起来。掌声欢呼声响遏行云,把大喇叭都盖住了。
比赛正式开始了,各种绝活让人眼花缭乱:大卡车在两条钢轨上自如进退。庞然大物的铲车将摞在地上的红砖一块一块铲掉。井下作业工比起下油管。电焊工比焊口不渗不漏,给钢铁当“裁缝”。瓦工比砌砖墙。厨师比掂马勺。还有一个女仓库保管员,蒙住眼睛,竟能摸出各种规格的电线、轴承、螺丝,还能背出账本上的七万多个数据……
采油工比的是用手代替钢丝钳子,盘结清蜡铜丝接头。夏晴是苦练过的,为此十个指头都血津津的。如果她像当年那样专注,第一笃定是她的;因为参加比赛的人全都坐在检录处,她见到了六叔,眼睛亮了一下,分明有话要说,六叔却偏过脸去,假装没看到她。这个细节让她很痛苦,操作中稍一分神,就盘错了,等到纠正过来,已经比对手晚了两秒钟。
在巨大喧哗之后的片刻静场里,主持人走了出来。他笑呵呵地说,要选一位女同志,最好是细皮嫩肉,检验一下厨师的刀功。当然没有拿人试刀的意思,就是要做一回有惊无险的砧板,让大家开开眼界,保证连一根寒毛都碰不倒。就拿着麦克风四下撒眸,也许是米新朵白得耀眼,又挤在前面,就被他从人丛里请出来。米新朵是没法推拒的,她是职工,又是单位派出来观摩的,点将点到了她头上,怎么能退缩呢?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场地来。许多人认出来,她就是上次那个“幸福的鼻子”,便向她欢呼致意。米新朵腼腆地笑着,挽起袖子,露出一段鲜藕般的手臂。
在一阵激昂的乐曲声里,六叔亮相了。他两只手上端着六大碗开水,竟然端得纹丝不动,演杂技一般,一把菜刀和一只剖开的青萝卜就放在水碗上,刚一露面,马上就是一阵碰头彩。他要表演的是,在人身上切萝卜,这种萝卜皮艮肉嫩,两层的质地完全不同,要在半分钟内先切成片再切成丝,保证绝无连刀,这是很要功夫的。如果在厨房里,这就不算什么了;现在换了人的小臂,上面只垫一块薄纱,难度就更大了,稍一疏忽,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可六叔心里有数,当年曾在我爷爷刮光的秃头上练过无数次,应该是万无一失的。他走到那个临时搭档面前,突然就怔住了。两个人愕然对视着,好像失散多年突然重逢似的。米新朵凄然一笑,似乎回身要走,却像跳舞蹈那样旋转了一个圈子,缓缓地晕倒在了地上。
场上一片大哗。六叔呆立在那里,手里的水碗全都掉到地上,摔成一地残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