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里每天都流转着可观的粮油和副食,这些钱变的东西像联翩的蝴蝶在六叔眼前飞过,只要伸手抓一把,它们又能变成钱,在人不知鬼不觉中落入六叔的口袋里。这念头极光般一闪,立刻被他死死地扼住,然后彻底扑灭了。他甚至听到了一声响亮的耳光,仿佛是老爹坐在粮食口袋上伸出幽冥之手打的。
有一阵子,六叔想把那帧康有为的横幅卖了还债。有个行走于民间的文物散仙,被他叫进屋里,打开箱子,徐徐拉开两轴,那人眼睛就亮起来,拿出个放大镜,罩在上面看啊看的,然后把拇指食指叉开一比划。六叔说:“80?”那人笑了:“800。成交吧。”六叔把横幅一点点卷起来,那人正从挎包里拿钱,六叔又反悔了,把横幅重新放回箱子里。那人还要加价,六叔说:“卖老祖宗留下的东西,那可是败家子;我就是去卖血,也不能卖了它!”
六叔真的就去卖血了。
六叔十六岁进城当灶,曾经献过一次血。那是后半夜时分,附近发生了矿难,有三五个重伤员急等着血浆抢救。六叔听到街上大喇叭喊人,还迷迷瞪瞪的,爬起来就往医院跑。医院走廊里,献血的人已经排起了长龙。验血时,负责登记的护士问:“什么成分?”六叔生怕被拒绝,就说:“贫农。”身后一人接了话茬说:“血这玩意还分阶级?不就是分血型吗?难道地富反坏右的血里有毒?”护士白他一眼说:“这道理我比你还懂。可表格上有这么一栏,我有什么办法!”六叔除了隐瞒了成分,还把自己的年龄提高了两岁,就这样,200毫升假贫农真地主的鲜血,流进了别人干瘪的血管里,尽管没有一分钱的报酬,尽管他和被救者素昧平生,他还是很高兴。
现在情况不大一样了,六叔不是去献血,而是去卖血;他身上唯一能变成钱的东西,也许就是血了。他是这样计算的:如果每个月卖一次,一年左右就能把债还上;这笔债既是人生路上的大坑,也是他灵魂上的大坑,如果不设法填平,他真就没法活了。
有那么一天,六叔避开熟人的眼睛,出现在一个号称三不管的地方。这里是油田的外围,混居着各色人等,很多都是从外地跑来撇油珠子喝的,雪球似的滚了几滚,就膨胀成了一个乱糟糟的小镇,卫生院也堂而皇之地开起来了。六叔是坐油田上那种不花钱的交通车,倒了几倒才找来的。他那种气质打扮,混杂在几个邋遢的血虫虫里,就显得很隔色。如果六叔一声不吭,也就没事了;他看到那几个血虫虫每人手里拿着一个啤酒瓶子猛灌,很是不能理解,就搭起话来。
六叔说:“你们……这是干啥?”
血虫虫告诉他,据说抽血前喝啤酒,能使血也变成泡沫,进而以虚充实,以少当多。
六叔说:“卖血咋能掺假?血就是生命啊,生命应该是最真实最干净的!”
血虫虫们不高兴了,说:“你卖你的真血干净血,我们卖我们的血泡泡,两不相干。”
六叔说:“这不对,这丧良心!”
血虫虫就恼了,说本来我们就是半碗稀饭,你还来跟我们抢;抢还不说,还多管闲事,找揍来了!就抡起啤酒瓶子乱砸,多亏六叔戴着棉帽子,血虫虫又没劲,才没造成致命伤。六叔撒腿就跑,啤酒瓶子随即变成了手榴弹,在他的前后左右一一爆炸。六叔在玻璃弹片的呼啸声里逃出了火力圈,对着茫茫雪野哈哈大笑。青春的血从他的帽子底下流出来,他用手蘸着,又在食指拇指之间试试黏度,然后他在白雪地上画了一个鲜红的触目惊心的感叹号。
回到宿舍,六叔的门缝上插着一封信,写信的人透底说,我爷爷最后的两个饽饽,竟是被陈南喜拿走的,如果不是这样,我爷爷也不至于饿死。信是匿名的,不过除了信封上的邮戳能证实发信地址,信里还夹着一朵硕大而干燥的榆树钱。六叔久久闻着榆钱,那是他最熟悉的家乡气息。他就像被冻结在炕沿上,眼睛直勾勾的。窗外大喇叭在高声嘶吼,唱腔苍凉激越,裂帛决堤一般,好像把五脏六腑全都呕出来了,是秦腔。那声音直上青天,又陡然跌落下来,六叔觉得,是他那颗百孔千疮的心被摔碎了。
六叔默默找出笔纸,极有耐心地写了一份遗嘱。他坦白说,为了能来油田,他和全村人串通一气,把地主成分隐瞒了,对不起广大人民群众和党组织。时至今日,他已经骑虎难下,再也忍受不了心灵的熬煎,只能和以此敲诈他,并且夺走老爹干粮致使他活活饿死的人同归于尽。念及他毕竟为油田做了一些事,就把他葬在油田吧。康有为的横幅、御厨炒勺、还有那几本珍贵的线装书如《周礼天官》、《酉阳杂俎》等,都能卖钱,请代为还债,剩下的留给大哥和侄子们。最后他诚恳要求,组织上能重新审定我爷爷的成分,还他和家人一个清白。遗嘱写得简单而冷静,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就好像是一份临时草拟的菜单,被他锁在箱子里,而钥匙则被他扔在了行李上。
六叔喝的是六十度老白干。烈性酒很快化做淡蓝色的火苗,在他的血管里咝咝烧灼。那是一种毒蛇吐信的声音。一向谦谦君子的六叔立刻血脉贲张,变得空前强大而又充满破坏力。他撞开了蓝溪的房间,二话没说,就把她紧紧箍住。那一刻他的眼神完全是邪恶的,罪犯式的。不过蓝溪已经看不见这些了,她渴望的正是这种暴烈,眼神迷离着,瞳孔都散了。六叔就像一头饥饿的猛兽,急切地撕扯着猎物的皮毛,嘴上还念叨说:“我让你看看,我到底有病没病,我就怕炕不结实!”眼看就要入港,蓝溪突然猛醒,推开他,涨红着脸说:“马本良你疯啦?就这么没鞍子没笼套的,要是一旦种上,你我就都完了!”六叔中止了野蛮的冲锋,把头埋在蓝溪怀里,像个弱小的动物那样喘息说:“我想哭。”蓝溪说:“一个大男人,有啥好哭的?说出来我听听。”六叔说:“不能说,要是能说出来,我就不哭了。”蓝溪说:“人家北风当电扇,下雪当炒面,你风吹不着雨浇不着,咋能这样?”六叔喟叹一声说:“可也是,我为什么要对你哭呢,这太没道理了。”
六叔从厨房拿了一把切菜刀,就是拿到赛巧大会没用上那把,沉甸甸地揣进杠杠袄里,骑上车子,到他约会陈南喜的地方去了。陈南喜正在萨边的家里猫冬呢,从这个热炕头转移到那个热炕头,喝烧酒耍纸牌,把六叔给他的钱花得差不多了,接到电话,还以为六叔是给他送钱来的。
六叔用车子把陈南喜带到一个废弃的干打垒里。
六叔说:“喜子,你饿吗?”
陈南喜说:“不饿,刚吃完。”
六叔掣出刀来说:“不饿就好,省得当饿死鬼。”
陈南喜惊恐万状,忙说:“小六子,你这是干啥?”
六叔说:“咱俩该结账了。”
陈南喜抖起来,目光被那刀锉得极钝。
六叔狰狞地笑着:“别害怕,不会疼的。知道庖丁解牛吗?我就是个庖丁,肯定会游刃有余。”
陈南喜说:“小六子,我咋着你啦?不管咋说,我爹对你家有恩情,我跟你有交情,至于这样吗?”
六叔说:“不看你爹的面子,我早就把你杀了;正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我才把你留到今天。你说吧,我爹是咋死的?”
陈南喜明白了,说:“这事儿是我不对,可那也不能全怪我,他可是坐着粮食口袋呢。这事我要是不说,谁都不知道;正是我喝醉了酒,觉得怪对不起你老爹,才跟人胡咧咧的。我有错,可罪不该死,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六叔没法下手,就用刀砍着破窗框,一时木屑纷飞着。
六叔说:“你这个特大号的‘光荣虫’,紧紧叮在我身上不撒口,把我的血都吸干了,把我的骨髓也榨出来了。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剩这一条路了。”
陈南喜哭了。他说:“小六子,我可真没想到,你这么儒气的人也能杀人。你平时是多好的人哪,都不忍心捻死个蚂蚁……”
六叔说:“这都是你逼的。因为一个成分,我被你牵着走,养活着你,还得养活你老婆、孩子、老丈人、老丈母娘。我到处借钱,到处撒谎,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气都喘不匀了……”
陈南喜说:“小六子,那是你想偏了。那都是我借你的钱,并不是我讹你的钱。你把媳妇弄丢了,也不全是我的错。我压根就没想告发你,告发了你有我什么好处?有你在还有我的钱花,没有你,我连一分钱都花不到了!”
六叔迟疑了。他根本没想到,他势不可挡杀气腾腾的理由,到了陈南喜这里,又完全站不住脚了。
陈南喜泪眼婆娑,看着六叔说:“小六子,你用雪擦把脸,醒醒酒,仔细想想事理。要是我活着你就活不好,那你把刀给我,我自杀算了,省得连累你。你是御厨传人,有大手艺,对这个社会有用。我呢,混到这个岁数上还啥啥不是,人见人烦,活着也没劲。我只求你一件事,把我炼巴炼巴,装在臭豆腐坛子里,带回后沟村去,等我儿子生出来,长大之后,你给指指坟头吧!”
陈南喜跪下来,低着头,把细瘦的脖子伸得老长,完全是一副引颈受戮的架式。如此这般一弄,六叔本来就不很凌厉的杀机顷刻瓦解了,他没用雪擦脸,但那把高擎着的菜刀已经掉到了地上。这时他才明白,其实他根本就不敢杀人,他这么做,只是要表明他忍无可忍的心态。
六叔也跪下来,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杀人者和被杀者竟然搂在了一起,哭出声来。
六叔说:“喜子,原谅我吧。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走到这一步,我差点儿就成了杀人魔鬼。”
陈南喜说:“都怨我,天生就是个不争气的坯子。咱们都是喝一口井的水长大的,人不亲水土亲,今后我要是再跟你没完没了,你发一句话,我自己找地方死去。”
六叔说:“喜子,别看我表面风光,其实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以前的钱都算是我帮你的,往后你得靠自己,告发不告发,随你便吧。”
就这样,六叔带着劫后余生的侥幸情绪,回到了萨E采油指挥部。油田保卫部的周密正在大门口踱步,看见了六叔,招招手就凑过来。六叔也是心慌,车子一偏,差点儿倒下,那把菜刀就明晃晃地掼到了地上。周密帮六叔拾起来,他还不知道,这东西差点儿就成为凶器呈现在他的面前,而且还绝对不止一次。
周密说:“又到哪儿帮厨献艺去啦?”
六叔干巴巴地笑着,没回答。
周密指着不远处一缕残烟说:“看见了么?就是半小时前,那边一个五千吨储油池着火了。那要是爆炸,相当于一颗特大型炸弹。”
六叔的嘴巴大大地张开了,残存的酒气汹涌而出,旋即都变成了乳白色的烟雾飘散。
周密说:“多亏了油库的后勤队长,他脱掉了大皮袄,堵住了通风口,然后自己坐在了上面。”
六叔这才呻吟一般说道:“英雄,英雄。”
周密说:“那场面我们都看到了。不知咋回事,我觉得他坐在那儿的姿势很像你老爹。”
六叔问:“火救住了吧?”
周密说:“救住了。不过,就是那样死了,也值得,很壮烈呀。”
六叔也是心里有事,怎么听那话都有机锋,就像个终止杀人和自杀未遂的宵小,支吾着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