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之际,六叔正在物探队巡厨,是从队里的无线电听到“文化大革命”这个新名词的。巡厨的名堂是严凌搞的,他说,奖励先进光给猪不行,还得搭配上好厨师,不然就吃瞎了。就把六叔这个“御厨”“奖”给了那些在野外辛辛苦苦找油的人,每个队轮两周。因为有野外补贴,六叔很乐意,而且有点远离尘世苟且偷安的意味。临走时晋元峰写诗赠他:“此马非凡马,伏枥嘶长风。千里随夸父,苍茫渐迷踪。”六叔自己跟自己说:“老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这匹马哪有什么雄心壮志,是怕进屠宰场,才远远跑着呢!”
物探队的无线电每天下午三点通话,大本营的指示,队上的情况,队员和家属互报平安,都要通过这种神奇的玩意来表达。当指挥车上的人通知六叔讲话时,他愣住了。
无线电发出沙沙啦啦的噪音。
那边说:“我是蓝溪。”
六叔感动了一下,说:“蓝溪,你……有事?”
蓝溪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六叔说:“这和我有关系吗?”
蓝溪说:“岂止是有关系,关系大着呢。先批‘三家村’,再砸烂‘孔家店’,接着就是揪斗牛鬼蛇神。你明白吗?哪一条都能挂拉着你。”
六叔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们先革命,我们得满世界找油,咱两不耽误。”
蓝溪说:“红卫兵你知道吗?中学生,还有外地来的大学生,都戴着红袖标,都不上课了,都造反了。他们指名道姓要揪斗你呢,说你是头号封建余孽……”
六叔的脑袋轰地响了一下:“我怎么又成了封建主义?我生活在社会主义,奔的是共产主义,为大油田出力,给石油工人做饭,还伺候过国际友人,再说,我可是贫农的后代呀……”
蓝溪说:“这是革命潮流,你,我,他,谁能抗拒得了?我就是告诉你,别回来,千万别回来!”
六叔说:“好吧。我……谢谢你啦!”
蓝溪说:“你师傅夏晴为了保护你,已经抢在红卫兵之前,把你箱子里的东西全都处理了。”
六叔说:“她怎么处理的?”
蓝溪说:“听说是烧了。就在大泡子旁边……”
六叔剧烈疼痛着,大喊了起来:“她算老几?你怎么能把钥匙给她?”
蓝溪说:“我有什么办法?她是你师傅,可我又不是你爱人。再说,虎吃狼吃,还不是一样的!”
那天晚上,六叔一直在月光下坐到很晚。荒野奇静,唯能听到的声音就是自己的呼吸。有几朵绿火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恐怖地闪烁,那是觅食的荒原狼,它们以残忍的协作成为这片天空下的统治者。六叔知道,它们正在期待着他再走过去一点点,只要他离开由车队围成的营地,他就必定成为它们的美餐。他幻化着被群狼撕扯的场面,忽然狞笑起来,朝它们大喊着:“狗日的狼,有种的你们过来呀,我做的饭菜比别人好吃,我的肉也比别人好吃,你们都来吧,我情愿让你们会餐!”物探队长从后面走过来,听了就笑,说:“马御厨,狗日的狼是语法错误呢,还是生物学错误?我干了这么多年勘探,见过那么多孤狼群狼,这种新颖的骂法,还是头一回听说呢。”
六叔辗转在各个物探队之间,成了真正的流浪者和放逐者。但他很赞同晋元峰把找油人比喻成夸父,还有很多神话象征,和石油这一行当都很贴切。其间他收到了晋元峰的来信,他告诉他,他和秦恬已经结成“秦晋之好”,遗憾的是,时令不对,没有“御厨”上灶,他们只能婚事从简,手捧红宝书,对着毛主席像唱了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了事。他还说,如果御厨是封建主义,那么天安门是什么?赵州桥都没人敢走了。你回来吧,运动如同脱缰的野马,没有明确的目标,“打哪指哪”,现在正揪大个的,你这类没有民愤的小角色,早就被造反派们忘记了。
六叔就偧着胆子,悄悄潜回了油田。
虽然是短暂离别,六叔竟然不敢相认这块土地了,——平日令人激动的点点红色,此时已经漫漶成了浩瀚的红海洋,置身其中,竟然有些生理上的恐怖,满街亢奋的歌曲和吓人的口号,也让他大有隔世之感。就在车站前面那片空场,六叔看见了久违的蓝溪,她一身仿制军装,还把袖子绾到小臂上,胸前戴着一枚像章,正在和一群少男少女演出,手上作勒马状,双腿急骤地踏动着,嘴里高唱道:“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从草原来到天安门。无边的旗帜红似火,战斗的歌声响入云……”狂歌劲舞中,黄军帽下面的鬓发都被汗水打湿了。造反派的宣传车疾驰而过,高音喇叭里都是滚烫的癔语,无数张传单雪片似的飘落下来。六叔捉住一张,匆匆一扫,就从一片打×的名字中间,发现了北方油田副总指挥严凌。
六叔浑身发冷,转身要走,忽然被人扯住。随着一股臭胶鞋的气味,张老板笑嘻嘻地出现在他面前。
张老板说:“伙计,我还以为你真逃到月球上去了呢。”
六叔说:“我也真不敢相信,眼前是地球上发生的事。是咱油田这样,还是全国都这样?”
张老板说:“不但是全国,听焦洪林说,都波及到全世界了。这一回,共产主义可真离咱们不远了。”
六叔说:“严副总咋样?”
张老板说:“光听着喊打倒打倒的,那么大的干部,轻易哪能打倒?倒是崔大可最先被揪出来了,现在蹲‘牛棚’去了!”
六叔真是不懂政治,一听到这个大快人心的消息,马上就欢呼雀跃,那样子就像个翻身农奴似的。他说:“这么说,这场运动肯定就是对的。毛主席真是站得高看得远哪,整整崔大可这样的人,我一千个拥护,一万个赞成!”
六叔这么说,并不完全是泄私愤。当崔大可这块“崔春泥”平均分配的时候,一切都还在隐蔽之中进行着;等到他全部护到了米新朵这枝花上,别的花们就愤怒了。她们正好利用了运动给予的机会和勇气,纷纷化名贴了他满墙大字报,揭发他以谈对象为名,对值班的采油女工揩油吃豆腐。这样,张老板的鞋箱子被翻了个底朝天,人们把成串的破鞋挂到了他脖子上游街,随后就顺风顺水,把他塞进萨E采油指挥部的“牛棚”里了。
那几天六叔惬意极了,总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各单位的党政组织已经瘫痪或半瘫痪,刘播到萨尔图集中学习去了,晋元峰他们的宣传队改成了毛泽东思想红色文艺宣传队,到处巡回演出,连面都没见到。指挥部乱糟糟的。六叔打电话找夏晴,想问问那只箱子里的东西,找了几次都没找到。
“牛棚”需要人做饭,可炊事班的人都不愿意去,六叔想到崔大可在那,就自告奋勇说:“我去,我倒要看看,牛鬼蛇神都是什么面做的。”就骑着车子,唱着哩咯儿咙去了。
为了接纳被运动源源不断网住的牛鬼蛇神,萨E采油指挥部特地在家属生产队开垦出来的农场加盖起了干打垒当“牛棚”。六叔老远就认出崔大可来,他正在造反派的看押下撅着屁股锄地,人蔫萎得不像样子,个头也明显矬了一截。六叔抑制不住报复的快意,张开双臂,就像要飞翔似的,故意咋咋呼呼地跟他打招呼说:“老伙计,你咋也进来啦?这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崔大可像哭一样笑着,赶紧把头低下。一埯白菜苗被他准确地锄掉了。
六叔笑得灿烂如花,站到他跟前说:“没有会不着的亲家。上次我提着菜刀,不是要杀了你,只是要劁了你。你看,要是早把那件招灾惹祸的家什弄掉,你能有今天么?你早就成了彻底的革命派了。”
崔大可的脸色紫巴溜丢的,就像缸釉一样。他说:“马本良,你别记恨我。那不是我对不起你,那是你自己对不起你自己。我和米新朵,孩子都挺大了。”
六叔用专政的目光逼视他,使用了一句刚刚学会的造反派语言:“你们那能叫孩子么?那应该叫黑五类狗崽子,怕是在计量间里那张长条椅子上播种的吧?”
崔大可扔下锄头,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六叔这才找回了一些平衡,继续唱着哩咯儿咙,骑上车子走了。
六叔在简陋的“牛棚”里开伙了。粗粮细粮的配供比例已经一半一半,他不蒸馒头和窝头,他蒸金银卷,层次分明,状如螺钿,看着吃着全都呱呱叫。开饭时牛鬼蛇神们不坐桌,反正天气好,就散在房前屋后,每人端一盘素炒菜,用筷子穿两个卷子,随便找个地方蹲着坐着,丧着脸子光吃,一句话都没有,只听得一片泥泞的吧唧声。六叔也拿着饭菜出来了,他蹲在崔大可的对面,满面春风地笑着,故意撩拨说:“老伙计,咋样啊?”崔大可还能说什么呢?他装做极为满足十分受用的样子,频频点头说:“好吃,真好吃。”六叔说:“你的卷子跟别人的不一样,因为咱俩的关系特别,我特意加了作料,难道你就没吃出来?”这么说着,六叔还诡谲地坏笑,眼睛里流射出异样的光来,似乎有什么阴谋在里面。崔大可受不了了,他停住筷子,俯下身干呕起来。六叔快活极了,他站起身来,用筷子敲着盘子,迈着台步,边走边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让群众的队伍更加纯洁了。有人触及你们的灵魂,有人触及你们的皮肉;我专门触及你们的胃肠,你看这厉害不厉害?”
实际上六叔没做一点手脚,他不是那种卑鄙小人,从来不做鬼魅之事;他只是想折磨一下崔大可而已。崔大可心里没底,从此就永无宁日了,总是担心六叔的暗算,动不动就干呕一阵,还莫名其妙跑厕所,人就一天一天瘦下去,像晒在毒日头底下的一块薯干。
那天六叔正在砧板上切菜,一个女人坐着敞篷汽车来了。其实她也穿着油田上普通的工服,只是那张瓷白的脸辉煌地闪动了几下,离老远六叔就认出她是谁了。他的心乱起来,身上抖得厉害,手里的菜刀没了准头,稍一游移,便削掉了无名指的半个指甲。六叔指头上缠着血乎乎的绷带,忍着疼痛,做了一碗鸡蛋羹,一个烧茄子,另加一小钵青椒卤手擀面。他让别人把这些东西给崔大可端过去,说前来探视的家属是客人,是客人当须款待,狗日的娘们还是可以争取和教育的,跟牛鬼蛇神毕竟不一样。送饭的人也知道其中的故事,送了饭还不走,兀自嘿嘿地添油加醋捡笑话,连骂也捎过去了。米新朵的希腊鼻子抽答两下,闻到了久违的饭菜味儿,于是像唱歌一样哭起来。她说:“马御厨并没骂错,我真是个狗日的娘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