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曾说:“你们应该推心置腹地唠唠,毕竟师徒一场,成不了朋友,也不该成为仇人,对不?别让外人笑话你马御厨为人不宽厚。”
六叔说:“我听你的,哪天方便了,我找她。”
六叔就在金刚钻井队猫下来,替钻井工人们做饭。许曾要求所有的人一律保密,不能暴露六叔的行迹,一旦有人前来,就让他躲进帐篷里。那天钻井指挥部来了个管生产的头头,非要挨个看看工人的帐篷不可,情急之中,六叔就躺在大通铺上,蒙起脑袋装病号。那头头也是个认真的人,掀开被子,在脑袋上摸了摸,就狐疑起来,说也不发烧啊。许曾说,闹肚子,窜箭杆稀了。六叔就憋不住笑,脸上的肌肉一抽动,就露馅了。那头头说,这不是马御厨嘛,咋装神弄鬼的跑这来啦?六叔就坐起来说,你别批评许曾,你批评我吧,我是怕被运动给横扫了,到这儿避难来了。那头头嗟叹说,要是连做饭的都不能幸免,那下一步就是自掘坟墓了。
那一天,阳光下远远走来一匹霜白马,走得极逍遥,在平阔的荒野上,一朵白云似的飘逸着。走得近了,才看清竟然是张老板骑在马背上,本来很懒散邋遢的形象,就仿佛有了半仙之体,很像个行吟诗人了。原来老右派放跑的那群马里,有几匹失散了,这匹领头的霜白马就是其中之一。良种场的人找到它时,它正卧在野地里等死,怎么都拉不起来。张老板赶到时,击毙它的枪已经对准了脑门,只差指头一动了。张老板看了看说,它是吃草料的时候吃进了铁器,螺丝疙瘩马掌钉一类,别人没辙,说不定我能治好。良种场的人就让他死马当活马医,能治好,马就归他;治不好,拿三十块马肉钱。张老板选择了先赔钱后治马,把那些人打发走了,然后从修鞋篓子里拿出一块磁铁,绑在一根皮绳上,轻轻续进马胃里,打马走了一阵,再轻轻拉出来,果然吸了一些残铁碎屑。那马很快就欢蹦乱跳了,张老板自己配了一副鞍子,就这么骑开了。有一天,竟然又碰到了杜希金,迎面“顶牛”而来,不知道是有意无意,他夸张地鸣着喇叭叫道,似乎要把那马吓毛,把张老板颠下来。张老板揽住缰绳,指着身边一大块空余说:“你是日本人做的呀?这么宽的路,你非要靠左边走;你以为只要走在左边,就是当然的左派呀?”张老板的话很咬骨头,杜希金竟被噎住,于是恼羞成怒,就把一只轮胎准确地压进水洼里,溅了张老板一身泥水。
六叔忽然很想骑马,就在张老板的指点下学了起来。六叔姓马属马,性情中也有马的洒脱和灵性,很快就学会了。张老板也是怕他待在野外腻味,就把马给他留下,自己骑着他的车子走了。那几天六叔总在原野上练马,以钻塔为轴心,一圈又一圈地绕行着。骑在马背上驰骋的六叔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意,那一刻就好像融化在风中,变成了大自然的一部分。
过了几天,趁着月圆之夜,六叔就骑上霜白马,朝三大队的方向奔去。进了油井区,把马系在那棵他曾经爬过的大杨树上,就像个夜行侠似的向里摸去。都是他所熟悉的景物,令人不胜今昔。能听见秋虫唧唧,再细听就仿佛是地下汩汩流淌的石油。走着走着,忽听有人在唱歌,那歌简直是从地下冒出来,把六叔吓了一跳。停下来四处搜寻,才发现竟是从一段新挖的管线沟里发出来的。歌声唱道:“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黑夜里想你有方向,迷雾里想你路途明,迷雾里想你,路途明……”由于有感而发,那歌唱得极深情,好像是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在唱,也足以让听者动容。六叔听出来,这正是焦洪林。——好像当年一上火车,他的歌声就没停止过,在三大队这一隅之地,他曾用歌声诠释时政,统领着人们的精神走向。
六叔就很是奇怪,靠上前去一看,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原来焦洪林夜查时,一不小心掉到管线沟里,整整一天了,三大队上班下班的人都能发现他,可就是没人上前搭救,倒是有不少人像爆破堑壕那样,拿干粮当手榴弹,远远地往沟里投送,人却不肯露面。反正又不至于冻死饿死,就让他囚在里面,笼中鸟似的,仰望星空,唱那些红色经典之歌,唱了一支又一支,唱了一遍又一遍。
六叔又想笑又想哭,可他又不能笑又不能哭。他已经听说,焦洪林不但揭批了尽人皆知的刘播人为地制造“落地原油”,用来换食品烧管线沟的事,还公开了一个谁都不知道的秘密:当年写检举匿名信的人就是他。他说他看到国家财产受损失,非常心疼,对上对下都不敢得罪,就采取了这种没办法的办法。很显然,这就是三大队的人对他的回报。
六叔伸手把他拉上来说:“你看这事整的,你看这事整的。藏猫猫咋藏到这儿来啦?”
焦洪林跪在地上,扯住六叔的手,伤心地大哭了起来。他说:“马本良,我闹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一片赤胆忠心,天地可以作证。我吃得比别人少,干得比别人多,去了饭伙钱,剩下的工资我都捐给了灾区。我远学雷锋,近学铁人,为了心中崇高的目标,抛弃了一切私心杂念,可到头来又怎么样?他们全都背叛了我,谁都不管我,连夏晴也不管,连吕勤久也不管,他们是怕管了我得罪了大多数……”
六叔说:“怎么没管,你看,沟底下那么多干粮,一个干粮一片心,都够你吃一个月的了。”
焦洪林一面哭一面用手拍打大地,叩问一般说道:“我为三大队献出了一切,到头来,我得到了什么?我不能再待了,我也没法再待了。我真伤心哪,我伤心透了!”
焦洪林放大了哭声,那声音痛彻心脾,十分惨烈,就像一头迷途的老牛在哞叫,整个荒野似乎都被这哭声覆盖了。
六叔说:“你慢慢哭,我得走了。”
焦洪林这才猛醒说:“你不是回老家了么,怎么突然出现在这儿啦?不是我在做梦吧?”
六叔说:“我是回老家了,可知道你有难,特地骑着白龙马赶过来救你。你任重道远,还得攒足了精神批刘播呢,下一回大概就轮到批我了。”
六叔走了。焦洪林对着他背影喊:“马本良,我不是那种人,我是……”这时六叔已经走到泵房外面,隆隆的机器声把他下面的话全都淹没了。
六叔找到夏晴的计量间,很巧,正是她值夜班。被运动冷落下来的劳模夏晴坐在桌前,托腮凝思,样子很古典,灯光映在她脸上,有了一种生动的暖意。她也在唱歌,不过那歌和焦洪林唱的大相径庭,原来是《九九艳阳天》。
六叔恭谨地敲开门,夏晴很惊喜。
六叔说:“师傅,你好吗?”
夏晴说:“师傅徒弟,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别抹不开面子,叫不叫都没关系。”
六叔说:“我在钻井队避难呢,没带什么礼物给你,谅解吧。”
夏晴说:“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再来见我呢。”
六叔说:“我听见你唱歌了。这歌不是黄色歌曲吗?我们唱唱还将就,怎么你还唱?”
夏晴脸红了:“不知道咋回事,一个人坐着腻味,它自己就蹓跶出来了。”
六叔说:“不过,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太不像话,按照你那个‘三五八’,应该改为二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才对。”
夏晴窘了一下,说:“你是不是非常非常恨我?”
六叔说:“徒弟不敢。”
夏晴说:“咱们出去走走,好吗?就当是陪我巡井了。”
两人第一次并肩走着。一轮秋月在云层里时隐时现,清幽的光辉洒在地上,随着他们的脚步雾气般浮动着。
夏晴仰头望月说:“月亮又圆了。”
六叔本来是想弥和一下两个人之间裂痕,一打眼就看到了米新朵的油井,历历往事浮现出来,一股刻薄的情绪就涌出了心头。他说:“师傅还关心月亮圆不圆?那可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啊。难道你这个老劳模变质了?”
夏晴忍耐着,或者没听见。她说:“你的箱子里有一本唐朝人写的书吧?”
六叔说:“有,叫《酉阳杂俎》。”
夏晴说:“我翻了翻,那里面还有关于月亮的故事呢,可惜,都让我给烧了。”
六叔说:“烧得好,烧得对,像你这样的革命者,就应该实行革命的三光政策。”
夏晴说:“你咋看月亮里的故事?”
六叔说:“其实,这就是中国式的伊甸园,跟外国的伊甸园故事正好两拧。你想,孤男寡女的,一个在广寒宫里死熬苦守,一个拿斧子砍桂树,砍了又长,这和没有刑期的苦役犯有啥区别?那地方又没有什么‘三五八’,你能相信,他们俩就没有什么事?”
夏晴笑了一下,但六叔看不到,朦胧的光线里,他只能看到夏晴曲线的轮廓和晶莹闪亮的眼睛。
夏晴说:“他们是神仙,神仙是没有凡念的。”
六叔说:“师傅,你也快成神仙了,只差了一点点,依我看,也就是一咬牙一跺脚的事。”
夏晴幽怨地看他一眼,仍然忍耐着。
他们走到了曾经一起避雨的油井房。
夏晴温情地说:“你还记得吗?那天下大雨……”
六叔说:“我还以为,你会报案呢,抓我一个流氓罪。”
六叔一步一榔头,夏晴只好解释说:“并不是我拆散了你和米新朵,这你应该明白。”
六叔说:“我明白。可我和米新朵散了,你很高兴,这是真的吧?”
夏晴说:“是真的。”
六叔说:“我和蓝溪又没成,你还是很高兴。”
夏晴说:“这也是真的。”
六叔说:“我打一辈子光棍,你就更高兴了,对吗?”
夏晴说:“你是不是很想打我一顿,骂我一顿?”
六叔说:“想。我还有比那个更恶毒的想法呢。”
夏晴说:“你说说,还有什么比打骂更恶毒的?”
六叔说:“我看,你这种女人,这辈子都嫁不出去!”
夏晴站住了。她浑身颤抖起来,双手捂脸,凄清的眼泪就从她的手指缝里向外迸溅。她哀伤地说:“马本良,难道你真不知道,我是多么的喜欢你啊!我看见你第一眼,就爱上你了。我一直爱着你,深深地爱着你,我把这份爱藏在了心底,可你从来感觉不到,就像一块木头似的……”
六叔愣住了。虽说这个谜底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他还是大吃一惊。他已经遏止不住报复的快意,冷笑一下,把凌厉的嘲讽接着延续下去。他说:“师傅啊,你可真能开玩笑。你怎么还能有这种没出息的感情呢?再说,咱们是多么的不同啊,你都进入共产主义了,我还在封建主义里待着;你胸怀祖国放眼世界,我就知道围着锅台转;你一尘不染,我从头到脚都很肮脏。你总梦见红海洋,我却梦见过那么多女人,不过就是从来没梦见过你,因为我常常忘记,你还是个女人……”
夏晴没让六叔说完,她像疯子似的大哭起来,高声骂道:“马本良,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跑了这么远的路,原来就是为了来伤害我。你干嘛非要恨我?我就是个小女人,七情六欲都不缺,你把那么多社会责任都强加在我头上,这公道吗?你爱的人不跟你,爱你的人你不要,你就等着打光棍吧!”觉得口头批判不能尽意,就改换了批判的武器,摸起地上的石头土坷垃,也不管脑袋屁股,一古脑排空砸来。虽说她接受过军训,还是基干民兵,可夜色影响了弹着点,被六叔东躲西闪,之字蛇行,跑到大杨树下,解开缰绳,骗上马去,仓皇逃脱了。
回到金刚钻井队,六叔躺在大通铺上,翻了一夜的烧饼,越想越不对劲,就把这事跟许曾说了。许曾说:“马本良,你可真浑哪。你想没想过,米新朵给了你什么?夏晴给了你什么?夏晴对你的爱,那是润物细无声。你以为夏晴真把你的东西都烧了吗?没有,我刚刚知道,她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把你的东西弄了出来,和韩桂花一起,藏到了我家的地窖里。那天晚上,她烧的是旧报纸……”
六叔的震惊是可想而知的,甚至没法相信这是真的。第二天,他伏在钻井队的帐篷里,给夏晴写了一封短信:夏晴,请原谅我的无礼,我向你真诚赔罪。我大概是受了造反派的传染,昨天晚上突然发疯了。师徒一场,恩恩怨怨自难诉说。正如我不真正了解你,其实你也并不真正了解我。谢谢你对我月光泻地般的关爱。爱是一种责任,我不想让你跟我受苦受难,以后你会明白一切的……
六叔又在野地里采了一束花,觉得不好意思见面,想直接送到她的宿舍去。便又在傍晚时分骑马来到三大队,直接叩开了夏晴宿舍的门。
出来的是一个新分配来的女技校生。她顶替了米新朵的铺位。
女技校生说:“夏晴师傅请探亲假回家了。她说,这回兴许连婚事一块都办了。”
六叔望着夏晴卷起来的行李,嗒然若失。
女技校生说:“她值完夜班回来,两眼哭得红红的,神经好像不正常了,总是问我,我长得丑么?我老了么?我嫁不出去么?我能说什么的呢?我也被她弄哭了。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把她给惹着了,要不然,她不能在这个时候请假!”
女技校生的口气里充满同情和崇敬,这让六叔的鼻子发酸了。他说:“请你把这封信转交给她,还有这把野花,是我亲手为她采的,就说我祝她新婚幸福……”
女技校生说:“你是……”
六叔说:“我就是那个王八蛋。”
女技校生惊得一个愣怔。六叔默默转身走出去,骑上那马,抱住它温暖的脖子,像个受伤的骑手那样,埋着脸走过三大队的街区。
有人在野地里吼歌: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
手拉着哥哥你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
那歌撕肝裂肺恓恓惶惶的,听得出来,歌者是暮归的张老板。六叔没抬头,他把泪水全都涂在了马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