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一大片棉帐篷的边缘地带,六叔发现了俊姑娘米新朵,此刻她头发飞扬着,正在最后一抹夕阳里独立苍茫,白皙的脸庞就像坚贞的汉白玉雕塑一样。六叔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心里别别直跳,悄悄走过去,仿佛怕惊扰了一只美丽的蝴蝶。米新朵也看到了他,老远的就笑了。
米新朵说:“真没想到。”
六叔也说:“真没想到。”
米新朵说:“这么大的油田,这么多的人,两个人就像是大海里的两条鱼,要不是碰巧分到了一起,这辈子可能就永远见不到面了。”
六叔说:“多亏了那个土匪队长,说不定我还得谢谢他哩!”
这话已经很贴靠了,他们都不好意思地笑着,生怕引起别人的注意,赶紧分开了。
张老板走过来,像个蹩脚的特务那样东张西望一气,确信四外没人,才从口袋里扪出一小把炒料豆来,神情诡秘地告诉六叔,这还是临来时从村里马号偷来的,虽说不怎么道德,可毕竟人比马重要。一路躲进列车厕所里偷吃,还剩了一些,看六叔为人善良,还挺有钢条的,心里挺佩服,情愿和他分润一二。六叔比张老板个子高些,能看到他乱草一般的头发里滑稽的双头漩。道过谢,然后说:“这种时候吃东西还能想到别人,说明你心善;可我是厨子出身,最忌讳偷吃东西,那是要挨耳光的。打小时候起就家教森严,养成了习惯,恐怕到死都改不了。”张老板的嘴张得老大,却没能发出声来,过了好一会儿,便把手里的料豆猛然一倾,全都倒进自己嘴里,狠歹歹的,嚼出一片雹打屋瓦的效果。他模仿革命导师做了一个斩截的手势,喷着煳豆味的唾沫大声说:“我知道啥是这世上最大的真理,那就是吃饱了不饿!”
虽说大家又困又乏又饿,第一个夜晚仍然难以入睡,全都躺在凸凹不平的大通铺上,把自己缩成个蛋蛋,透过破帐篷上的窟窿眼子看天,看迷朦的月亮星星。光汤毕竟存不住,就一趟一趟往外跑,把帐篷的一侧滋得一塌糊涂。六叔并不迁就自己,他坚持着良好的卫生习惯,总要走出一个相当的距离。听到背后窸窸窣窣的,猛一回头,才发现是焦洪林。
六叔呼出一口长气,说:“你咋走路没声,像鬼似的?打个招呼也好啊,这么悄手蹑脚的,吓了我一身冷汗。”
焦洪林说:“我就是怕吓着你,才没敢吭声。”
他们并肩站在一起,向黑夜里痛快地淋漓着。
焦洪林说:“我发现,只有你、我和晋技术员不在帐篷跟前撒尿。”
六叔说:“你观察得够细的。”
焦洪林说:“这份苦,能不能受得了?”
六叔说:“我压根儿就不是想来享福的。”
焦洪林抖净了最后的尿滴,抓住六叔的一只手表示同调,那双眼睛在暗夜里像脉冲星似的一亮一亮的。他用很私己的口气说:“我发现你这人挺正直也挺正派的,从今往后,咱们俩要拧成一股绳,互相多帮助。”
六叔说:“是啊,出门在外,一口大锅里找饭吃,谁都不容易。”
焦洪林说:“这么说就不对了。咱们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怎么能说是一口大锅里找饭吃?你得注意突出政治啊!”
六叔就未免惭愧了。
六叔说:“我这个人打小跟爹学厨,只知道埋头做饭做菜。做饭做菜咋突出政治?现在要突出政治了,我就得慢慢提高。”
焦洪林说:“慢慢可不行。这就像一大帮人跑赛,起跑线都是一样的,要想争先,得到名次,得懂得抢码子,压里圈,一上来就超过别人。要是让别人落下,再撵可就难啦!”
六叔嘿嘿地干笑着,样子冥顽不灵的。
焦洪林扬起手臂,做出指点江山的样子,划出一个很大的扇面让六叔看。黑蒙蒙的旷野里,钻井队井架上的灯光在远处闪烁着,无数的井架,就像一串串硕大而奇妙的冰糖葫芦。
焦洪林说:“你看吧,这片荒原有多大,咱的事业就有多大,你我他,都可有能成为英雄,都有可能留在革命的史册上。你不能张口闭口总是厨师那一套,得放下勺子,到生产一线去。据我所知,将军都是从士兵里提拔的,没有一个是从伙夫里提拔的。”
六叔的笑就有些苦涩了。
六叔说:“英雄我不敢想,将军也谈不上。什么叫放下勺子?就是我想拿勺子,人家炊事班满员满岗,还轮不到我干呢。”
路经女工帐篷,见外面糊着一些出来解手的男人,都贴上耳朵去听声。里面隐隐有哭声,不像是一个人,而是若干人,都用小嗓,高低错落着,具有和声效果,如唱京戏《女吊》,此时夜深人静,就很瘆人了。女工的帐篷都是簇新的,严实得很,队上还特地为她们提供了马桶,有什么可哭的?再说,无论男女,都是同样的定量,既然男的是半饱,她们就该八分饱了。不过想到了米新朵,六叔的心里还是一疼一疼的。
里面似乎觉察了动静,忽然屏住声息,显露出了应变的怵惕。一时风也有了间歇,四周静得难堪。恰好外面的人放了一个响屁,那声音满宫满调,十分的洪亮,还拖着个摇曳而超拔的尾声,那效果就可想而知了。里面外面的人都憋不住笑。外面的人发一声喊,贼盗一般逃窜了。回到帐篷里仍然笑不能禁,倒在大通铺上来回骨碌,说谁的屁正好赶在了点儿上?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嘛。六叔拿眼睛睃着张老板,他嘻嘻涎笑着,揉着肚子说:“一个豆俩屁,两个豆一笊篱。我先打个单发,试探一下敌人的火力,刚要打连发,你们就溃逃了。”
焦洪林很反感,连连声讨说:“太不像话,半夜三更去扒女工帐篷,还故意放响屁,太不像话!”
张老板寸步不让:“管天管地,管不着拉屎放屁。放响屁说明我身体好,底气足,既不违法,也不乱纪,而且一屁解千愁,立马把女的们逗乐了,比领导报告还管用呢。”
大家又笑。
焦洪林说:“你怎么能拿放屁和领导报告相比?别以为反右斗争结束了,你就可以胡说八道。要不然,你这一句话就够了!”
众人皆大震慑,细想想说得极是,就都不吭声了,纷纷躺好。张老板也瑟缩在薄被子里,把自己团成个蛋蛋,既不敢说话,也不敢放屁,只是一声接一声叹气。
就在大家要睡未睡之际,外面的风力突然加大,听着山呼海啸一般。帐篷被风吹得胡乱摇晃,就像一只遭遇了狂风巨浪的舰船。忽然不知是谁一声惊叫,睁眼一看,头上已经见了青天,狂风直接吹进了被窝里,原来是帐篷被刮跑了。
张老板一骨碌爬起来,哈哈大笑说:“好痛快呀,王八大揭盖啦!”
焦洪林说:“这下你高兴啦?你站在什么立场上说话?一下车我就看出来,你这人太搅群!”
张老板急了:“谁搅群?说狗日的你再说一遍!”
焦洪林说:“你骂谁是狗日的?”
黑灯瞎火的,大家还没看清咋回事,两人就扭打在一起了。两排大通铺之间窄小的空间里,衣服被褥散落一地,两个人骨碌来骨碌去的,就像农村场院里的碌碡。被刘播吆喝开了,两人吐着血唾沫,兀自咻咻地叫骂着。
刘播火人了。
刘播说:“你们下了火车,站到这片土地上,就是石油工人的一员了,怎么还能散散漫漫没规矩?别以为我总是笑脸相对,就可以任意胡来,要想留下,那就得遵守纪律。明天必须在大会上做检讨,要不然,马上给我滚蛋!”
这下两人都不吭声了,在黑暗里磨磨蹭蹭穿衣服。
听说发生了风难,别的帐篷都趿拉着鞋来看热闹,一个个笑不能禁,说这才叫真正的露营呢,足够浪漫了。晋元峰,你做诗呀。晋元峰是高度近视,觑觑着眼睛,好不容易才摸到了眼镜。他极有文学天赋,本来要读中文系的,可拗不过父亲,还是报考了石油储运。禁不住大家撺掇,便摇头晃脑地吟咏起来:“天当被子地当床,流水潺潺入梦乡。冷尿热屁等闲事,窝头不饱慰枯肠……”有人叫起好来,又说,前两句可取,后两句太俗,且有牢骚怪话之嫌,改改才对。晋元峰说:“好诗得慢慢打磨,这算什么?顺口溜,也就是应景之作吧。”
刘播和两个副队长商议,先把无处可住的人分散到其它帐篷里将就一夜,天亮后再去寻找被风刮跑的帐篷。众人就夹着简单的铺盖分头寄宿去了。偏偏剩下六叔和另外几个,实在无处可塞了,就让到女工的新帐篷里挤一挤,也算是权宜之计。轮到张老板,却死活都不肯,搂着电线杆子,几个人都拽不动,急呶呶地说:“我哪能和女的住在一起?我偷吃了马号的料豆,满肚子叽里咕噜都是屁,放吧,太不像话,不放吧,憋得死去活来。还是让我跟男的住吧,哪怕在帐篷角上蹲一夜也成。”看看理由挺合顺,刘播也就不再勉强。恰好焦洪林自告奋勇,就让他顶了。
女工帐篷里氤氲着雪花膏和尿臊的混合味儿,一只铁皮马桶潋滟着橙黄色,如此一来,就让男的女的全都不好意思了。焦洪林看了一声没吭,提出去就给倒了。女的们惭愧不已,都用钦敬感激的目光看他,焦洪林却无事人一样,又把风灯的罩子取下来擦了,帐篷里光焰大作,立刻被镀亮了许多。
由于人多铺位少,男女之间留不出适当的间隔来,只能一个挤一个。都大眼小眼地瞪着,不知如何安排才好。
刘播目光巡视了一圈,最后停在六叔身上。他说:“马本良你来当墙,我了解你,你是极可靠的。”
六叔一听这话,就未免慌张,有了种种相关和无关的联想,脸上热辣辣的,推让着说:“我不可靠,焦洪林才可靠呢,他比我可靠多了!”
帐篷里的人轰地笑了,好像可靠与不可靠,都似褒似贬。焦洪林把脸背向灯影,模棱地说:“都一样,都一样。”刘播也笑了一下,然后说:“这是命令,执行吧!”说完就走了。
六叔就吱吱扭扭地铺床。一双女性的纤手伸过来帮他,抬眼一看,竟然又是米新朵。
六叔惊异地嘟囔说:“咋就这么巧呢?”
米新朵没回答,只是明眸皓齿地一笑。
两人就背对背躺下去,躺成一个规范的“兆”字。稍许,米新朵忽然扭过头来,贴在六叔的耳边,迅疾而隐蔽地说了一句悄悄话:“跟你挨着,我很塌实!”那气息很像兰草,幽幽的甜甜的,除了那盏摇曳的灯,谁都没听到。
帐篷里刚刚有了鼾声,忽然一阵喧嚷,又把大家惊醒了,懵懵懂懂爬起来,才知道是焦洪林不见了。晋元峰证实说,他亲眼看见他站在灯光的外缘小解,岔着两腿,姿势很正规,就像英勇就义似的。解完手他并没折返,而是径自向黑夜的深处走去。起初他还以为他有夜游症,一问才知道,他要去找帐篷。刘播静静地听完,一声没吭,却伸出脚,狠狠踢了那只已经倒空了的尿桶。镀锌铁皮发出了夸张的隆响,一直滚到很远的地方。
就是这样,来到油田的头一个夜晚,六叔他们基本没睡。第二天早晨,人们在顺风十几里之外找到了焦洪林。他身上盖着帐篷,在料峭的寒风里打着哆嗦,四周都是惨白的狼粪,随风滚动的芨芨草。焦洪林对着刘播笑笑,头一歪就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