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教导队的简单整训,六叔他们首先作为徒工,由师傅们进行传帮带,成熟之后,才能单独顶岗。为了简单省事,负责分配的就让新工人们一个个抓阄。
轮到了六叔,就庄严了神色,在一个翻过来的安全帽里摸索了半天,样子犹豫不决的,似乎摸到哪个都不如意。人们一再催促,他才决绝地拈出一个阄来,打开看了,便向人群里扫视,说了一声:“夏晴。”人们轰地笑开了,就有一位看来最不像师傅的女工,红着脸从角落里站起来,在工作服上揩揩手,接过纸条验看了一下,便说:“我就是。”
不但六叔不愿相信,所有的新工人都不愿相信。这是什么师傅呢?分明就是个黄毛丫头嘛,清秀娇小,面目和善,比他还小一岁呢。可工岗上讲究先到为大,技高为师,夏晴还是井组三个班的班长,不叫师傅怎么行呢?就极不情愿地叫了一声师傅。女工们又笑起来,嗡嗡地议论着什么。夏晴却没笑,垂着眼睛,指着油样桶,公事公办地说:“拿上它,跟我走吧!”
从此,六叔穿着帆布工服,拎着油样桶,很谦恭地跟随着这个小巧的女师傅,开始在一口与另一口油井之间巡回。他们一共管着七口油井,它们的排列有点儿像北斗七星。夏晴是不大和六叔说话的,她表情静穆,眼神十分专注,似乎连天气阴晴都不看,只看油井上那些钢铁的管道和枝枝杈杈。夏晴是单眼皮,眼睛却不小,只是不那么澄澈灵动,一副浮云蔽日的样子,很本分很规矩地低垂着,像老式手灯那样只照着自己脚下的一小片土地。她手脚麻利,干活相当认真,有时也让六叔动手,她在一旁指导。六叔很快就生出钦服之心,怕她挨累,就跟她抢活干,把每个仪表、每个螺丝疙瘩、每根油管都擦得锃明瓦亮,甚至连漆皮都擦掉了。
一次六叔不小心碰伤了手指,渗出殷殷的血来,夏晴吓坏了,老远就跑过来,攥住六叔的指头,放到嘴里迅疾地一嗍。六叔很疼,指头在她嘴里胀跳了一下,夏晴顿时涨红了脸,赶紧把血吐掉,又掏出手绢包上,退开一个安全的距离,坐在一根粗管子上大喘气。六叔忙问,师傅,你怎么啦?夏晴这才说:“没什么。十指连心,往后多注意着点儿。”六叔没法归还她的手绢,那上面的血迹是洗不净的,就把自己叠得方方正正的新手绢递过去说:“师傅,你用我的吧。”夏晴又红了脸,欲言又止的样子,把那块手绢揣进兜里,却一直没见她用来擦汗。
因为大地平坦开阔,没有遮蔽物,需要方便的时候,本来很简单的问题就复杂化了。夏晴总是头不抬眼不睁的,命令说,马本良,你回避一下!六叔就赶紧走出一个相当的距离,背过脸去,蛤蟆着身子,双眼紧闭,甚至连耳朵都堵上,就像躲避敌人的重型炮弹一样。轮到六叔,就一声不吭,默默走向远处的碱草蓬里,直到夏晴的身影变得模糊了,才敢解决那种很日常却也很烦琐的事情。
有时六叔并不需要方便,可一有闲暇,就假装方便,向米新朵油井的方向靠拢,哪怕只看到她一个朦胧的轮廓,也就满足了。由于他对米新朵特别关注,很快就被夏晴看出来了,有一天他们席地而坐吃午饭,她破例向他讲起女宿舍的故事来。夏晴说:“米新朵这人倒是不坏,可身上都是娇骄二字……”六叔没能把话听完,炖菜里的一颗砂子把他的牙硌疼了。他呸呸地吐着说:“怎么能这样做饭?就算是粮食不够,也不能往里掺砂子啊!”夏晴明白他不爱听,是在变相地抗议,只好半途刹住,端起自己的饭盒,躲到一边吃去了。
夏晴并没说错,其实米新朵一直都处在人们的非议中。她的肤色太离谱,有人叫她“气死太阳”,也有人说她“姓李名白字太白”。这样的肤色,干多少活儿都是不讨好的。而夏晴就不同了,衣着打扮朴实,油井上的事毫不含糊,真干真出汗,领导检查工作,一看到夏晴热气腾腾的样子就很感动,这样就赚了便宜,多得了不少印象分。
六叔给我父亲写了第一封信。信封上没写详细地址,只是笼统地写了北方油田,哄骗他说,目前油田还处在保密阶段,具体单位不便公开,实际上是怕家里人回信,或干脆找上门来,把老底捅漏,他就连窝头也吃不上了。虽说六叔只读到初中,文化水平却远远不止。我爷爷曾一再告诫他,厨子和厨师,区别仅仅就在于文化上,打开圣贤之书,哪一本脱离过饮食男女来着?有了相当的文化,也就有了充分的理解力;有了理解力,也就有了创造性,只会照猫画虎而不懂得创造的厨子,永远都没出息。六叔就按照我爷爷的点拨,一本接一本读着那些有用没用的书。老师还要他考大学呢,却被我爷爷老早摁在厨房里,跑起了御厨世家的秘密接力。
六叔用新买的友联钢笔,吸饱了自己用颜料药片泡成的蓝黑墨水,写了满满两页信纸。他没说油田不苦,而是说油田很苦,苦得没法形容,他想象中的苦役,也不过如此吧,根本就没有什么八小时九小时一说。他还引用了刘播的话:这大概是中国近代史上除了战争之外最为艰苦卓绝的一次进军。可他是不怕苦的,他苦得高兴,苦得有意义,苦得有盼头,因为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新天新地。他还说已经不干厨师了,油田照样吃不饱,而且社会风气不讲究那个,看来厨师的行当一时半晌没用了。他正在跟一个好心眼的女师傅学采油,活儿挺没意思的;可在大野地里逛荡,这样又挺有意思的。六叔还在信里夹寄了3斤省份粮票,那都是他从自己微薄的定量里省下来的。我父亲捧着信纸,两手直劲发抖。由于年龄和文化上的差距,平时他们之间是没有多少话可说的。我父亲说:“小六子肯定遭罪了。乡下淘个水井,十米八米的都要冒风险呢;他那边的油井可是一两千米深哪,那还不相当于十八层地狱?”
那段时间里,六叔的心情是十分明朗的。他头上有红帽子,手里有铁饭碗,眼前有米新朵,身边有夏晴,上面还有刘播,万物齐备于我,心情不明朗就不对劲了。可六叔又是心虚的,生怕成分问题被戳穿,那样他就不好办了。来到油田后他才知道,工人里也有极少数成分不好的,人家都是实打实凿,真头真脸,他却骑在了假成分的虎背上,再想下来就难了。
有一次收工回来,碰见了一条小蜥蜴。众人呐喊着一齐追赶,小蜥蜴在慌忙逃窜中,出于自保的本能,丢下了一截扭摆不已的小尾巴。六叔把它拿在手上,好奇地探究着。
张老板凑过来说:“你说,马蛇子把尾巴舍下,疼不疼啊?”
六叔说:“为了活命,疼也得舍。”
张老板说:“还能长出来吗?”
六叔说:“既然能自己丢下,就能自己长出来。”
张老板说:“怪不得你知道,马蛇子姓马,你也姓马,你们是一家子!”
六叔说:“马克思姓马,我也姓马,我们才是一家子。”
这话哈哈一笑就过去了,六叔的心里却隐痛起来,他觉得自己真像一条马蛇子,那条丢下的尾巴早晚要长出来。这种隐痛不是随时随地,却常常在他闲下来的时候发作。幸好他们整天吃不饱,又累死累活,没有多少闲下来的时候,而且一闲下来就学习,满脑子都是国际国内形势,比学赶帮超的数字指标,很难腾出地方来想别的。
有一天,六叔休阴阳班,发现刘播的门外停着一辆摩托,是匈牙利出产的“确贝尔—125”型,破狼破虎埋里埋汰的,在油田,人们都叫它“小黑兔”——据说鼎鼎大名的铁人也骑这个。他凑过去,想看看稀罕,就听见里面有人说话,那声音挺耳熟的,匆忙一瞥,竟是那个许曾。六叔这才明白,许曾和刘播原来是朋友,而且离得如此之近,完全能常来常往。想起当初那一幕,就不免怒气汹涌,假装系鞋带,顺手就把摩托的气门心拧下来,扔到了一堆新鲜驴粪里,然后带着报复的快意,迅速逃离了现场。
晚上,油田保卫部的周密找六叔来了。
周密沉着脸子问:“许曾的摩托是不是你给放的气?你老实交代!”
六叔说:“不是,我不干那种事。”
周密说:“你看着我的眼睛?”
六叔是不会撒谎的,眼睛稍一对视,立刻就露馅了。
周密嘿嘿笑,六叔哧哧笑。
周密说:“你干得对。谁让他那么霸道呢!不过,你再放气,别把气门心往驴粪里扔,沾了他满手!”
六叔说:“下一回,我不扔了,我揣进兜里不给他,非让他给我磕头作揖不行。”
人们都嚷着吃不饱。就在这时,粮食定量又锐减下来,从28斤直降到15斤。蔬菜和副食很少,基本上没有荤腥,靠这么一点点粮食支撑,简直就是开玩笑。可“五两饱三餐”的口号已经正式喊了出来,谁又不能不相信,形势就陡然变得严峻了。那天开班前会,刘播叫张老板把掌鞋用的铁榔头和圆冲子拿来,什么都没说,率先解下腰带,让张老板重新冲眼。新冲好的皮带孔围起来,只相当一只六寸盘子的直径。刘播系上之后才说,国家的粮食总量是有限的,我们省下一点,匀给别人,就等于每人救活了一条人命!大家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于是无论男女,纷纷效仿,转瞬之间,留下一地圆圆的皮豆豆。
采油三大队的人对刘播都很服膺,焦洪林也一样,不过话里话外也流露出,刘播讲话总是温吞水,听着没有杀势,缺少斗争性,也不大突出政治,是个谁也不得罪的老好人。有一天《战地报》记者前来采访,焦洪林就抢到了前头,说我们刘队长说了,省下一粒米,就多了一颗射向帝修反的子弹。发表出来,被张老板看到,就弄出满脸鄙夷来。张老板说:“焦洪林真能整景儿,还帮队长拔高呢。咱啥时候吃过米来着?还不如说,节省下一把包米面,就是留给帝修反的一把炸药呢!”
焦洪林和张老板都把六叔当做知心人。他们一个傍在左耳朵上说,一个傍在右耳朵上说,六叔也难辨是非,只是听听而已,就像一块海绵似的垫在他们中间,为这两个类乎天敌的人耐心地缓冲着。六叔对焦洪林有一种敬畏感,对张老板则有一种亲近感。有好几次,大家收工回来,都碰见焦洪林站在野地里的一蔸蒿草后面,诵读着某个伟人的文章,还助以斩截的手势,练习演讲口才。刘播也撞见过,刘播肯定地说,焦洪林是很有上进心的,不错不错,热血青年嘛!不过也得注意,抢码子那可是容易犯规的,就像上次自作主张硬逞独胆英雄去找帐篷一样。
有一天,张老板从外面回来,正撞见焦洪林练口语,张老板就煞有介事地说:“我有一个绕口令,对锻炼口才很管用,你试试不?保证一试就灵!”焦洪林不知是个陷阱,就一本正经地试起来:“炕头一窝鸡,炕梢一块坯,挪鸡碰了坯,搬坯碰了鸡,不知是鸡碰坯还是坯碰鸡……”一说急了,就有些连汤;一连汤,就有了淫秽的谐音。整个帐篷登时笑成一团,六叔当时正在洗脚,竟然把水盆都弄翻了。焦洪林满脸通红地站在湿泥地上,就像用菜刀剁砧板那样,一字一顿地说:“好吧,你们就尽情笑吧,看看咱们谁能笑到最后!”
人们全都饿得没劲,走路脚下绵绵的,还常有幻听幻视,用张老板的话说,放屁都得抱着电线杆子,否则后坐力就把人坐倒了。那天六叔一觉醒来,发现张老板正站在帐篷的一角,津津有味地吃着一个白色的萝卜样的茎块,直吃得满嘴流涎。
六叔从小随爷爷四处漂泊,又是在山村长大,对一些植物动物有着自高一筹的见地。就问:“你吃的什么?还偷偷摸摸吃独食。”
张老板有些不好意思,递给六叔说:“挖管线沟刚挖出来的,你尝尝,甜丝丝脆生生,还挺好吃的。”
六叔尝了一口,猛然醒悟,大声喊:“张家生,你赶快吐,这是狼毒根,吃下去会中毒的!”
张老板怔了片刻,这才跑到帐篷外面,用指头抠着嗓子,哇哇地吐了起来,呕尽了白色,又吐出一摊黄糊糊绿唧唧的东西,便一屁股坐在了泥地上。
焦洪林端给他一缸子水。张老板漱着吐着,忽然哭起来。
张老板说:“还不如中毒死了利索,我实在饿得受不了了!我的胃里啥嘛没有,都抽巴了,还没有鸡嗉子大哩!”
六叔说:“大家都一样。别人都没哭,你哭的什么?”
张老板说:“我自打生下来,就从来没吃饱过。我的前辈好像也这样,半饥不饱的,一直饿了几千年,可从来都没有这次饿得厉害!”
焦洪林说:“张家生,你这叫什么话?弄串了龙套,核桃栗子一起数了。再胡说八道,你就有地方吃饭了,只不过那里的窝头眼儿更大一些。”
张老板不哭了,认真地说:“真的么?要是笆篱子真能管够供我吃窝头,二话不说,我立马就蹲去。这个名额别给别人,我号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