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远就看见,焦洪林正打着赤膊,在干打垒外面晾晒洗净的旧棉纱,那都是擦设备用过的。这场面让薛明的心里一热,就情不自禁朝那个让他爱恨不能的人走过去。焦洪林逆光站着,轮廓有些虚边。他是那么枯瘦,瘦得令人揪心,就好像一个自甘受虐的苦行僧。薛明趋步上前,抓住他一只手,那只手粗皴干硬,就像老鸹爪子。
薛明指着那幅标语说:“是你提出来的?”
焦洪林说:“也不能说是我一个人。”
薛明沉吟说:“挺有意思的。”
薛明只说挺有意思,而没说挺有意义。记者们注意着他用词的微妙,但从他的脸上看得出,他完全是站在欣赏的角度。
薛明说:“你是怎么想的?”
焦洪林说:“首长,我就是觉得,窝窝头、杠杠袄,干打垒,这都是我们的传家宝。我们无产阶级,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自身的历史使命,都要提倡无私奉献,艰苦奋斗的本色永远不能丢。”
薛明说:“看来,你是个有思想的人,每到人们困惑的时候,你总要有一些新点子。”
焦洪林说:“有句话,不知道我该说不该说。”
薛明说:“说嘛,有什么可顾忌的?”
焦洪林避开记者说:“其实,刘播当初把马御厨弄到三大队,就是个原则错误。资产阶级的和平演变,首先就是从吃上开始的。”
薛明沉默了半天,才说:“有道理。不过,任何事情总得辩证地看,有些时候,吃吃喝喝也是在所难免的,特别是我们还要接待首长和外宾。”
焦洪林说:“要讲私交,我和马本良、刘播都不错,可感情是感情,原则是原则……”
薛明说:“你不要解释了。这么多年,你三起三落的,还能保持这么坚定的革命意志,很不容易。你提出的这个口号,可以让大家研究研究,讨论讨论。”
薛明一直相信他对事物的判断,这种判断来自朴素的直觉和多年的习惯,却源于他老且弥坚的忠诚和正义感。可这段时间里,主席台上通常挂着两帧领袖照片,这让他看着很难理解也很不舒服。他越来越感到心里没底,就好像挑着沉重的担子,却遭遇了云遮雾障的十字路口,左瞧瞧右看看,哪一边都像最终追寻的目的地,不知道这决定的一步应该怎么迈。他还没想明白,《战地报》就把“三个一辈子”捅了出去。记者们认为,领导不反对,那就是认可了,况且还有人引经据典支持这一观点,一贯讲究奉献的石油工人,以天下为己任,这么严格要求自己,有什么不对的?
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全油田上上下下众说纷纭,有支持的,有说不清的,也有反对的。薛明接到的第一个电话就是许曾打来的,他说:“焦洪林的口号提得很好。既然你不反对,我建议再加上两句:养一辈子‘光荣虫’,打一辈子老光棍,这样就齐了。”
因为有许曾独当一面,油田总指挥部对钻井七纵队的工作最为放心,平时很少一去。薛明也知道许曾对焦洪林久有成见,听到他这种抵触而对立的言论,就特地去了一趟,想和他好好谈谈。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就在钻七的地盘上,一个很有规模的“石油工人乐园”正在偷偷兴建中,而且工程已经接近了尾声——用推土机推成一座逶迤的假山,又把毗邻的大泡子铺了细沙,改造成了人工湖。公园里有曲径长廊、照壁瓮墙、栅条躺椅、电动游乐机……一个硕大的铁笼子里,居然还养着几只猴子,在太湖石粘成的花果山上活泼地蹿跳,甚至还做出了淫荡动作,惹得围观的人们哈哈大笑。还有一位老工人,坐了那种叫做“疯狂老鼠”的游乐机,东一头西一头地疯狂了一气,下来后竟然跌坐在地上,哇哇地呕吐起来。真是瞎胡闹,这岂不是有意捉弄劳动人民么?许曾要把钻七引向何处?
薛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气急败坏,站在那儿,两眼直冒金星,身子都抖了。车开到了钻七办公室,薛明一脚踢开许曾的房门,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
薛明说:“许曾,你个无法无天的家伙,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谁批准你花钱干这个?”
许曾站起身来说:“薛副总,你别生气……”
薛明怎么可能不生气?他头晕目眩,脑袋里嗡嗡直响,习惯地摸了摸腰间,那里曾经是挎枪的地方,现在却只能摸到一串钥匙。情急之中,他抓起了许曾面前的茶杯,连同半杯残茶,就像投弹一样,用力摔到了水泥地上。茶杯碎得干脆而彻底,满地都是玻璃碴子,薛明就在上面走来走去的,脚下发出了残忍的咯吱声。
薛明说:“想不到你一个堂堂的标杆队长,竟然堕落到了这种地步。人家那边提倡‘三个一辈子’,可你呢,却顶风上,对着干,唱反调。你满脑子想的都是什么?国家还这么穷,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阶级弟兄没解放,你倒讲起享受来了。你咋不修一个大观园呢?咋不修一个肉林酒池呢?你还讲不讲艰苦奋斗?还讲不讲无私奉献?你自己看看,还像工人阶级吗?”
昔日的炮兵团长铺天盖地射出了一顿排炮。许曾挺立在密集的炮火里,在头五分钟里一声没吭;等到薛明发泄得差不多了,他才开始了棉里藏针的反击。
许曾说:“薛副总,你说咱们石油工人辛辛苦苦为的什么?”
薛明按照习惯的说法回答:“为人民服务呗。”
许曾说:“人民又是为了什么?”
薛明说:“为更广大的人民服务呗。”
许曾说:“更广大的人民呢?”
薛明眨眨眼睛,才发现不知不觉中进入了许曾的圈套。这是一个无限循环小数,要想破解,几乎是徒劳的。他悲哀地咆哮着:“你少跟我扯这个,你就是把大天说破,也休想说服我!”
许曾说:“薛副总,你好好想想,从创业初期到现在,工人们吃的苦还少吗?为国家做的贡献还小吗?别人我不知道,换了我,想让我吃一辈子窝窝头,穿一辈子杠杠袄,住一辈子干打垒,我宁可扔下二十多年的工龄和一大堆高帽子,到别处去当盲流!”
薛明说:“那只能说明你的意志薄弱,能善始而不能善终。我们提倡改善生活,可总得有个尺度啊。你说,为什么非要建公园?没有公园,难道就打不出油井来?”
许曾说:“没有公园,当然也能打出油井来。不过,打井的人都希望能有个公园,劳累之余,到公园里散散步养养神,这个要求不为过吧?我就是代表了这些人的真实意愿。其实,我们欠工人们的太多了。是对是错,让历史来评判吧。”
薛明说:“没有什么历史了,你这个胡来乱来的官官,已经当到头了!”
许曾说:“你可以把我撤了,不过,你总不能把已经建好了的公园毁了吧?要是那样,你可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薛明说:“不用你嘴硬。我问你,建公园的资金,是从哪弄来的?”
许曾说:“挪用了一部分基建资金,还通过职工家属义务劳动解决了一部分。”
薛明说:“好啊好啊,你许曾山高皇帝远,要搞独立王国了。你胆大妄为,瞒天过海,追求腐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还公然违反财经纪律,这么多条,哪一条不够撤的?别以为自己是人民的功臣,就可以为所欲为!”
许曾说:“那就撤了吧,我早就做好准备了,大不了还当我的司钻,扶刹把打大钳去!”
许曾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早已写好的检查和请求处分材料,郑重地放在了桌子上。可是薛明没拿,他用手在那份检查上重重一拍,桌子上的墨水瓶跳了起来,溅出来的墨水把那张纸染得花花达达的。
薛明说:“别以为我舍不得处分你!既然你非要往枪口上撞,那就对不起了。上一次迁就了你,这一次再迁就,那就是对党和人民不负责任了。现在我宣布,停止你钻井七纵队纵队长的职务,听候审查处理!”
薛明转身走了出去,出了门,看看天上的太阳都是黑的。“反了反了,”他兀自嘟囔说,“刚吃了几天的饱饭,人就变了,看来,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真是百发百中啊……”
钻七瞒着藏着大兴土木修公园的事被披露出来,一时闹得沸沸扬扬,有说对的,有说不对的。很多单位借口批判反面教材,专程跑到钻七去参观,看完玩完之后,竟然面露羡慕之色,有的还悄悄伸大拇指。许曾收到了不少匿名的支持信,而焦洪林就惨了,很少有人说好听的,甚至引起了民愤。有一封信只有简单的四个字:我×你妈!
六叔知道了许曾被停职,就打电话安慰他。许曾说:“你过来给我做一顿饭吧,我中资产阶级的毒太深了,不但张罗建公园,闲着没事,还想享受一下皇帝的待遇呢!”
六叔就利用一个休班,到街面上去采买好吃的。转来转去,就越过了梯形跨线桥,来到了铁路西侧。
这片被人习惯称做铁西的地方,麇集着从各处跑来的盲流、手艺人、临时工、小商小贩、江湖游医……他们就像是附着在大舰船上的海蛎子一样,靠挣石油工人的钱为生,难免被人付以白眼,清理了多次都清理不净。由于油田上的几个“不花钱”没法继续坚持,这些人又对社会分工起到了补缺拾遗的作用,就任其存留下来,并派人严加管理。枝杈纷杂的街巷人头攒动,五行八作应有尽有。
六叔就反射地想起,自己的翻毛皮鞋鞋底已经开线,如果不及时修理,过些日子成了两张皮,就没法再穿了。令人惊奇的是,整个油田到处都有掌鞋的,就像是随风飘落的蒲公英种子,而且大半都是浙江温州人。他们扛着脏兮兮的绱鞋机,穿着油唧唧的大围裙,不管雨雪风霜,随便找个地方就坐下,坐下就极具耐心地等着,就像垂钓的渔人一样,一毛一元地挣着小钱。他们的眼睛从不高瞻远瞩,只盯着过往行人脚上的鞋,皴裂的双手让人怜悯和同情。尽管六叔也是普通意义上的劳动人民,他还是觉得,这些掌鞋的真不容易,比他辛苦多了。
六叔坐在一只小马扎上,把脚伸出去说:“师傅,修修鞋!”
那人戴着一副墨镜,竟然还低着头,朝他摆着手,意思是不想接活儿。
六叔说:“我都坐下了,你还能让我起来?”
那人仍然摆手,还指了指旁边的修鞋摊。
六叔笑了,说:“没见过你这样的修鞋匠,放着送上来的生意不做,还跟我打哑巴禅,你可真逗!我的鞋比别人的臭是怎么着?”
那人不吭声,两行泪水从墨镜下面流出来。一刹那,六叔怔住了,他发现,这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张家生。六叔呼唤了一声,一把将他抱住,就当着众人的面,两个人呜呜地哭出声来。
实际上,张老板早已返回了这片土地,只是一直蛰伏在这些散乱杂人中间,没跟熟人见面。他本来可以回到采油三大队去,接着干他的掌鞋行当,可他没有,就靠自己的一针一线,在背人的角落里生活下来。这一点六叔他们根本就想不到。
六叔说:“你这么做是啥意思?”
张老板说:“没啥意思,不过就是重操旧业嘛。在哪都是一个掌鞋,在监狱里我也掌鞋来着,何必非要回采油队去?”
六叔说:“你是怕自己面子上过不去?事情都平反了,属于冤假错案,责任根本不在你。”
张老板说:“染黑的白布还能变白么?要想不花达,只能随弯就弯,染成更黑的了。”
六叔说:“你伤心啦?”
张老板说:“有一点儿。”
六叔说:“你记仇啦?”
张老板说:“我记谁的仇?我就是想试试,换一种方式还能不能活下去。”
六叔说:“难道你不想当工人阶级啦?”
张老板说:“都靠劳动吃饭,什么阶级,还不都是一样嘛。再说,我喜欢自由自在,干这个,天老大我老二,不用听别人吆喝。”
六叔说:“你就不想工友们?”
张老板说:“我哪能不想。我是想,混出个人样来再和大家见面。”
六叔不大相信。他说:“就凭你一双手?就凭你干这个?”
张老板说:“论起来,我是泥饭碗,许曾是铁饭碗,你是不锈钢饭碗。可你能挣多少钱?不就是446大毛嘛。你猜猜我一个月能挣多少?大概有四五个446大毛。我为油田职工免费修了十来年的鞋,又进监狱修了好几年,这就是说,公家欠我的太多了。”
六叔说:“你……咋能这么说话?公家并没对不起你呀,再说当时你也开着工资啊。”
张老板说:“过去咱肩膀上扛着的是别人的脑袋,现在,总该为自己想想了。”
六叔不说话了。他觉得张老板变了,时间和空间,使他变得陌生而隔膜了。他不再是那个吃一把料豆还想着别人的张老板,他现在满脑子除了挣钱还是挣钱,跟工友们已经不是一路人了。六叔静静地坐着,看着他把那只鞋掌完,然后掏出五角钱来放到张老板面前。
六叔说:“够不够?”
张老板说:“你免费,因为咱们是朋友。”
然而六叔装做没听见,站起身来,决然地心酸地走开了。
来到钻七,下了公交车,六叔正在打听许曾的家,就碰见韩桂花从一幢干打垒里钻出来,手持一根木棍,追打剃着秃头的冯地火。那次流产之后,她再也没能怀孕,身边未免寂寞冷清,两口子就把全部心思都用到了冯地火身上。冯地火十五六岁了,在学校总跟同学打架,那颗秃头上疤痕累累的,好像几经粘补的球胆,却仍然具有无以伦比的威慑力,哪个敢招惹他,就出其不意,咚地一声撞过去,对方便会闷过一口气去,扪着胸口跌坐在地上,一迭声地表示臣服。事情过后,又无不找上家门来,把许曾夫妇愁得要命。
冯地火看见了六叔,就以他为屏障,跟妈妈兜起了圈子。韩桂花打了几下,都被六叔的肩膀搪过去,便扔了棍子,呜呜地哭起来。
六叔说:“嫂子,有话好好说,靠打是不行的。”
韩桂花说:“马老弟,合该我的命不好,摊上了这么个逆子,老天爷让我现世报!”
冯地火看见妈哭了,又拱到他怀里,哄着说:“妈,你还真生气呀?你想打就使劲打,甭管脑袋屁股,随便管够!”
这么说着,就拿起韩桂花的手,往他的秃头上猛打,打得韩桂花手疼,他便拿起妈的手,一边揉搓一边吹气,直问疼不疼,疼了你戴上手套打。韩桂花就破涕为笑,骂一声滚,撇下儿子,拉着六叔回家去了。
许曾正躺在炕上看闲书,见了六叔,呀了一声,穿着大裤衩子,就跳下地来。他从小柜子里摸出一瓶泸州老窖,砰地往桌子上一墩,就一个字:“整!”
六叔做好了饭菜,就和许曾涩涩地喝着酒,两个人相视苦笑。
六叔说:“你和刘播不一样。”
许曾说:“刘播比我成熟。”
六叔说:“你是不是非得这么干?”
许曾说:“只要我认准的事,就非干不可。”
六叔说:“这就叫炒豆大家吃,炸锅一个人的事。”
许曾说:“悲壮一次,要比苟且十次有意义。”
六叔说:“要讲悲壮,薛明比你还悲壮呢。要苦大家都苦,你非要做出头鸟,值吗?”
许曾说:“想想你老爹吧,他为了村里人,把命都搭上了,我这么个小官官,算得了什么?”
六叔好半天没说话。他细细地咀嚼着一颗花生米,好像在品咂人生的滋味,叹息一声,才说:“都说毛主席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现在,红太阳陨落了,我两眼一抹黑,咋越来越看不透形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