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元峰习惯把这一段时光称做眩晕期。人们就像是刚从一架那种叫做“疯狂老鼠”的游乐机上下来,被高速旋转左突右拐变幻莫测的无规则运动弄得迷迷糊糊,头晕目眩,不休克呕吐就算不错了。民间对国家的前景有着种种揣测,而种种揣测全都似是而非。连薛明这一级干部,也都云里雾里的,只是凭借着感觉和惯性在做判断。他有两条坚定不移的原则,一是对党绝对忠诚,二是一定把生产搞上去,有了这两条,别的就无所谓了。
许曾被免职了,得了一个同样级别的闲职,调到了萨尔图,叫做吃粮不管烧。苦恼的还不止他一个。在下面,韩桂花还能种地、上缝补厂,可到了上面,就没什么正经活了,散淡地待在家里,闲得极腻味,也没有经济来源,只能躺在丈夫身上干吃。一来二去,韩桂花和伙伴们就不平了,因为当年也都有机会转成正式工人或大集体,上面却说,家属闹革命已经是一条成功经验,身份改变了,经验还何从谈起?再说,就业指标也有限制,不可能人人都给个铁饭碗捧着。到了这种时候,韩桂花就想去找,说我不但是一个石油职工的家属,而且还是两个石油职工的家属。闹革命闹了一溜十三遭,也没闹着个正当的名分,到头来还是个家属,这也太不公道了。许曾就制止说,有别人闹的,没有你闹的。我又不是养活不起你,干嘛出去给我丢人?韩桂花很不服,说我嫁给了你可没卖给你。我为自己的事上访,丢你什么人了?许曾说,就算我求你了,行不?这么大的油田,有多少大事要考虑?别去给领导添乱了。韩桂花就叹息说,许曾,你这人真是太好了。看你的面子,我老实在家里待着。
韩桂花还真就待不住,琢磨再三,就在干打垒的房前屋后种起地来。种了大葱、茄子、西红柿、辣椒、倭瓜、豆角……还有很多蘸酱菜,大家随便薅随便吃,连招呼都不用打,打开自家窗户,一探头就能够得到。蓝溪家房后种的是大葱,信手拈来,俯拾即是,把杜希金吃得阳气飙升,虽说气味不怎么对劲,床上却躬耕得十分勤勉,常有穷凶极恶的表现。蓝溪是练过发声的,声音很有穿透力,闹猫似的,左右邻居都睡不好觉。又不好正面抗议,就唆使一群孩子踢球,把那葱践踏了,韩桂花换了一畦芹菜来取代,只有清火利尿降压功用,方才消停下来。
很多人都为许曾鸣不平,可在一片片干打垒里修建一座街心公园,怎么说也有些奢侈和不和谐,何况他还擅自动用了基本建设专项资金,即使从经济纪律角度考虑,拿他祭刀也是没错的。后来薛明知道,公园的策划者和设计者竟然是晋元峰,就不免迁怒了。正好晋元峰写了一出话剧《流淌的金刚石》,并由剧团排练好了,里面有金刚钻井队和采油三大队的影子,薛明一审,就给枪毙了。
事实上散场后薛明并没急于表态,他把晋元峰请到了家里,两人喝着茶水,把老熟人的关系铺垫足了,才向正题慢慢迂回。
薛明说:“平时总也看不到秦恬。她可真是好样的,为油田解决了那么多技术难题。”
晋元峰说:“听说这次她到北京参加全国科学大会,还是你给签的字。”
薛明说:“你得向她学习呀。”
晋元峰说:“我们只能互相学习,要不然,那就是关公战秦琼了。”
薛明说:“主要是学习她那种精神。”
晋元峰说:“她的心都在油田开发的科学研究上,人都变得痴苶呆傻了。”
晋元峰说着便笑。本来不好对薛明说破,可他却一再追问,晋元峰就讲,秦恬为石油的增产挖潜投注了全部精力,常常心不在焉,甚至把墨水当成了茶喝。有时晋元峰兴之所致来办那档子事,大张旗鼓地爬上去,气喘吁吁地跑过终点,秦恬那里却波澜不惊,没有半点激动神色,就像戴着一个假面具。晋元峰沮丧地滚下来,秦恬却说:“你完事了?对不起,我脑子里刚刚解完了一道石油化学应用题!”
薛明笑了,却笑得不大自在。他平时是不开玩笑的,也缺乏起码的幽默感,总以一成不变的凛然形象出现在人们面前,像这种形而下之的故事,他是很少听到的。
薛明说:“孩子挺大了吧?”
晋元峰说:“正上初中呢。这小子生在北京长在北京,一直住在姥姥家,一次都没来过。”
薛明说:“他就不想来咱们大油田看看?毕竟也是在这块土地上孕育的嘛!”
晋元峰说:“现在还不想,以后肯定会想的。想与不想,那都是下辈人的事。小楠大学毕业后,还不是到底跑到南方去了?”
这个话题让薛明心里酸溜溜的。他说:“不知道是咋回事,现在来咱油田参观学习的人,大不如从前多了。”
晋元峰说:“不同的历史时期,人们的心目中大概会有不同的圣地,各领风骚若干年吧。当年是延安,后来是咱这儿,今后恐怕就要南移了,是深圳!”
对于薛明来说,深圳,无疑是个令人刺痛的字眼。起初在报纸上见到,他还很陌生,甚至把“圳”念成了“川”,还是秘书故意装做无意,大声读出了标题,他才得以纠正的。这个悄然崛起的南方小渔村,以离经叛道的姿态,在中国版图的另一端突然成了气候。它怎么敢喊出“时间就是金钱”这样赤裸裸的口号?这和资本家的座右铭还有什么区别?而恰恰就是这样的地方,夺走了他刚刚毕业的儿子,也亵渎了他始终不渝的忠贞。他按照小楠来信的地址,给他写了一封长信,用差不多就是央求的口吻说:“儿子,难道你就真忍心抛下这块举世闻名的热土,抛下日渐年迈的父母,去投奔那个暴发户吗?再说,一位石油老总的儿子,竟然到那种金钱至上的地方去吃不干净的饭,这让别人怎么说?”小楠的回信毫不妥协,他写道:“老爸,你干的是社会主义,我干的也是社会主义,这一点你必须清楚。问题在于,你要吃一辈子窝窝头,穿一辈子杠杠袄,住一辈子干打垒;而我恰好相反,要吃一辈子海鲜,穿一辈子毛料,住一辈子楼房。我们父子志同道不合,还是离远一点儿为好。”那天晚上,薛明望着南方北方同一个月亮,辗转反侧,整整一夜没睡。
薛明把话收回来,用了软性语言说:“我们的石油工人,堪称是世界上第一流的队伍,无论站着躺下,都是大写的人。有很多英雄事迹,都是可歌可泣的,不写足他们,我们愧对这片土地。”
晋元峰听出了弦外之音,便笑笑说:“有些事要分怎么看,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我们一直在讴歌英雄,光是铁人的剧本我就写过七八个,文章就更多了;可英雄毕竟是极少数,普普通通的劳动者才是大多数。我们不能仅仅停留在简单的报捷和自我赞颂上。我经常思考,这么大的油田,那样的艰苦年代,正是无数的无名英雄用一锹一镐的平凡劳动建成的,没有这些平凡劳动就没有大油田。何况,英雄也是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啊,难道你还想让我写样板戏那一类的东西?写高大全那一类人物?”
薛明说:“我不懂艺术,可我懂得政治;政治是管艺术的,而且你我都受过政治的伤害。咱们可不能凭着一时冲动,犯了方向路线错误。我说这话,既是对油田负责任,也是对你本人负责任,你毕竟是油田才子嘛。”
晋元峰说:“无论是英雄还是老百姓,都是我们石油工人队伍的成员,不过就是排头排尾和排中间的事。我就是想还原历史的真实和人性的真实,把他们全写到,这很容易也很难。其实你仔细想想,我们平凡的工人兄弟,哪一个不是英雄?其中也包括你我。毛主席在《回韶山》一诗中说过,遍地英雄下夕烟,这就是最好的唯物史观哪。难道他老人家刚去世,你就不听他的啦?”
薛明知道,在这套理论上他未必能占上风,所以不该恋战,速战速决才是。何况晋元峰用毛主席压他,这就等于碰到了他坚硬外壳里面最柔软的那一部分,无论如何他是听不进去的。就气呼呼地说:“我不听毛主席的?这怎么可能呢?从参加革命到现在,我处处听毛主席的话,没有一星半点走样的。你倒是应该看看自己,是不是背离了毛主席的教导。你……你平时就向往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甚至言必称希腊,所以才撺掇许曾搞什么街心花园,又写出了这种满台都是落后人物的毒草戏,对得起油田的培养吗?”
晋元峰有些啼笑皆非了。他知道这位炮兵团长的性格,正如他掌握的武器,只要瞄准了目标,是不会中途拐弯的,尽管有一些柔和的曲线,那也是地球引力使然。他说:“我写的那不是落后分子,而是真实的人;正因为他们有缺点,才使他们的人格完整。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说过……”
薛明最反对旁征博引的书生腔,就截断了他的话:“少跟我来这个。这个司机那个司机的,我见得多了,杜希金还是司机出身呢!”
晋元峰说:“不是开车的司机,而是苏联的……”
薛明说:“怪不得你这样看问题,原来直到现在,你还在欣赏修正主义那一套。我告诉你吧,只要我薛明在,你这个戏就不能演。不是我跟你过不去,而是我不能向错误的东西让步!”
晋元峰很像被人扔到了深水里,眼看就要窒息了。他环视着薛明的家,除了简单的行李和桌凳,别无长物,跟普通的工人家庭没什么两样,说成是一穷二白,那是毫不为过的,这让他心里很酸楚。他努力克制自己,站起身来,像哭那样笑着说:“好吧,谢谢薛副总的教诲。不过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什么叫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晋元峰这话说得很造次了,但他是文人,又是熟人,没有任何行政级别,不存在升迁和降职问题,所以就很放胆。他拖着当年会战时冻坏的脚,一跛一跛地走到院子里,回头又加了一句:“看来,薛小楠是对的,有这样的父亲,他不离家出走才怪。”
薛明说:“好吧,你随便说,我看你老父亲和秦恬的面子,要不然……”
晋元峰笑了:“要不然还能怎么样?就算你还当着炮兵团长,还敢用炮轰我呀?你可要明白,北方油田不过是国家的一部分,而不是一个自我封闭的生态球;就算是个独立王国,国王也不是你。整个河水都在流动,其中的哪一滴水要想不流,不是腐朽,就是干涸,不会再有别的选择!”
薛明又生气又伤心,可又无处倾诉,那天就转到六叔家来,想和他说说话。六叔自然高兴,就让夏晴倒茶,一边喝一边说。可六叔能说出什么来呢?过去他考虑的是粗粮细做,现在他考虑的是细粮精做,薛明所关注的层面,都是他的盲区。他只是对薛明表示说,如果以后油田上真的吃一辈子窝窝头,他就等于重演了他在家乡饭店无可施其技的故事,无奈之中,他就要到北京去了。——严副总做了脊柱囊肿切除手术,得恢复挺长一段时间,有可能留下不回来了,想把他也带去,毕竟是天子脚下,作为御厨的后代,会大有用武之地的。夏晴插嘴说:“主要是替马皎然考虑,大人受了那么多的苦,不能让孩子再受苦了,逃出去一个是一个吧。”六叔就用犀利的眼睛剜她说:“你咋说话呢?你以为薛副总是你们单位的更夫呀?傻老娘们!”夏晴啼啼笑着,用很幸福的口气炫耀说:“薛副总你听听,这哪里还有师徒的影子?都是我自找难看,才下嫁给了地主子弟,从一个劳模变成了傻老娘们!”六叔马上争辩说:“谁地主?你才是地主呢。咱可是响当当的贫农,文件还存在档案馆里呢。你是贫农,把组织文件拿来咱看看嘛!”夏晴是拿不出文件的,就嘟嘟囔囔说:“你的贫农是副品,我的贫农才是正品。《暴风骤雨》那本书,写的就是我家乡的事,里面还有我爹的影子呢!”
薛明没能在六叔那里找到安慰和共鸣,又叫来司机,想到下面去转转。刚刚走到路口,忽然遇见一个人正扛着绱鞋机横穿马路,吉普车猛然一刹,保险杠几乎顶到他身上。司机随口骂了那人一句,那人也不客气,立刻掉头回骂一句:“老子人拉肩扛搞会战的时候,你还在娘腿肚子里转筋呢,狐假虎威的,跟我使什么横?”小车司机很愕然,因为向来坐驾都是身份的标志,再说一个掌鞋的算什么?按照过去的分类法,纯属下九流,怎么践踏都是不敢吭声的,这人咋就这么硌脚?司机还想说更难听的,薛明却发现,这人正是张老板。
薛明走下车来,想跟张老板握手,张老板却把手背了过去。
张老板说:“我的手太脏了,你是领导,别黵了你的手。”
薛明说:“你受了委屈,可那不是组织的错,你怎么能自绝于石油工人队伍?”
张老板说:“我这样好,这样多自由,只要我遵纪守法,甭管多大的干部,我一概不尿!”
薛明窘着脸说:“你有情绪,这可以理解,可你不能就这样消沉下去。”
张老板说:“我怎么是消沉呢?我这是奋起呀。别看你一直当领导,可你不懂,你还在做梦呢,我可是早就醒了。别唠了,耽误你工作,也耽误我挣钱。”
张老板走了两步,又回头说:“薛副总,小楠那儿有事没?过两天我就去深圳了,是小楠请我去的。”
薛明还不大相信:“他,会请你?”
张老板说:“这个你没想到吧?他还很小的时候,我们就有了交情。再说,我进过牢房,他也进过牢房,我们可是同命相怜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