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油三大队评劳模，有人提了吕勤久的名，说吕师傅是油田的老师傅了，自打参加工作以来，基本上没缺过勤——一个人不缺勤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不缺勤，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会场上很多人都笑了，说要是不缺勤就能当劳模，那可多了去了，这不是降低劳模标准么？尽管如此，由于差额选举的需要，就把他的名字作为必然差下来的陪衬人写到了选票上。事情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可吕勤久还是很兴奋，觉得别人眼睛里毕竟还有他，而且居然能上了选票，那就意味着，差一点儿就被选上了。何以尽兴？惟有杜康。就跟家里打了招呼，坐公交车到萨尔图来找三大队的老伙计。
转过灯岗，正在横穿马路，吕勤久被高大的广告牌上那个酥胸半裸的洋美人晃得迷离惝恍，一分神便看错了信号，竟被一群汽车围住。汽车全都乱鸣着喇叭，形成了合围之势，交响出一片抗议声，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叱骂，保险杠差点儿顶到他屁股上。越是这样他越紧张，反而不知道是该前进还是该后退了，首鼠两端地转着磨磨。忽然看见一张熟悉的笑脸，叫他一声蔫豆子，伸手一提，就把他拽到了轿货车上。然后那车蜿蜒蛇行，游刃穿插，很快就冲出重围，绝尘而去。
搭救他的人竟是崔大可，吕勤久便嘿嘿地窘笑。
崔大可说：“三大队离萨尔图也没多远，你咋变成土老帽了？”
吕勤久说：“这花花世界的，我眼睛不够用了。”
崔大可说：“来干什么？”
吕勤久嘿嘿笑：“就是想你们，想跟你们说说话。”
正好顺路，崔大可就把吕勤久拉到了张老板的工地。
张老板正忙得脚下生风，还要领人制作标底，参加下一年的工程竞标，就道歉说，让我的处级现场员陪你们吃饭吧，钱都算我的。哪知焦洪林比张老板还忙，指点江山挥斥方酋的，似乎又找回了当年当领导的感觉。几个人站在路边刚说了几句话，就见周密的警车一走一过，看见他们，特地停下来。
张老板说：“哥们，哪去？陪蔫豆子喝酒吧！咱们都离开了生产一线，只有他还在那儿顶着，与阵地共存亡呢，咱得慰问他犒劳他。”
吕勤久说：“是我没能耐。”
周密说：“陪是该陪，可我哪有闲工夫，正忙着逮耗子呢！”
都知道他说的耗子不是指真正的老鼠，而是指专门偷石油的“油耗子。”张老板就嘻嘻笑，说：“那你就是黑猫警长了！”
周密说：“萨A采油厂这边的一条非主力管线，一天就泄压一百多吨。狗日的油耗子，太猖狂了！”
焦洪林神往地说：“我要是年轻几岁，就跟你逮油耗子去。可惜，现在的胳膊腿儿不那么灵便了！”
看看都没空，崔大可就对吕勤久说：“走吧，叫上马御厨，他是最有人情味的人，怎么也会腾出时间来陪你，不会让你扑空的。”
就把车开到接待处，耐心等着六叔给客人开晚餐。一直等到晚上六点半，六叔才算脱开身。三个人选了一个中档饭店，就猛猛地喝起酒来。六叔顺着吕勤久的话题开掘，说你干得不错嘛，这么多年，工作一点儿都不比别人少干，就是性子慢，话语迟，胆子小，不那么生龙活虎，算不上革命的老黄牛，也得算是革命的老乌龟啊。崔大可嘿嘿笑，说不是骂人的那种，而是参加龟兔赛跑有韧劲的那种。吕勤久说，任何一个革命的动物我都不敢当，反正就是一颗螺丝钉吧，没闪闪发光，也没生锈，想换个地方拧拧，哪个地方也拧不上，只能这样将就了。
他们讲着历历往事，喝得很豪放很意气。崔大可提议，找个地方玩玩。——咱们建了城市也得享受城市，不能眼睁睁都让给别人。六叔说，有啥可玩的呢？咱们又能玩啥呢？崔大可说，转转再说吧。
就开着车，满大街寻找可供他们这个年龄段游玩的去处。靠着强大的电力支撑，整个城市华灯璀璨，炫如白昼，五颜六色的霓虹灯诡谲地眨着眼睛，充满诱惑力和神秘感。电子游戏、舞厅、旱冰场、情侣昼夜影院、酒吧、桑拿浴、按摩房……都是年轻人的天下，六叔他们不便问津，也从来没进去过。路过一个保龄球馆，崔大可就说，打保龄球吧，那玩意简单，长手的就会。吕勤久还很憷头，说除了自己的球，从来就没玩过这球那球的，怕人家笑话。崔大可说，摘过倭瓜没有？就是用一个倭瓜蛋子，去打一排啤酒瓶子。也是几分笨拙几分醉，那种倭瓜蛋子竟让吕勤久大出洋相，第一下他甩到了身后头，差点儿就砸到六叔和崔大可；第二下吸取了教训没往后扔，却弄成了高射炮，落下来可可地砸到了自己的脚面子。吕勤久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嘴嘟成烧麦模样，啡啡地吹着那只痛脚，六叔上前帮着揉搓，看着极谐趣，崔大可就站在一旁哈哈大笑。
那是个刮风的夜晚，干燥的空气里弥荡着一股淡淡的天然气味道。三个半老不老的人站在他们最初登陆的地方，身上沾染着点点霓虹，看着就像迷失在丛林里的金钱豹一样。他们无处可去，却又不怎么甘心。最后还是吕勤久说，看来，除了喝酒，别的咱都不会了。
看吕勤久兴犹未尽，六叔和崔大可就陪他又进了一家酒店，喝起回龙酒来。吕勤久日子不宽绰，平时很少喝酒；如今有人请客，又酒好菜好感情好，就喝得很狼犺，不一会儿舌头就大了，眼睛抹搭抹搭的，还在顽强支撑。六叔和崔大可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却发现，吕勤久不见了。四下撒眸也没有，一掀桌布，原来他拱到桌子底下，睡相比婴儿还宁馨，怎么喊都不肯应声了。更为严重的是，还以为是到了洗手间，放任地一泻，下面就湿呱呱的一塌糊涂了。
六叔和崔大可也都醉着，程度却轻一些，看着眼前情景，便觉得事态严重了。时间已是夜里十点多，即使把吕勤久送回三大队，也找不到他家的楼号。何况他醉得太厉害，怎么向他的家人交代？一旦出了事，那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就想把他搬到汽车上，却又醉软了手脚，怎么都搬不动。喊来几个服务生，都人高马大，穿着制服，佩着金黄的绶带，一声吆喝，便把吕勤久抬到肩上，齐步走去，就像京剧《铡美案》里的一个镜头。
崔大可就说：“这个蔫豆子，太没深浅，不就是有人提名当劳模嘛，美得那个熊样，自己灌自己，咱又没法说，醉得尿了裤子，传出去多丢人！”
六叔说：“一个老实人，一个蔫巴人，一个穷人，因为一件我们认为并不值得的事情高兴，而且从来就没这么高兴过，也不算什么过分行为。现在也不能往你家弄，也不能往我家弄，必须上医院，喝酒醉死的事也不是没有过。”
两个人就把吕勤久弄到了医院急诊科。值班大夫一看就笑了，说现在生活好了，约束少了，喜事多了，人活得一个是一个，需要解脱和抒情，几乎天天都有醉八仙来挂吊瓶的。他这种文醉还好些，要是武醉，一上来就醉打山门，那就操蛋了。因为这个，急诊科的玻璃换了一茬又一茬，白衣天使吓跑了好几个。就唏嘘着开了一剂解药，由崔大可抢着交了钱，居然要了百十多块，挂在吕勤久头上，叮咚滴响着，缓慢而坚韧地羼兑进他饱含酒精的血管。
点滴了一会儿，崔大可说：“咱们已经仁至义尽，干脆走吧，反正有护士照顾，咱们待在这儿也是浪费，也省得他醒了酒怪难堪。”
六叔说：“你是说，要把他扔下不管了？亏得你想得出。要是他醒过来，发现你我都不在身边，把他孤零零扔下，他会怎么想？”
崔大可为难地说：“你看，米新朵还等着我回家哩，太晚了一哐当门，她睡不着觉。”
一听到米新朵三个字，六叔马上让步了。他说：“你回家吧，反正也用不了两个人，我自己在这守着就行了。”
崔大可就开着车走了。
六叔硬撑着，坐在吕勤久的床前看护。看他下身溻得厉害，就脱下来，拿到盥洗室洗净臊味，又挂到外面，让夜风哨着。后半夜，点滴打完了，吕勤久还在沉睡，并且没有立刻就醒的迹象。忽然听见外面响起了凄厉的救火车声，跑出去一看，深街的一处着起火来，火势十分凶猛，把半边天都映红了。这时六叔还想，要是能拢一堆篝火该有多好，吕勤久的裤子就能干透。不过干不透也没关系，假说他掉进了水塘里，就能遮住丑了。
俄顷之间，两辆救护车开进医院，原来是一家夜总会失火，有几个身份不明的男女被烧伤了。六叔站在急诊科的门口，看着一个个推床鱼贯滑行而入，几个花样年华的女子，都以手或秀发遮脸，半裸着涂炭的白肉，泥塘败荷一般。还有一个男子，已经被烟呛死，大夫检查过后说，没有任何抢救的价值了，直接送太平间吧。六叔也是好信儿，凑到跟前一看，刹那间几乎晕倒——崔大可直挺挺躺在一个推床上，赤裸的身子脏兮兮的，却没有一处烧伤，甚至脸色都没变，好像困醉之极，倒在一个并不适当的地方睡着了。
六叔疯了。他揪扯着大夫的白大褂，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他没死，他身上连皮都没破，怎么会死了呢？你赶快抢救啊！”
大夫掰扯着六叔的手说：“我好歹也是医科大学毕业，副主任医师，死人活人还是能看得出来的。节哀顺变吧。——他是你什么人？”
六叔说：“妹夫。”
大夫指着床上的吕勤久说：“那个呢？”
六叔说：“弟弟。”
大夫叹息说：“哥三个，因为高兴聚在一起喝酒，结果一个烂醉如泥，另一个再也醒不过来了。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走上了命运的三岔口。”
这时六叔才明确地知道，最意外而又最悲惨的事情真的发生了，而且完全不可逆转。六叔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夜半时分，一个醉着的男人，一个抛下老朋友走开的男人，一个开着汽车声言要回家的男人，竟然拐到了夜总会去，就像精心设计一样准确无误，就像飞蛾扑火一般不能自已，到底葬身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里，怎么说都有宿命的成分。六叔在心里接着大夫的话说：“哪里是一会儿工夫？都在各自的路上走了二三十年了。”
周密来了。他对六叔说：“崔大可不是很会逃生吗？当年甚至都能把老婆孩子抛下；这次连小姐都逃出来了，他怎么就没逃出来呢？”
六叔说：“我怎么能知道？大概除了他自己，没人能知道。”
周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这种事留下的未知空间很大。我试试看，能不能让他死得体面一些。”
六叔好像明白了一点点，他止住眼泪，惊异地望着他说：“你的意思是说……”
周密深不可测地一笑，然后抛下六叔，走进急救室里。
六叔弯下腰，握握崔大可的手，那手余温尚在，弹性如常。往事联翩而至，这个既无大恶也无大善的人，这个因为放纵欲望而改变了好几个命运的人，就这么扔下老婆孩子，轻率、现眼而且不负责任地走了。他用白布单子给他仔细盖好，又跺跺脚说：“活该！”
六叔来到急救室，这时周密已经屏开医护人员，带领一个小警察在给一个小姐做证言笔录。小姐的烧伤不重，却因为烟气的熏呛，刚刚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她惊魂未定地看着周密的警官制服，嘶哑着说道：“政府，火不是我放的，八成是电路着火。我们都坚守在各自的岗位上，那个钟点，人都入睡了，满处活动的，就剩下鬼了……”
周密说：“问你什么你说什么，忙不了先摘清自己。你可要放聪明一点儿，明白吗？要不然，判你几年劳教，人老珠黄再出来，什么都完了。”
小姐说：“我明白。”
周密说：“死了那个男人，跟你睡了吗？”
小姐想了一下说：“没有。他一本正经的，跟我谈的都是四化建设的宏伟蓝图。”
周密说：“你也真够笨的，这个谎刚一撒就瘪了。他就那么光着身子，跑到那种地方，跟你谈那么庄重的话题，说出来谁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