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爷爷送葬的日子定在春生回家后的第三天。
春生的家乡,苏北里下河地区,水网密布,河流众多,水上交通发达。农村几乎家家有船,出门以船代步,即使现在,水路运输也还是公路运输的补充。
爷爷出殡的交通工具也是船。春生家不靠公路边,离公路还有二三里路,上世纪80年代也没有专门的出殡车。水乡普通老百姓都是用船。
微明时分,在悲凉的唢呐声中,爷爷的灵柩启程了。四位扶柩的中年男子把爷爷的灵柩抬起来,向停靠在河边的大船走去,一家人按长幼次序紧随其后。——春生的爷爷应该算寿终正寝,属长寿之人,又儿孙满堂,更是有福之人。
作为长孙,又是爷爷生前最宠爱的孙子,春生自然要比别人多行许多礼,多磕许多的头。春生虽然是无神论者,但给爷爷磕头,不管磕多少,春生都是心甘情愿的。不仅如此,因为迟迟不愿“订亲”的事,春生心生愧疚,始终不能释然,不能原谅自己。
送葬船行进在通往火葬场的河道里。送葬的是两条敞篷挂桨机船,前头一条船上是爷爷的灵柩和春生他们家直系亲属(爷爷的儿孙辈),还有吹唢呐的“吹匠”,后面一条船则是亲戚和本家。
太阳还没有出来,初春的早晨依然感到寒冷,特别是敞篷船开动的时候,会产生不小的“河风”,船上送葬的人纷纷用衣袖掩面,遮挡“河风”,抵御寒冷。
春天的河水不是最美的,但绝对是一年四季最纯净的。经过一个萧杀的冬天,水草的残枝枯叶早已消失,碧绿的水面倒映着蓝蓝的天。
白色的浪花在船头两边跳跃、翻滚,挂桨机船迎着风,劈波斩浪,推开平静的河水,波浪由河心沿水面向两岸荡漾;机器的轰鸣声和“吹匠”的唢呐声连成一片……到火葬场有近二十里水路,两个多小时后,挂桨机船才在“呜啦呜啦”的唢呐声中停靠在火葬场码头。
上午通常是火葬场最忙的时候,等了将近一个多小时才轮到春生爷爷。
殡仪馆设有遗体告别的临时灵堂。灵堂正中有一副挽联:
“陇上犹留劳迹,堂前共仰遗容。”横批为:“音容宛在。”
遗体火化前,在殡仪馆临时灵堂里进行简单的遗体告别。
爷爷的遗体停放在临时灵堂中间,哀乐响起,所有送葬的家人和亲友缓缓绕遗体一周,最后一次瞻仰爷爷的遗容。
在春生的姑母悲痛欲绝的哭声中爷爷被推进火化间,火化间的铁门随即“咣当”一声关上,在扶柩人的指引下,一众儿孙纷纷跑出火葬场大门,站在火葬场大院里,一个个仰起头朝着焚化炉高烟囱最高处眺望。
一会儿,高烟囱里冒出缕缕青烟,正在众人目送“爷爷上青天”的那一刻,春生的姑母突然又是一声声嘶力歇的哭喊:“爸——,你走好啊——!”
姑母的喉咙都哑了,声音有点吓人,但在春生听来,尤其显得悲凉。
春生仰着头,泪水再一次模糊了视线,然后迅速充盈眼眶,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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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葬回来,春生的父亲和叔叔们下午就在老宅地基上为爷爷修了墓。
虽说爷爷寿终正寝,如今又入土为安,但春生的心里空荡荡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个世上最爱我的走了!”
每每想到这儿,春生悲从心生,眼泪止不住又流了下来。
春生要为爷爷写一篇祭文。既是悼念爷爷,也是安抚自己的灵魂。
晚上躺在床上想了很久,春生第二天起得迟。从奔丧回来到爷爷下葬,春生的心情一直是悲哀的,压抑的。人死如灯灭。这个道理春生不是不明白,只是心中的悲哀需要时间来抚平。没有更好的办法。
文字也是一种渲泄的渠道。与其说是春生在写祭文悼念爷爷,不如说是春生借给爷爷写祭文,通过文字来渲泄自己心中的悲痛。
吃过早饭,春生又来到爷爷坟前,恭恭敬敬对着爷爷的新坟头磕了几个头,然后,肃立墓前良久,回想小时候爷爷对自己的宠爱,又想到爷爷的没能抱上重孙儿的遗撼,悔恨与哀痛一齐涌上心头,眼泪又跟着滚了下来……
爷爷临终前未能见上自己最后一面,已是春生最大的遗憾。而不能让爷爷生前抱上重孙儿,更让春生心生愧疚,觉得对不住爷爷。
“我真是一个不孝之孙啊!”春生心痛地自责。
春生要写一篇祭文,寄托对爷爷的哀思,诉说心中的忏悔。
春生说写就写。春生回家洗面净手,对着爷爷的灵位焚香祷告,然后坐到书桌前,很快一篇千余字的《祭祖父文》就写成了——
《祭祖父文》
祖父名讳长生,生于清光绪30年(公元1904年),卒于1987年农历二月初二,享年八十有三。虽未“长生”,可谓长寿。
祖父生四男一女,现均枝开叶散,有孙儿六、外孙儿一、孙女九,外孙女一,惜无重孙儿与重孙女。
祖父虽生逢乱世,但一生持德向善。心地敦厚善良,为人诚恳朴实,性格平和,常以忍让为美德,告诫儿孙:“能忍者自安。知足者常乐。做人要厚道。”
祖父的音容笑貌犹在昨日,犹在眼前!晚年,老人家鹤发童颜,慈眉善目,待人更加仁慈宽厚,邻里常常传为佳话美谈。祖父的慈祥善良与克己恭人,可为儿孙作楷模。
祖父爱我更甚。幼时,父母参加集体劳动,我由祖父祖母抚养,昼供三餐,夜安热怀,引我识数,育我品行,样样俱细,事事亲恭。
我是祖母父最疼爱的长孙,视我为心头肉,掌上宝,是他们从小一手把我带大。祖父在我身上倾注了全部心血。
祖父待我,情比天高,恩如海深!祖父之逝,如同亡我!恨不能造化回天,左右永年!
悲哀与悔恨早已令孙儿裂肺撕心。
祖父一向身体硬朗,孰料竟忽如灯灭而不醒。初接“祖父病故速归”电报,我如五雷轰顶,心急如焚匆忙返乡,虽辗转劳顿却毫无倦意,盖因心怀悔恨:“悔不能谋祖父最后一面,恨上苍不见怜,太无情!不让我祖孙再相见,不让孙儿再侍奉、承欢于左右,祖父泉下可知否?”
祖父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能在有生之年抱上重孙儿,而我作为老人家最疼爱的长孙,理当顺从,圆祖父“重孙梦”。可我就是忤逆不从,躲闪、逃避,辜负了老人家的厚爱!
最让孙儿痛悔的是,您临终前留下的二十元“叫钱”,给未来长孙媳妇的“叫钱”。
孙儿不孝,孙儿一定尽快圆您的“重孙梦”!
虽说生死有命,虽说人生无百年不散之宴会,但孙儿只能盼望来世再做您的孙儿!
祖父年八十进三,身康体健,忙碌无暇。长辈之众,皆白发飘零,惟祖父最让人放心。若非天命,祖父阳寿必在耄耋之间,亦有十余载光阴可度,亦有不可数天伦可享。出殡之日,父亲披麻戴孝跪地执幡,嚎啕痛哭涕泪俱下,我亦长跪不起泪如泉涌。哀乐回响,哭声震天,左右乡邻无不动容掩面,众亲友皆泪水纵横,不能自已。当日暮色起时,我等十字路口一祭亡灵,次日祭至坟前,拢墓清扫,十余子孙齐跪叩拜,泪浸茔地……
祖父一生劳碌,常年走南闯北,行走江湖之上。自养闲起,仍自食其力,耕地分余,一年瓜果不断,四季花蔬常青。生活朴素,常旧衣裹身,不舍数年;粗茶素饭,独乐其中。
无奈天公不怜,竟夺其命!
写至此,仿若重现当时情形,泪不能禁!
呜呼,不舍我敬爱的祖父,时值新年正月刚过,二月初二,传说中龙抬头的日子,您却永远低下尊贵的头,永远闭上慈善的双眼!祖父,能不能睁开眼睛,再看一眼您的孙儿,也让孙儿再和您说说话?
旧事填膺,思之凄梗,如影历历,逼取便逝。呜呼!身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纸灰飞扬,泪湿满襟,孙儿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呜呼,痛悼我祖父,虽已算高寿,子孙满堂。然天公不美,孙儿未能尽孝之时,亲已不待,岂不悲呼!
呜呼,痛煞我祖父,时值午时,惊闻祖父去,心中哽咽不能成言,背身而立,泪眼涟涟!泣至灵前,呼我祖父,数喊不闻,肝肠已断,血泪沾巾,哀号祭奠,悲痛难离!祖父兮,孙儿不孝,生不能常侍身侧,死不能常祭坟前,唯做此悼文一篇,付与火君。愿我祖父,黄泉路上魂归有所,九重天外,可登仙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