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探秘派所想要做的工作还可能不是就这样去坐实一段大清王朝的野史传言,最大的目的还是想把一段清朝宫廷秘史在曹雪芹的身上找到某个神秘的联系点,从而推测出曹雪芹写《红楼梦》的心理动机。
咱们姑且先承认这样的前提,但是从曹家的家世来看,再怎么夸大曹家的祖上曾经做过清朝的多大的官儿,但最初的出身总是在满族统治下的汉人身份,根儿上是“包衣”也就是家奴的出身,就算在太子身边伺候过,甚至与康熙爷的关系也不错,但显然并不是什么像隆科多、年羹尧一样这等掌握军机、文略等要害的重要角色,要不然在为数不少的清朝史料中就会有记载。
从现在的史料来看,虽说找到了一些康熙眷顾曹家的片言只语,但很显然提到曹雪芹爷爷辈如曹寅等在太子胤礽身边的笔墨记录并没有多少。况且即使存在废除太子、残杀兄弟、偷改密诏、秘密夺嫡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也都是隆科多、年羹尧这样的一等一的大将们施展身手的舞台,像曹寅这样的角色参与其中的机会恐怕也不会太大,要是那样的话,按照探秘派们认定雍正心狠手辣的做事风格,岂能容得他们曹家一脉相传,恐怕曹雪芹连出生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有可能的倒是:作为“家奴”的曹家肯定受到了一些太子被废的牵连,就算像书中喻示的“我们祖上也阔过,光接驾的银子都花得跟泼水似的”,也只不过是从锦衣玉食变为一般的百姓生活而已,可能受不得这种天上地下之落差痛苦的曹家子弟如曹雪芹难免心情上会有些失落,但这与腥风血雨的宫廷政变比起来,只能算稀松平常的小事体。
如果曹雪芹的创作动机,就是这样以字字血泪的感受把这样的家庭苦难史写入《红楼梦》之中,也只能说曹家家门有幸,出了个能写书的曹雪芹,是曹雪芹把自己家族起落的悲剧情绪带给了阅读的后人,“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只能是他事关于己太敏感的心情感触,但是有着相似被牵连遭遇的肯定不止一个曹家,比他家的经历悲惨的恐怕也不在少数,只是很多人没能把这样的变化记录下来,而曹雪芹也无非是为自己的家族作了一部手法高明、隐蔽巧妙的悼亡史而已,借着小说的掩盖,使得家族的历史能够被流传下去,尽了一点对家族的贡献和心力,也就仅此而已。
因为其家庭地位本就不算太高,最值得夸耀的“江宁织造”的头衔,说白了不过就是个替皇帝采买布料用品的后勤负责人员,大体相当于现在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驻南京办事处里面的“专供中南海布制品采购中心主任”,充其量是个办公行政的角色,跟布政使、知府这样的地方大员的职务是没法比的,更别说后来又遭败落,所以有俩钱花倒有可能,但是对政治的参与是进不得核心里去的。
因此曹雪芹的见识也只能是限于钟鸣鼎食般的浮华生活,不可能更多地探测到朝野政治中风云骤起、腥风血雨的内幕,充其量不过是记录了一个富裕公侯家庭的兴衰变迁。就像民国初年那么多的前清遗老遗少们一样,不是贝子贝勒就是王爷王孙,绝对根红苗正的八旗子弟,哪个祖上不比汉人底子的曹雪芹家族富贵,所以不值得如此兴师动众地当作对待孔圣人一样,去挖掘其祖宗八代的来龙去脉来推测他不那么复杂的写作动机吧。
所以无论从朝野政治还是家庭内部这大小两个方面而言,就算书中确有密码存在,破译密码的意义似乎并不太大,好比一桌牌局一样,费了好大的心机,用尽了各种奇巧手段,想搞清对方手里的底牌,结果发现那只不过是一张不值一提的“小2”而已,对整桌牌局并没有决定性的意义。开个玩笑,更遑论还很有可能出现像马三立马老那个经典相声段子中,一种什么宝贝似的祖传治痒秘方,被一个纸团包了一层又一层,最后好不容易打开一看,却原来是令人哭笑不得的“挠挠”二字!
不过在这里我还是要衷心地表达一下我对诸位探秘派高手的敬意,因为大家都是凭着一股热爱和执着来参与红楼研究的,没有政府的经费支持,也没有太多的社会资源可供利用,像霍氏姐弟耗费了几十年的时间精力,不是一般的恒心和定力所能做得到的。我在这里说这些也并不是要否定诸位高手的探秘能力,也不否认其所献身红楼的伟大精神,只是表明一下我的观点,只是从结果的角度提出可以停止的理由。因为如我所言,底牌可能不过只是一张“小2”,众豪杰们却非要押上身家资产或一生的精力,孰得孰失,应该不难算帐吧。
另外,像红学研究会副会长蔡义江先生从小说创作的角度对“密码说”也提出了质疑,他认为如果曹雪芹真的是在书中布下了“密码”,那一个人能奇思妙想到这种程度,那么曹雪芹就变成历史上著名的游戏制造专家,而不是文学家了。因为文学家第一要考虑的是这个人物怎么写才能活起来,如果《红楼梦》的创作像这样是为了暗藏机关来影射什么,这部文学作品的价值就太令人怀疑了。
在这方面,很多文学大家也指出 “从文学创作的一般规律来看,《红楼梦》创作过程中,处处设谜、人人影射,也是决无可能的事情。如果书中在每个人和每件事情上都暗设一个谜团,必然同小说正面故事充满矛盾和冲突,这样的小说还有可读性么?大概没有一个如此高明的作家,能够把如此多的影射的人和事有机地串为一体,表面上还能连缀成一个可读性极强的完整故事。查古今中外所有的文史作品,出来没有出现过此类书籍,一个也没有!”。确实,既要编织“密码”,又要兼顾创作,而且还在文字、情节上做到天衣无缝、不露痕迹,同时又在文学上取得了很高的成就,这样的小说也实在是太难写了。
这样的质疑也不无道理,但是还是不能否定有这种可能,万一曹雪芹就是才智过人,极度地聪明勤奋,能在不著一色间尽得风流,自然也就能够在不漏痕迹间杀机暗藏,所以也未见得就不能做到这样高难度的创作。另外按照法律上最基本的“谁主张,谁举证”的原则,你说在《红楼梦》中没有密码,那你也要拿出推翻没有密码的证据来,才好树立自己的主张,驳倒对方的说法,仅从一般的创作规律而言之,显然证据的效力也是太弱了一些。
但是总是从另一个角度提醒了我们,探秘派可以那样猜测,正统的文本派也可以这样按常理提出否定的意见。
不过这一来倒也提醒了我们,《红楼梦》中的错漏可疑之处,是不是一定是为了编织“密码”、隐藏真事所用?难道自身的书面逻辑就不能圆得通么?我们不妨且来拿最可疑的秦可卿之死解析一二。
前文我们已经提过,秦可卿之死这场戏之所以引起研究者的关注,是因为它本身暴露出了很多所谓“大异常理”的地方,首先是作为公公的贾珍如丧考妣,哭得像泪人一样,比死了亲爹娘都难受;而宝玉则“听秦氏死,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不觉哇的一声,直奔出一口血来”;两个伺候左右的丫鬟,竟然有一个触柱自杀,有一个自认义女;在葬礼的花费上,按照公爹贾珍的指示,也是可着劲儿地花;出殡规格上更是出格铺排,不但像什么北静王之类的王公贵族们都来沿路设祭,连宫里的太监都“坐了大轿,打伞鸣锣,亲来上祭”。
说实话,这些地方确实让人感到有点怪异,一个儿媳之死,看起来这丧事是办得过分了一些,再加上甲戊本第十三回脂砚斋在此处的那段著名批语中透露出的什么“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的字样,仿佛使人觉得这里是否删去了所谓“秦可卿淫丧天香楼”里所描绘的,秦可卿实际是因为和公公贾珍的奸情被两个丫鬟撞破,才不得已上吊自杀的原有情节?
确实,如果从字面上看上述的种种异状和脂批的内容,得出这样的推理结论应该说是大可以成立的,但是我要说的是,在没有证据支持的前提下,这也仅仅只能说明“秦可卿因为和贾珍的奸情败露而自杀”只是或许存在的几种可能死因之中的一种,即使这些“异状”看起来是非常之反常,但还并不能直接得出“奸情致死”的结论,另外,从另一个角度看,我们是否也能用小说本身的逻辑讲得通呢?
我们不妨试着推推看,贾珍的悲伤能不能解释为就是因为这个儿媳确实贤惠孝顺呢?哭得是狠了点,但是谁也不能说公爹就不能这样哭儿媳吧;
宝玉对秦可卿的死反应这么强烈,能不能也可以解释为就是从心里觉得这个侄媳妇温柔体贴,可人意呢?毕竟在宁国府的那次午休是秦氏安排的,是秦可卿贡献出了自己布置舒适的卧房,才让宝玉睡了个“好觉”,所以心里是对秦可卿很感激的,一听秦氏亡故,猝然痛到心肺也不算太反常,我们平时如果闻听至亲好友的不幸,都会心里很难受,所以宝玉的反应当属常理,无非稍微激烈了一点;
两个丫环一个触柱而亡,能不能也可以解释为是因为平日秦氏待他很厚,自愿殉葬主子,后文里面不是也有鸳鸯殉葬贾母的情节吗?另一个丫环决意自愿作为义女出家,能不能也可以解释为就是由于走了主子,自己没了依靠,加上个性内向,感觉不好适应今后或改伺别人、或发出去配个小厮的生活,而选择在那个年代并不稀奇的出家修行呢?况且后文里也可以找到类似的紫鹃出家陪伴惜春的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