罂粟花般的夭妹
他叫刘云亭，是一个老实巴交的湘西良民，只是比良民多了一点才艺，会画几笔兰草，也会唱杨贵妃，杨贵妃的扮相学得有几分像，特别是翘那个兰花指，跟梅兰芳很有几分像。外来匪帮到湘西来杀人，糊里糊涂地将他也拖了去砍头，他竟然奇迹般地跑掉，被迫无奈只得上山落草为寇成了土匪。后来湘西王陈渠珍救了他一命，为报恩他死心塌地做了陈渠珍的马弁。
那是沈从文第二次从军，其实也就是当土匪，他们驻扎在四川渠县龙潭——一处山高林密的地方。刘云亭就住在他隔壁，沈从文认识了他这个老牌土匪。命运在这个时候掀开厚重的帐幔，向沈从文敞开生命深处的真实，那是源自民间的真实：那些蛮横却又浪漫的水手、有情有义的妓女以及肝胆相照、嫉恶如仇的土匪。刘云亭就是这样的人，他虽然其貌不扬，又长得矮矮瘦瘦，可是在部队里谁都怕他三分。平时无事打牌赌钱，总有人做手脚大把大把地赢钱，他闻听火冒三丈，从作弊者手里一把夺过钱，摔到受骗者面前，丢下一句：“你的钱收好。”就默默地走开。有一次在沅陵江边，时逢三九，大雪纷飞，正是冻得人受不了的时刻，一个家伙哈着气跺着脚说：“现在谁下水，谁不要命，我就服他——可惜无人敢这样做。 ”
山高林密的渠县龙潭，是当年沈从文当兵打仗之地，现在辟为风景旅游地刘云亭一听，二话不说，当即脱了衣服，脱得光光的“扑嗵”一声跳下江，游了一个小时才上岸，然后拿眼睛瞟瞟先前那个说风凉话的人，淡淡地说：“我不想要你服我，我只想告诉你，一个男子汉，死都不怕，还怕冷和冻吗？”
也就是在龙潭这个地方，有一天他们捉到当地一个女匪首夭妹。夭妹生性毒辣美艳如花，许多兵匪长年不近女色，眼看着捉到一个如此妖娆的女匪首，一个个馋得口水直流。沈从文只听闻这个女匪首如何如何漂亮，也没有见过她，心里也有点想去看看。听说这个夭妹还有 70条枪，埋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司令官又哄又劝，让她交出那 70条枪，夭妹死活不肯说。那天晚上为了这个女匪首，部队丢了两条人命——是半夜时分，沈从文忽听得两个男子在吵架，吵着吵着就动起手来。他跑出来看，一个说话结巴的小军官说：“夭、夭妹夭妹妹她是我的人，不许你你你狗儿看。”另一个牛眼睛瞪得像铜铃：“呸，放你娘的狗屁，谁说夭妹是你的女人？狗儿，老子半个月前就上了夭妹的身子，老子做了记号了，夭妹铁定是我的人。”说话结巴的结结巴巴地说：“老子，老子早和夭妹说好，就等到八月，月圆，就在一起成亲，馋，馋死你个狗儿。”牛眼睛拔出枪来：“老子一枪崩了你。”结巴早就枪膛上火，等牛眼枪栓一拉，他早等不及，众人的劝阻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一颗子弹就击中了牛眼，牛眼倒在地上说了这么一句：“狗杂种，你还真开枪呢。”说话结巴的说：“他娘的，你，你，你以为老子真的不敢开枪！”
这枪声一响，龙潭的湘军驻地就乱了套，直闹到天明时分才止。吃早饭时，大家就一直在议论这件事，有人说： “70条枪，就值好几万银元，她就是不肯说，现在押到旅部来了，就是刘云亭负责。 ”沈从文说：“谁带我去看夭妹一眼，就看一眼，我白送他两包烟土。 ”众人嘲笑他：“你这龟孙子，莫非你也想上夭妹？童子鸡，那么多高官都想上就是上不了，这女匪心狠手辣，怪招毒招多的是，还轮不上你，轮得上你也上不了。 ”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刘云亭跑来叫沈从文：“兄弟，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你可以看到你想看的东西。”说着拖了沈从文就跑，过了山，又过了河，来到一座古庙，庙后壁间极其昏暗。走到最里间，一盏桐油灯摇摇欲灭，一个女人就躺在那里。刘云亭说：“夭妹，夭妹，快起来，我带了个小兄弟来看你，他就想看你一眼。 ”
夭妹抬起头来，两只细长的丹凤眼忽闪忽闪的，像两汪深潭，柔情万种的眼波投向沈从文，就在那一刻，沈从文浑身触电似地一麻。目光从她樱桃小嘴上掠过，停留在丰乳以及细长的腰身上。她的衣着破破烂烂，遮不住身体，一片白得微微发青的肌肤在灯光下泛出温柔媚人的光泽，绸缎子似的，让人有抚摸的渴望。沈从文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发现夭妹的目光变得冷冷的，挂着一丝嘲讽和藐视一切的嘲弄。刘云亭说：“他还是小孩子，很害羞，你这样看他，他怕，你不要这样看他。”沈从文仿佛受到嘲弄，分辩着：“我才不怕，我怕谁？你喝了酒不要乱说。 ”
刘云亭笑眯眯地上前揭开絮被，原来夭妹是松松地绑着手，刘云亭给她松了绑，让她洗了脸，梳了发辫，然后安静地坐在椅子上——这时候夭妹的美仍一如既往，是慵懒的，恬淡的，带着几份狐媚之气。沈从文无法想象，这样一位美得迷离的女孩子，竟然是杀人不眨眼的女匪首？
夭妹又看了沈从文一眼，轻轻拉了拉刘云亭的手，似乎是有话和他说，沈从文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夭妹应该与负责看押的刘云亭关系非同一般，他知趣地离开。走到门外站定，就听见夭妹埋怨刘云亭：“你答应我的话，根本不算数，你多少天不来看我了？前几天的事你都忘了吗？”刘云亭说：“我没忘，我算了一卦，月份不利，不好动手。”夭妹似乎抽泣起来，刘云亭哄她：“放心，到了下个月，你看我如何收拾他们，我会救你出去，我不会忘了你对我的好，到时你有 70杆枪，我有 60杆枪，我们再占山为王，你做押寨夫人，这湘西十万大山就是你我的天下，谁敢动我们一根毫毛？”接着传来接吻与女人的低低的呻吟，沈从文吓得手脚冰凉，转身没命地跑下山去。
匪窝里的骚乱
沈从文还没过河，却发现一队乱嘈嘈的人正往山上跑，他起了不祥预感，躲过了他们，然后再尾随着上山。此时才发现，山上古庙里已经大乱：松明火把将庙前石坪照得雪亮，夭妹和刘云亭赤身裸体地被一排刺刀团团围住，现场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原来，沈从文离开后，刘云亭与夭妹便交缠在一起。正酣畅淋漓之际，川军两个兵卒看守上来接班，被忽明忽暗的灯影和奇怪的声响弄得莫名其妙，进来查看，当即将这一对男女逮个正着——湘匪或者说川军的大忌就是在军中淫乱，更何况众多军官对这个夭妹早垂涎三尺，只是惧怕夭妹的狠毒，一直不敢近身，没想到却让这个下级军尉刘云亭占了大便宜，从上到下的军官都气坏了，这小子不是明摆着目中无人找死吗？当即就有军官带着一队人马上了刺刀将他们押上来——沈从文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刘云亭久经沙场杀人如麻，他根本不怕，面对林立的刺刀，他不慌不忙地拔出手枪。而他身旁的夭妹，本来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匪首，她更不在乎这场面，冷冷地笑着。刘云亭将手枪上了槽，指点着两排的兵匪说：“兄弟们，我不怪你们，是有人跟我刘云亭过不去，告诉你们，我刘云亭是杀人无数的家伙，几百个短命鬼葬送在老子枪下，我是看在陈司令官的救命之恩才来投奔他的，兄弟们也知道我的为人，请大家放我一马，否则到时别怪我刘云亭翻脸不认人。 ”
这时有人害怕了，首先驻在龙潭的湘军与川军比例是 12比 1，湘军占绝对多数，刘云亭又惨无人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没人敢先动手，就眼睁睁地看着刘云亭大摇大摆地出了古庙。有人来气，只好将气出在夭妹身上，这个女匪首自押上山后，部队上就一直没有太平过，不如将她早早杀了。就在刘云亭离开古庙不久，那个美艳的夭妹被五花大绑推到龙潭洞外悬崖上斩首——无数火把照得山崖阴森恐怖，夭妹仰面朝天躺在那里，笑声也随山溪流得很远。刽子手手起刀落的一刹那，山风呼啸，冷月西沉，湘西大山深处，有一声撕心裂肺的惨笑，是夭妹的。据说夭妹的人头滚落到山崖下时，仍发出凄惨的笑声。
得知夭妹被害后，刘云亭睡了七天七夜不吃不喝，七天后，他突然起床来找沈从文，说：“兄弟，只怪我命不好，夭妹是为我死的，我哭了七天七夜，我对得起她了。 ”
沈从文目睹兵匪内部的倾轧与自残，决心离开这里，通过写信给湘西王陈渠珍，他得到了一纸通行证，前往另一个驻地保靖。刘云亭得知消息后，一定要跟沈从文一道走——原来夭妹死后不久，刘云亭又与一位苗族极有风情的洗衣女勾搭成奸，洗衣女家属拦住官轿在路上泣告，引起司令部的不满。因为湘军驻扎此地是客军，不容因腐化问题引发众怒，联想到上次他与夭妹引发的一场骚乱，高层就想在他身上动刀。可是刘云亭根本听不进去，怒气冲冲地说：“你们眼里容不下老子，就放老子一马，老子回家重操旧业，再占山为王。”此语一出，川湘两军司令部都大发雷霆，就在刘云亭与沈从文收拾行李要离开时，突然传令让刘云亭去军需处结账。刘云亭哼着小曲跑下楼，沈从文就听到卫队集合的哨声，值日官大声高喊：“备马！”根据经验，沈从文知道又要杀人了，可是，好好的要杀谁呢？沈从文起了疑心，推开窗子朝院子里张望，却见刘云亭已剥光衣服被几道绳子绑得严严实实。沈从文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就听见刘云亭突然亮起沙哑的嗓子高喊：“参谋长、副官长、秘书长、军法长，请说句公道话，求求司令官的恩典，不要杀我吧。我跟了他多年，不曾做错一件事。我太太还在公馆里伺候司令太太，大家做点好事说句好话吧。 ”
众人站在廊檐下互相望着，谁也不肯在此时说一句话。司令官手执一支象牙烟管，从大堂客厅从从容容走出来，温文尔雅地站在滴水檐前，向两楼的官兵们微笑着打招呼。刘云亭见他，恳求说：
“司令官，不要杀我吧。”司令官说：“刘云亭，不要再说什么话丢你的丑。做男子的做错了事，应当死时就正正经经地死去，这是我们的规矩。你黑夜到监牢里去奸淫女犯，我念你跟我几年来做人的好处，为你记下一笔账，暂且不提。如今又想为非作歹，预备把良家解放军正在湘西剿匪
妇女拐走，且想回家去拖队伍。我想想，放你回去做坏事，作孽一生，尽人怨恨你，不如杀了你，除了一害。现在不要再说空话，你放心，你女人和小孩子我会照料，自己勇敢一点做个男子吧。”刘云亭听了这话，再不言语，只是向四周的兄弟送了一个微笑，从从容容地说：“好好，司令官，谢谢你几年来照顾，兄弟们，再见了。 ”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说：“司令官，你真做梦，别人花六千块钱鼓动我刺你，我都没干，我只是想，我不能对不起你。 ”
司令官仿佛没听到，把头掉向一边，嘱咐副官：“打准一点，一枪打死，别让他受罪。还有，还有，给他买副好点的棺木。 ”
枪声响起时，沈从文没敢看，他是过了好久才从窗台上露出脸，那时候阳光淡泊，刘云亭直条条地躺在院中央，脸上覆着一张黄草纸，一双手粗粗短短的，就像胡萝卜。沈从文很奇怪，他唱《贵妃醉酒》时，怎么能将这一双杀人的粗蛮大手翘成一朵幽幽的兰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