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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1864年的5月来到了,天气干燥得万物凋零。谢尔曼将军带领着北方军再一次攻入佐治亚,到了多尔顿北边,距离亚特兰大西北有100英里。到时候佐治亚和田纳西的边界免不了一场恶战。北方佬正准备进攻亚特兰大铁路,想破坏这条亚特兰大通往田纳西和西部的交通要道。

不过,大部分亚特兰大人对于在多尔顿即将开战一点都不惊慌,因为北军将在奇卡莫加战场东南部数英里处集中。而这是他们上次惨败的地方,所以这次他们肯定还会大败。

亚特兰大及佐治亚州的人民都知道,这个州对南部联盟就是个关键要塞,乔·约翰斯顿将军绝对不会让北方佬驻扎在州界以内的。老约和他的军队会尽全力保卫这个州不让北方佬攻破的,这对于全局关系重大,这是南军所有物资的后备仓啊。

因此,大家都很镇静。毕竟,多尔顿将离田纳西还远着呢,在田纳西州两军开战,人们把那里当作一个几乎跟弗吉尼亚或密西西比河一样遥远的战场。何况还有老约将军和他的部队坚守在这里,大家都知道在斯·杰克逊去世之后除了李将军,当今再没有哪位将领比老约更厉害的了。

一个炎热的5月傍晚,米德大夫在皮蒂姑妈家的走廊上谈论局势,说亚特兰大有约翰斯顿将军这样捍卫着一定不会沦陷的,他的这种看法吐露了亚特兰大市民的心声。听众在暮色中看着夏季第一批萤火虫在昏暗中飞舞,心情都沉重起来。米德太太抓住费尔的胳膊,祈祷大夫所言真实可靠,因为一旦开战,她才16岁的费尔就必须要上前线了。范妮·埃尔辛自从葛底斯堡战役后已经不成人形了,她正努力忘记那幅可怕的图景——垂死的达拉斯·麦克卢尔中尉被一辆破旧颠簸的牛车载着,大雨磅礴中长途跋涉,撤回到马里兰来。

凯里·阿什伯恩队长那只残臂又在折磨他了,加上他对思嘉的追求已经没戏了,因此情绪非常低落。这种状况在艾希礼被俘之后就出现了,思嘉和媚兰都非常地想艾希礼思念像春天的芦苇一样疯长。

思嘉被思念折磨得既痛苦又悲伤:他一定不在人世了,要不然我们不会打探不到他的信息的。媚兰则一直惴惴不安,但又怀着希望宽慰自己:“他一定还活着。如果他死了,我会知道的——我一定会感觉到的!”瑞德·巴特勒慵懒地躺黑暗中,漂亮的长腿,古铜色的脸上毫无表情,谁也无法猜测他在想些什么。韦德蜷在他怀里睡着了,小手里拽着一根剔得很干净的如意骨,瑞德一来,思嘉便格外恩准韦德坐到很晚才睡,谁叫这个害羞的孩子喜欢他呢,而且也怪了端德也跟他很亲近。这孩子平常很淘气,但是他一到瑞德怀里就变得很乖了。皮蒂姑妈,她正努力不让自己打嗝,因为他们那天晚餐吃了一只老公鸡。

那天早晨,皮蒂姑妈终于决定,把这只早被吃掉老伴一直伤心的老公鸡宰掉。当彼得大叔扭断它的脖子时,皮蒂姑妈忽然想起好多朋友都好长时间不知鸡味,自己独吃也过意不去,还不如叫大家一起来享用。媚兰已经怀孕五个月,有好几个星期都没有社交活动了,因此对这个提议很惊慌。可是皮蒂姑妈这次坚持一定要让朋友们一起分享这美味。再说媚兰的胸部本来就不大,她只要把最上面的那个裙圈往上提一点,根本就不明显。

“唔,我不想被人看出来,姑妈,因为艾希礼——”“其实艾希礼——他一定还活着了呀!”皮蒂姑妈用颤微的声音说,虽然她心里认为艾希礼已经不在人世了。“他肯定活得好好的,你要多跟人来往来往,我还想请范妮·埃尔辛也来呢。埃尔辛太太请我,劝她见见客——”“唔,达拉斯刚死不久,姑妈,你要是真这样做的话就太残忍了。”“媚兰,你不要再跟我争了,我这次决定了一定要请大家一起来吃。”于是,皮蒂姑妈请客了,谁知道最后一分钟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瑞德·巴特勒,他拿着一大盒精致包装的糖果,满口伶俐的奉承话。虽然皮蒂姑妈知道米德夫妇和范妮都不喜欢他,但只能请他进来了。而且,自从他竭力帮助打探艾希礼的消息后,媚兰就对他非常感激,处处维护他,所以大家只能以礼相待了。

皮蒂姑妈发现瑞德并不像外面传闻的那样,他绅士而友好,便渐渐放心了。他非常同情和尊重范妮,范妮因此心情大为愉悦,于是这顿饭吃得非常愉快!

凯里·阿什伯恩带来了一点茶叶,那是从安德森维尔的北军俘虏那里得到的,他给每人都泡了一杯,可惜味道不是很好。每人都分到一小块老公鸡肉,美味的调味品,足够份量的米饭和肉汤,加上餐后甜点配上瑞德带来的糖果和哈瓦那雪茄,这简直成了一个美妙的盛宴了。

餐后男客们来到女士们中间,话题就转到了战争上。近来人们的谈话总是围绕着战争转。行军、打仗、传奇、婚礼、死亡、伤残等等,大家七嘴八舌的各抒已见,气氛高涨,在这样战乱的年代,人们对未来还是满怀憧憬。

阿什伯恩队长宣布他已经获准调到多尔顿军队里去,听完,夫人们都齐刷刷地盯着他那只残了的胳膊,大嚷着不让他去,他走了,谁来保卫她们呢?

年轻的队长听到这些有身份的夫人这么说,显得尴尬又掩饰不住高兴,暗暗希望思嘉也是这么想的。

“没事啦!他很快就会回来的,”大夫说,搂了搂凯里的肩膀:“只要打一次小小的胜仗,把北方佬赶到田纳西去,让福雷斯特将军好好处置他们。你们根本不用担心北方佬会攻到这边来,有约翰斯顿将军和他的部队坚守在我们这呢!是的,就如铜墙铁壁般的防卫着!”他得意的说着,很满意自己的言论。

“谢尔曼休想越过!他永远都敌不过我们的老约将军。”妇女们赞同地说,因为他这样听起来就是毋庸置疑的。对时局的看法,男人们要比女人高明得多。只有瑞德一声不吭,他从晚饭后就一直默默地坐着,听大家谈论,抱在怀里的韦德早已进入了梦乡。

“有传言,说谢尔曼的增援部队已经到了,他的战力现在有10万了吧?”大夫的回答很简单。因为自从瑞德在这跟他同桌就餐,他就很压抑。只是碍于皮蒂帕特小姐的面子,才一直克制着。

“嗯,你觉得呢,先生?”大夫很挑衅地反问。

“我想刚才阿什伯恩队长说过,约翰斯顿将军把那些逃兵算在内也只有4千人。”“先生,我们联盟军里没有逃兵吧?”米德太太气咻咻地插话。

“请原谅,”瑞德谦卑的说:“我指的是那些回来休假没有归队,还有那些养伤半年以上好了后还待在家里的人。”他一脸得意洋洋,把米德太太恨得咬牙切齿。思嘉看见她这副狼狈相忍俊不禁。现在沼泽地和山区有数以千计的男人都躲着,以防被宪兵抓走。他们声称“这是一场富人的战争,对穷人的折磨”,他们实在无法忍受。可是还有更多的人,就算在逃兵名册上,也不想脱离部队。他们等待休假已白白地等了三年,家里老婆孩子的处境让他们揪心。可是部队兵力短缺,休假制度已无法执行,于是许多士兵只能悄悄溜回家里帮忙耕种,修葺房屋,当大战在即部队长官就会通知这些人立马归队。这种“农忙假”虽然跟临阵脱逃不太一样,但也会大大的削弱部队。

米德大夫一看瑞德·巴特勒的话引发冷场,冷冷说:“巴特勒船长,虽然我们和北军战力悬殊巨大,但一个联盟军士兵能以一敌百呢。”妇女们点头称是。

“这在战争刚开始时确实是这样的,”瑞德说:“也许现在也没什么改变,如果联盟军士兵都装备精良物资充足的话。嗯,阿什伯恩队长,你觉得呢?”他的声音听起来那样温和而谦卑。可凯里·阿什伯恩虽然很不喜欢瑞德,很乐意跟米德大夫统一战线,但也不能违背事实啊。他很清楚当前形势的严峻,所以他和许多伤残士兵才会请求归队,因为老约将军需要他们。

阿什伯恩的沉默激怒了米德大夫,他大发雷霆说:“我们的部队以前就是这样打胜仗的。他们现在还要这样战胜敌人!我相信,约翰斯顿将军是不会输的!请想想——请大家想想温泉关吧!”思嘉想了半天也没弄懂“温泉关”是什么意思。

“他们在温泉关打到全军覆灭了。不是吗?”瑞德撇着嘴反问他,强忍住笑。

“你这是在故意侮辱人吧,年轻人?”

“请原谅!大夫,你误解了!我只是向你讨教,其实我对于古代历史一点也不清楚。”“如果必要的话,我们的军队一定会坚守到最后哪怕只有一个人也要战斗到底,不让他们踏进佐治亚州半步!”米德大夫坚决的说。

“可事实也不至这样。他们一定会把北军赶出去的。”皮蒂姑妈赶紧站起来,建议思嘉给大家弹一首,调节气氛。要不然这争论愈发激烈了。她知道,只要瑞德在场,就会出麻烦,这真是个惹人厌的家伙,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思嘉和媚兰会觉得他好呢?

思嘉听从皮蒂姑妈的建议,走进客厅,这时走廊里安静得能感到人们对瑞德的愤怒。竟然在这么多信任约翰斯顿将军的人面前挑战他的权威,也太不识趣了吧!

思嘉开始边弹边唱了,唱的是一首流行歌曲:在雪白的病房里,躺着死去的和垂死的伤兵——他们是受了刺伤和炮伤——有一天抬进谁的心上人。

谁的心上人哟,年轻勇敢的心上人啊!

他那张温柔而苍白的脸——

那即将飞入天堂的脸——

这么俊美,让人心碎的哦。

“金黄色的鬈发湿了纠缠在一起。”思嘉凄婉唱着,这时范妮欠起身来轻声地说:“换首歌吧!”思嘉一下子很尴尬,于是钢琴声戛然而止。她赶紧唱起《灰夹克》的头几小节来,可是很快便觉得这也没什么意思,便匆匆结束了。她茫然不知所措,琴声又归于沉寂。因为所有的歌都是抒发生离死别的悲伤啊!

瑞德提议道:

“弹《我的肯塔基老家》吧,”思嘉欣然接受立刻弹唱起来。她的歌声由瑞德优美的男低音伴和着,唱到第二节时,走廊上的听众才觉得不那么不舒畅,虽然这支歌也是支再平淡不过的。

挑着这副重担继续走吧,

虽然它一如既往的沉重!

再过几天,我们将会走上大路!

回到我的肯塔基老家,好好休息!

后来发生的战斗证明,米德大夫的预言是对的。约翰斯顿的确是人们心中信奉的神,他始终像一堵铜墙铁壁坚持着多尔顿以北100英里的山区,坚决不让谢尔曼冲出峡谷向亚特兰大近进一步。最后北方佬只得休战商讨。他们无法从正面突破南军的防线,便想从约翰斯顿的背后趁着夜色切断雷萨卡以南15英里处的铁路。南部联盟军觉察到敌军的企图,迅速修沟固垒,架炮亮刀,展开严密的防守。可是,众说纷纭,有说老约将军的部队撤退到雷萨卡,亚特兰大人听到惊慌万分,谁也无法猜测局势会怎么发展。

一番激战后,约翰斯顿在雷萨卡又一次取得了胜利,可是谢尔曼并不死心,步步紧逼,一心想袭击南军后方的铁路。联盟军尽夜奋战,饥肠辘辘,精疲力竭地一次又一次迎接谢尔曼的突袭,一番浴血之后,成功守护了铁路,击退了北军。

谢尔曼从侧翼进攻,约翰斯顿将军毅然下令撤退。联盟军们虽然不知道,但他们相信他们的老约。果真这个决策是对的,他们没有损失一兵一卒,也没丢掉这背后的铁路,不过北方佬却伤亡惨重,谢尔曼骑兵突袭,正面进攻,侧翼迂回全都以失败告终。

那条关键的、给亚特兰大带来希望的铁路,仍然牢牢地掌握在南方人的手中,人们闭上眼睡觉时,看得见那些铁轨在星光中隐隐闪烁,人们倒下濒死时,他们那朦胧的视野里的最后一个景物,也是在炽热的太阳下闪闪发光,被灼烤着的铁轨。

当联盟军们沿着山谷撤退时,他们前面有一大队难民正在逃难。和他们满满当当的家当行李马车,使整条铁路拥挤不堪。这些难民走在军队前面五英里处,在雷萨卡,在卡尔洪,在金斯敦都稍住停留,每停一次都渴望听到北方佬被击退了,就可以回家了,可是并没有任何的消息传来。南部联盟所过之处都是一片废墟,战后的惨状,荒无人烟,偶尔可见一个女人和几个奴隶可怜地站在那里。

他们向过路的队伍欢呼,送水解渴,替伤兵包扎伤口并帮忙处理死去的人。

约翰斯顿的部队在卡尔洪又被包围了,他只得退回到阿迭尔斯维尔,激战之后,再退到卡特斯维尔,再往南退。现在敌军已经攻入多尔顿境内55英里,后来边战边进又增加了15英里,到了纽雷教堂,南部联盟军才下定决心停下来固守。北军像一条残忍的蟒蛇穷追不舍。在纽霍教堂11个昼夜浴血奋战,艰难击退了北军的每次进攻。但后来约翰斯顿又再被包抄,无奈之下只能继续后撤。

南部联盟军在纽霍教堂的死伤惨烈,伤兵被一批批运到亚特兰大,全城都慌了,即使在奇卡莫加战役之后也没有这么多人受伤。医院里住下了,伤兵就躺在空店铺里的地板上和仓库里的棉花包上。所有的旅店,住所都被伤病员占据了。皮蒂姑妈家也被安排一些,尽管她很害怕这些乱七八糟的状况可能会导致媚兰早产,但没有办法,伤兵还是住进来了。媚兰不得不把她最上面的一个裙圈提高,来掩饰她那日益粗壮的腰围。家里变得不安宁起来,还要不断伺候他们吃饭,换药。最后,这个拥挤不堪的城市实在无法再容纳人,只能将那些源源不断的伤兵送到梅肯和奥古斯塔去了。

大批大批的伤兵和难民使得亚特兰大这个城市简直沸腾起来了。局势动荡,人们愈发难测,终日惶恐不安。

在战争的阴影笼罩下,人们开始动摇对老约将军初始那种坚定的信任了。纽霍教堂距离亚特兰大只有35英里呢!而将军在过去20天内被北方佬逼退了65英里!现在死伤增加,兵力涣散,他被迫节节后退,他大声呼吁布朗州长派兵增援,但州里的部队却无动于衷。

部队一再后退!南部联盟军在25天内后退了70英里,几乎天天作战,天天后退。纽霍教堂现在已落在南军后面了,它只成为了一个可怕而遥远的记忆。纽霍教堂就是个后怕不已的恶梦,大珊蒂也是如此。在那里,他们竭力地跟北方佬厮杀,但是,北方佬却多得怎么也杀不完,他们把南部联盟包抄着,步步紧逼!

从大珊蒂往南,精疲力尽的部队正艰难地向接近马里塔小镇的肯尼萨山撤退。

他们驻守在这,安排了坚固的防御、掘壕、架炮、固守那架势似乎坚不可摧。

北方佬已拿老约部队没辙,双方战势僵持着,山顶上的炮火控制着大路,这让他们无法包抄,亚特兰大暂时也不会有危险了,但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毕竟肯尼萨距这里只有22英里呀!

很快的,从肯尼萨山运来了第一批伤兵。早上七点梅里韦瑟夫人的马车就停在皮蒂姑妈家门口,黑人利维叔叔带话要思嘉马上收拾好去医院。范妮·埃尔辛和邦内尔家的姑娘们睡眼朦胧的坐在马车后座上不时地哈欠连天,埃尔辛家的嬷嬷则拉个驴脸坐在车夫座位上,膝头上放着一篮新浆洗过的绷带。思嘉也很不乐意,她昨天晚上在乡团举办的舞会上疯狂了通宵,现在还腰酸腿痛着呢。当百里茜帮她把身上那破旧难看的看护服扣上扣子时,她偷偷咒骂梅里韦瑟太太多管闲事,匆匆喝了几口玉米粥,塞几片甘薯进嘴里,嘟嘟哝哝着跟她们一起上医院去了。

她很厌烦这样的护理工作,她准备找个借口逃离这儿,当她告诉梅里韦瑟太太时,那位可敬的老太太正在忙着干活,她恶狠狠地瞪了思嘉一眼,说:“你不要再跟我说这些没用的了,思嘉·汉密尔顿。我今天就去给你母亲说我们很需要你。我相信她一定会让你留下来的。别磨蹭了,赶快到米德大夫那里去,他要人帮忙扎绷带呢!”“啊,上帝!”思嘉懊恼地想:“这可难办了,我实在受不了这些臭气了!我真希望自己是个老太婆,那样就可不用听母亲的话,也不用忍受这种折磨了!”是的,她对医院这些肮脏的东西深恶痛绝。这些士兵们显得这么无趣,不会讨好奉承她,只会一个劲地追问战场形势,老约的现状,烦都烦透了。

可是她并不赞同老约有多伟大,他不是一直无法击退北方佬吗?看到他们整天痛苦呻吟,一幅垂死样就让人很不舒服。

天气很热,苍蝇嗡嗡地在耳边飞来飞去,惹得人心烦意乱。她端着盘子跟随米德大夫转来转去,浑身都湿透了,衣服粘粘的粘在身上,难受死了。

还有站在大夫身边,眼睁睁地看着他那把手术刀切科十分疼痛的肌体,太可怕了!手术室里截肢的声声惨叫,那些血肉模糊的画面,那一张张恐怖绝望而苍白的脸,是多么让人胆战心惊,不忍目睹啊!

当时麻醉药,鸦片,奎宁和碘酒都稀缺。思嘉天天都要忍受这些,简直都快崩溃了,可是却没有合适的理由逃脱这里。她真希望像媚兰那样怀孕了,那就不用承担这些令人作呕的工作了。

一到中午,她就从医院溜出来,思嘉觉得她实在无法忍受了。这负担让她无法呼吸,每次午班火车一到,新的伤兵会蜂拥而至,她就必须马不停蹄地忙到晚上才能走——经常都没有时间吃饭!

她匆匆穿过两条马路向桃树街走去,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胸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她停下来,不知该往哪里走,因为既不好意思回家,也不愿再回医院去,正在这时瑞德坐着马车从旁边经过。

“你像个拾荒的女孩子呢!”他这样说,上下打量着她身上那件打着补丁的浅紫色印花布衣裳,上面污渍斑斑,思嘉恼怒极了。他怎么总注意女人衣裳,怎么这么没素质的对别人评头论足呢?

“你赶紧给我闭嘴。赶快扶我上车,把我送到没人看得见的地方。我无论如何都不回医院了,哪怕他们为此把我处刑也行!天知道,我可没有什么罪过,凭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你这下可成了个罪人了!”“行了,不用说了,快扶我上去。我不管,你往哪里走都行,带我随便溜溜吧。”他从马车上跳下来,这时思嘉突然觉得,一个这样的男人,四肢健全、五官端正,满脸洋溢着健康和灿烂,而不是苍白,被疾病折磨的痛苦,这让人看着是多么赏心悦目啊!而且他穿着讲究,崭新的衣服得体大方。他永远这么积极,乐观。褐色的脸膛永远这么温和,还有他那迷人微笑,简直太摄人心魄了。

他们俩并肩坐着。这时他健美的体形在熨得笔挺的衣服里显得饱满匀称,好像被电流击中似的,她深深的着了迷,他的身体那么健硕坚韧,就如同他那敏锐的思想一样是与众不同。

“你这个小骗子,”他打趣说,一面喝马向前:“你整晚跟大兵跳舞,给他们大献殷勤,说你愿意为主义牺牲,可是让你护理几个伤兵你就赶紧溜了。”“能不能把马车赶快点呢?你讲点有意思的事吧,如果被梅里韦瑟爷爷看见了我,然后去向梅里韦瑟太太告状,那我就该完蛋了。”他轻轻抽了一下那匹母马,它便穿过横贯城市的铁路,刚好运载伤兵的列车进站,担架工在烈日下迅速地将伤兵抬进救护车,思嘉竟然心安理得,一身逃离后的轻松。

“我对这种医院工作已经厌烦透了!”她说着,边坐下整理散开的裙子,边把帽带系紧:“每天这么多的伤兵涌进城市。这都是约翰斯顿将军造成的,要是他在多尔顿把北方佬顶住了,也就不会这样了——”“傻瓜,他何尝没有奋起抵抗呀?可是,要是他继续守在那里,谢尔曼就会从侧翼包抄过来,割断他与左右两翼的联系,他就会被击溃,还会失去铁路线,而这铁路是命脉呀,保卫这条铁路正是他的战斗目的。”“唔,我不管,反正就是他的错。”思嘉狡辩道,她对战略战术本来就一窃不通:“他应当想办法呀,而且我觉得应当把他撤职。他干嘛不坚守到底,却只会当逃兵呢?”“原来你也和别人一样,因为自己无法做到就叫嚷‘把他杀掉’。他在多尔顿时被看作救世主,而四十天后他到了肯尼萨山,就变成千夫所指了。可是,一旦他把北方佬打退20英里,他又会变为耶稣。你要知道谢尔曼部队的人数是老约的两倍,他迫切需要增援,但是他能怎么办呢?就算能得到乔·布朗州长的援助,也起色不大!”“难道民兵乡团真的都要调出去?你怎么会知道的?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谣言已经四处散开了,那是一大早从米列奇维尔开来的火车上传出来的。民兵和乡团都将去增援。这下,布朗州长的‘心肝宝贝’终于要尝尝火药味了。他们可是从没真刀真枪地上过战场呢!”

“我想他们肯定都没想到,因为州长曾经公开反抗过戴维斯总统不让他们去弗吉尼亚。现在谁曾想到战争会打到自家后院,他们只得亲自上前线站起来保卫这个州呢?”“唔,你还笑呢,残忍的家伙!想想乡团里那些老人和孩子吧!连小费尔·米德,梅里韦瑟爷爷和亨利·汉密尔顿叔叔都得去啊!”“我没有指那些小孩子和参加过墨西哥战争的老兵。我说的是像威利·吉南那样穿军装,佩带刀剑的勇敢的青年——”“还有你自己!”“亲爱的,这可跟我没有关系!不论是在乡团还是在任何军队里,我也不会束手无策的,因为我在西点军校学到已够我终生受用的了……好了,我祝愿老约一切顺利,李将军如今被北方佬拖住,自顾不暇。所以,佐治亚州的部队就是他现在所能得到的唯一增援了。他会取得巨大的胜利的,他本来就是个伟大的战略家。不过一旦他们把他赶到山区并来到这里附近,他就无力回天了。”“这里附近?”思嘉吃了一惊。“北方佬是不可能深入到这里来的呀!”“肯尼萨山离这里只有22英里,我敢跟你打赌——”“瑞德,你看街那头那一大群的人!他们是谁……啊,全是些黑人!”尘土飞扬中传来杂乱沉重的脚步声和上百黑人唱着《赞美诗》的深沉而雄浑的声音,瑞德勒住马,思嘉好奇地看着那些满头大汗的黑人,他们扛着鹤嘴锄和铁锹。跟随着一位军官和一小队佩着工程团标记的人。

“这是怎么了……?”她又一次问。

接着,她的眼光落在领队的一个高唱《赞美诗》的黑人身上。这个人长得太壮硕了,身高达六英尺半左右,浑身黑亮,矫健地迈步前行。他露出雪白的牙齿,领着全队高唱《去吧,摩西》。她觉得世界上就只有塔拉农场的工头萨姆,有如此高的身材和宏亮的嗓子。可是大个儿萨姆来这里干什么呢?离家这么远,而他又是杰拉尔德的得力助手农场也离不开他呀!

她从座位上欠起身想看个仔细,这时那个巨人也瞧见了她,立马微笑回应他,他停住脚,放下铁锹,惊喜的喊道:上帝啊!这不是思嘉小姐吗!来啊,以利亚!使徒!先知!这是咱们的思嘉小姐呀!”队伍里一片哗然,大个儿萨姆领着三个高大的黑人穿过马路走向马车,后面那些军官急得直叫嚷。

“你们这几个家伙,快归队!我命令你们,哦,是汉密尔顿太太。早晨好,太太,还有你,先生。你们为什么在这里煽动他们跟我作对呢,我一上午已经被他们折腾得够呛了。”“唔,兰德尔队长,请不要责怪他们!他们都是我家农场的人呢,看到我自然要跟我打招呼呀,你们好啊,小伙子们!”她跟他们一一握手,四个人都乐得手舞足蹈,在他们的伙伴们面前炫耀自己有这么动人的一位小姐。

“你们这些小伙子们大老远从农场跑这来干嘛?你们是逃出来的吗?”他们还认为是思嘉在说笑,都乐得大叫起来。

“逃走!”大个儿萨姆说:“不是,小姐,我不是逃出来的,我是被选中送到这儿来的。”他骄傲地露出皓齿笑着说:“就因为我歌唱得很好弗兰克·肯尼迪先生看中我了。”“但是要你做什么呢,萨姆?”“啊,思嘉小姐,你能听到吗?我是来给白人先生挖沟的,好帮他们打败北方佬。”兰德队长和瑞德他们听到这种对于挖战壕的天真解释,都忍俊不禁了。

“的确,他们把我带走时,杰拉尔德先生很恼火,说农场以后就无法经营了。可爱伦小姐说:‘带他走吧,联盟比我们更需要我们大个儿萨姆呢。’她还给了我一美元,叫我好好照白人吩咐的去做,所以我现在就在这。”“这是怎么搞的呀,兰德尔队长?”“事情很简单嘛,为了加固亚特兰大的防御工事,我们必须挖掘更多的战壕,可是将军无法从前线抽出士兵来。所以我们只得从农村征调黑人来做这种事了。”“可是……”思嘉心里感到有点恐惧,挖更多的战壕啊!去年一年里已修筑了一连串带有大炮掩体的巨大堡垒。而现在为什么还要挖更多的战壕!

“可是——我们已经有很多很厉害的防御工事,为什么还要再修新的呢?”“我们现在距离市区只有一英里远。”兰德尔队长简短地说。”这太近了,也不安全。现在要挖的更远一些。如果军队再往后退,城里就能涌入更多士兵了。”他意识到不该说最后这句话,害怕得瞪大了眼睛。

“当然,不会再一次后退了。”他赶紧补充一句。

“肯尼萨山周围的防线坚不可摧嘛。山顶四周密布大炮,北方佬根本就进不来。”可是思嘉看见他在瑞德犀利的注视下眼神黯淡了,这时她也觉得恐怖。她记得瑞德讲过:“一旦被从山区赶下来,他就无力回天了。”“唔,队长,你是不是觉得……”“当然不会啦!你不用担心,我们修筑更多防御工事就是为了以防不测……不过我得走了。有机会再叙,我们回去喽,小伙子们,给你们的女主人道别吧。”

“给,萨姆,买些烟草抽吧,你们要按照兰德尔队长的吩咐去做呀。”挥别之后,他们又重整队列,高歌前进了。

“瑞德,兰德尔队长是在骗我吧?生怕我们听了会吓晕过去,所以隐瞒我们。哦,瑞德,如果没有什么紧急情况,他们为什么要挖新的壕沟啊?难道部队缺员已到不得不使用黑人的地步了吗?”瑞德吆喝着那匹母马起身赶路。

“军队现在士兵紧缺。所以才要调乡团挖壕沟嘛,这种防御工事到围城时用得着,将军准备最后一撑了。”“围城!唔,请赶快掉头,我要回塔拉去,马上回去!”“你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围城吗?围城了!天哪!围城我听爸爸说过。爸经历过一次围城,“就是围困德罗赫达,那时克伦威尔打败了爱尔兰人,他们饿得连猫、鼠、蟑螂都吃了,最后攻下城,全城的妇女却都遭了殃。这就是围城呀!”“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无知的年轻人,围困德罗赫达是1600年前后的事,奥哈拉先生还没诞生呢,再说,也不能拿谢尔曼跟克伦威尔比呀!”“我倒觉得谢尔曼坏”“至于爱尔兰人吃的那些珍奇美味——我本人也很喜欢吃一只肥美的老鼠。我好怀念里士满,在那里你只要有钱就可以吃到很美味的东西。”他狡黠地看着她那惊惶失措的脸色。

她很懊恼自己的窘态,便大嚷道:“我真不明白你成天考虑的就是要怎么享受生活吗?”“除了吃喝玩乐,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更惬意的方法能这样度日,”他说,“我在这里待着,是想看看实际情况是否如同书上讲的一样,我是非战斗人员,自然不会有危险,而且,我需要有点实际经验。思嘉,乐于接受新鲜事吧。它会让你的生活丰富多彩的。”“我不要你管。”“哈哈,别逞强了。或许,我留下来是要在围城时挽救你。这对于我也将是一种新的经验呀。”她知道他是在嘲讽她,但也觉得不无道理。她扬起头来:

“用不着你来救我,多谢了,我能照顾自己。”“别嘴硬了,思嘉!如果你真这样想,可正是北方女孩子的通病,她们总认为‘我们能照顾自己,谢谢你’,就是最可爱的姑娘了。男人们当真就让她们自己去照顾自己好了。”“胡说八道。”她心里很不舒服,因为她觉得拿自己跟北方姑娘相比,是一种莫大的讽刺。“你明明知道北方佬是攻不进亚特兰大的,我看你是故意拿围城来吓唬人吧?”“我敢打赌,他们在一个月内就会攻城,赌资为一盒糖果——”他那双黑亮的眼睛瞄着她的嘴唇。“你输了就献个吻吧?”刚才那会儿,思嘉因想到北方佬侵入而恐惧万分,一听到“亲吻”这个字眼就什么都忘了。她对这方面可是十分熟悉的,而且比对军事战局有兴趣得多呢,她尽量克制住自己没有喜形于色。自从他送给她那顶翠绿色帽子后,瑞德一直没有进一步追求过她。他这个人是不会被别人诱惑着来谈私情的,但此刻,用不着思嘉引诱,就自动上钩了主动谈起亲吻来了。

“我对这种无聊谈话不感兴趣,”她故意紧蹙眉头冷冷地回应:“我倒宁愿吻一只猪。”“这里用不着谈个人爱好嘛,我常常听说爱尔兰人是偏爱猪的——他们把猪养在床底下,思嘉,不过,你现在急需要一个吻。你的情人都因为害怕你,对你唯命是从,结果就把你纵容成现在这样跋扈。你应当不要拒绝,让一个知道怎样亲吻的人来吻你。”谈话没有如她所愿那样进行。这种情况只要一跟他在一起都要发生的,那往往是两人之间激烈的争斗,而她总是处于下风。

“那么,这人非你莫属了?”她挖苦地反问他,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爆发。

“唔,是的,假如我愿意这样做的话,”他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人们常说我很会接吻呢!”“唔,”她发现对方从来没为她的魅力折腰,立即心头窜起一股无名之火,“怎么?你……”可是突然又觉得很害臊,便低头不语了。这时他却满脸堆笑,眼睛里像燃起火苗似的,闪闪发光。

“的确,你也许觉得纳闷,自从我送给你帽子那天轻吻过你一下之后,为什么就一直没再找机会吻你——”“我从来没有——”“那么说,你就不是个矛盾的好女孩了,那样的好女孩一听男人想来吻她们,都会很生气,但总是装出生气的样子,其实她们都希望男人来吻……好了,振作起来,亲爱的,有一天我会吻你,你会乐意的,可现在还不是时候,你不要太操之过急。”她知道他在嘲讽她,不过像往常那样,这种嘲讽使她兴奋不已。她相信他会这样做的。他只要暴露,她就要让他好瞧。

“请你掉转头好吗,巴特勒船长,我想回医院了。”“你真的这么想吗,我的救护天使?那么你宁愿去跟那些脏兮兮的东西待在一起,也不想跟我交谈了?好吧,我才不想阻止你去为我们伟大的主义奉献呢。”说着,马上掉转马头,往回朝五点镇驶去。

“我没有进一步追求嘛是有原因的,”他冷淡地继续说:“我是在等你再长大一点。跟小孩子接吻是没有什么乐趣可言的。”他尽量克制住没有笑,因为他看见她已经气炸了。

“还有,”他缓了下语气继续说:“我还在等你对那位可敬的艾希礼·威尔克斯渐渐淡忘。”一听到艾希礼的名字,她立即心如刀割,泪水满盈。忘记?永远也不可能忘记艾希礼的。她想着艾希礼现在的处境就心疼不已。于是对身边这个养尊处优冷嘲热讽的男人,顿时恨得咬牙切齿。

但是她气得无话可说,只好由他赶着车默默地跑了一程。

“我对你和艾希礼的一切早都知道了,”瑞德继续说:“我是从你在‘十二橡树’村演出的那一幕开始注意观察你,你对他一见钟情一直念念不忘,威尔克斯太太对此毫不知情,而你在你们两人之间一直巧妙的掩饰着。只是还有一点我很好奇,就是高尚的艾希礼有没有冒险跟你亲吻过呢?”她默不应答。

“啊,原来是吻过了。我猜想那是在休假的时候。不过,现在他都可能不在人世了,你就要这样坚贞不渝了?我相信你会忘记他的,等到这样的一天来临时,我就会——”她愤怒地转过头去。

“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她恶狠狠地说,眼睛里盛满了怒火:“赶快让我下车,不然我就跳下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他停住马车,还没来得及下车搀扶,她已自己跳下来。她的长裙子挂在车轮上,一时引得五点镇的人都往她的衬裙和内裤瞄,于是瑞德只好弯下身来替她解开。

她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就愤愤然离去。这时,瑞德才不以为然地赶着马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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