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人生岁月中,绿色一直是我喜欢的颜色。上世纪七十年代,在一个春雨绵绵的上午,我肩扛着铺盖卷,冒雨来到我们这座城市北郊。在雨雾中,一片树林闪现,那就是被称为绿化队的苗圃了。
苗圃座落在一片山丘下,山丘上栽着果树,平缓的地方密密种植着各种树苗。树苗正沐浴着春雨。春雨过后,便刮起了风。春风弥漫的时候,成排的小树苗就在风中摇晃,扬起的沙尘打得脸上生疼,几天下来,手脸都变得很糙。几场大风过后,苗圃的树叶子上,全都蒙上一层薄薄的尘土,其中夹带着黑黑的细小颗粒,那是附近工厂烟囱冒出的烟尘的飘浮物,气味很呛人。
就这样,我在苗圃住下来,同住的还有一帮与我差不多年龄的男女学生,大家命运相同,为了生存来这儿打零工。苗圃的生活其实跟农民无异,所不同的是农民种庄稼,我们是种树育苗。
春风刮绿了整个山野,苗圃内外的大树小树枝头都开始抽出淡淡的绿芽,先是一点一点的绿,显得生机勃勃,整个苗圃绿成一片,漫山遍野都是绿色。春风把整个城市都变成绿色了。
我们暂时住在队部腾出的几间平房里。下工以后,院子里便会传出阵阵的歌声。男声加上女声,有腔没调瞎唱一通,以此来排解忧愁。这时节,天已经暖和,树绿了,花开了,偶而,仍要刮四、五级的大风,收工后回宿舍洗漱,脸盆会挂一层黄乎乎的泥沙。
在苗圃的大院里,堆放着各种农具,一台叫不上名来的手扶拖拉机,总是出毛病,三天就有两天坏在那里不能动弹。后院还圈养着七八匹牲畜。负责饲养牲口的家伙闲了就拉着牲畜到外面去溜,有次,一头骡子惊了,后蹄子一扬正中他的裤裆下,登时就疼得脸色苍白,哭嚎着,嗨哟哟,这下完了,“老二”都踢坏了,我可绝了‘后’咧!大伙听着就笑。
不久,果园里的杏花开了,花朵盈盈满枝头,远远望去一片白,很是好看。好看就会惹出点麻烦。有几个女生跑到杏树下去摘来几朵戴在头上招摇,让看园子的老马头看见了,板起面孔就骂起:你们妮子们咋能这样糟害果树哩,年轻轻的,手咋这样贱?你没事摘它作甚!你知不知道,一朵花到秋里就是一颗杏哩!吓得女生们都悄悄把花摘下,揉碎,偷偷丢掉了。
每天干活时,先深吸一口苗圃潮湿的地气,地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芳香,会使你暂时忘却烦恼和忧愁,那是城里人所闻不到也享受不到的泥土的气息。干活累了,就坐在地垅边看天看远处公路来往的车马,前面的公路通往山的那边,远处是绿色覆盖着的山丘,山丘隐没在绿树下面。天空蓝格茵茵的,山岗绿格茵茵,蓝天白云下面是绿色的旷野。美极了的感觉。如果仅仅是欣赏,这景色是迷人的。可一干活,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从荫凉底下一出来,狠毒的太阳当头照着,一股热浪包围着你,浑身躁热起来,额头沁出地汗珠儿就一颗一颗流淌。为了防暑,队里派人送来了绿豆汤,大伙用大碗喝着绿豆汤。喝罢绿豆汤,就有人学着当地人的声调吟唱起样板戏:“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他比亲眷还要亲……”接着就有个家伙插进来捣乱:“阿庆嫂,密电码你到底是交出来!哈哈……”。
这时,冷不丁有一辆驴车从山后面翻过来,系在驴脖儿上的小铜铃沿着公路晃悠着,很有节奏地摇过来,叮铛叮铛,伴着铃铛声,就听赶车人扯开喉咙唱道:“麻格阴阴天呀,闷个生生,雨小啦——妹子不留天(下个)留你……。”听着赶车人的唱腔,老马大爷就笑着骂道:这狗日的,想婆姨哩!那粗犷的声调渐渐近了,赶车人也并不理会路旁坐着的我们,一改腔调,继续唱起晋剧《打金枝》片断:“孩儿你太无理,不该去钓鱼……”一路扬长而去。
在苗圃单调的生活中,这里的伙食也很差,天天水煮菜,茄子、茴子白烩菜,菜的上面漂着星星点点的油花儿,几乎很少见肉。主食又是红面河捞和窝头,吃得久了,胃里就泛酸。转眼,园子里的杏树坐果了,天天经过时,就看着它们生长,没等长熟,趁没人看见,将半大青杏偷摘下来,吃着解馋。等杏儿、桃儿快熟的时候,因怕我们偷吃,队里干脆就把大家都调出果园,去别处干活了。就这,也防不住我们的馋嘴,逮空就跑到果园里偷上一兜儿来吃,直吃得放屁都带杏味儿,有人因此吃坏了肚子拉稀,只好上医院去看病。回来脸色泛青,问还吃不吃,他有气无力地摇摇手,嗨呀,快别提啦,这下可把我给吃伤啦,再也不敢啦!我和另一同伴想出个办法,拿一些半熟的好杏去附近的饭店去,碰上那位年轻而又贪嘴的卖面师傅,就把果子什么的递上去拉关系,买饭时,能多给一碗浇肉面吃。
逢到周末,附近的化工厂和电厂的一些热恋着的青年男女就会到林子里来散步。听着林子里传出的朗朗的笑声,再一想人家都是正二八经的工人阶级,内心就羡慕的要死。那一段岁月,我们是因在城里找不到工作才到苗圃来打零工的,想想前途未卜,心情总也郁闷,见别人谈恋爱就来气。有次,轮我和一个同伴在果园值夜。黄昏时分,他见一对男女沿着园子走过,嘴里骂道,他妈的,想偷苹果!端着火枪朝铁丝网外的树林就放了一枪,吓得那对恋人撒腿就跑远了。正在屋里睡觉老马大爷被惊动了,跑出来看看没出事,回头就骂道那小子,你狗的,想出人命呀,让你看园子,怎么对着外面放枪?
在苗圃的工作虽苦,但年轻人到了一块儿,男女之间就不免会产生些爱慕之情,当师傅的常常当着大家说些晕笑话,大伙听着也长见识。有张姓的同伴看上一位姓金的女生,便天天想着法儿接近那姑娘。关于爱情,在当时是不可以言说的,如果再大胆些,便叫人感到“不正经”。对此,大家虽然看得清楚,却也并不说破,只在背地里议论,“张XX和谁谁好了,你说流氓不流氓!”,在当时的环境下,对年轻男女相互示爱做为不正当的行为加以斥责,是那个时代对我们的教育上的扭曲。多少年以后,我曾在街上碰到那个姓金的女子,她身体胖得有些变形,说话声很粗犷,已完全跟当年的那年青有些风姿态的姑娘是两个样子。她认出了我,绝口没提当年的苗圃,只说她前两年就办“内退”了,现在家歇着没事做,家里的房子也拆迁了,寒喧几句之后,她便走了。她拆迁后的楼房,距我住的地方只隔一条马路……
转眼秋天到了,苗圃的果园苹果大丰收,园子里堆满了刚摘下来的苹果。城里的单位纷纷开车来果园拉苹果回去分,天天排着队找队里头头批条子。看着一年的劳动果实就这样卖出去,被卡车一车车拉走了,大家心里也觉得有点空落落的。
果园收获完毕,该卖得苹果也卖得差不多了,我们的合同也到期了。为了来年的工作,当时队里的负责人曾悄悄留了十个合同工的招工指标,如果谁愿留下,可续签半年合同。结果,有几个人留下了,其余的都走了。回想当时为什么要离开,谁也说不清楚。毕竟,几百亩小树苗经过精心培育已在长粗长高。这片苗圃撒下过我们的汗水。
离开苗圃那天,又是个雨天,在绵绵秋雨中,我们背起行囊,走向远方……。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们的城市在进步,在变化,经过美化后的这座城市,绿色和环保成为人们茶余饭后所关心的话题。偶然,在街上见到有绿化工人在给树苗除草和浇水,我会站旁边看上一会,那是一种久违的情感使然。它令我想到自己亲历过的一段岁月,那岁月令人怀念。
原载于1999年12月9日《山西环境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