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因小时候贪玩,记忆深刻的是从枣树上摘枣时不留神从树上摔下来的那次,至今对枣树没啥好印象,结怨记仇似的,对枣树这个字眼,有一种本能的排斥,这似乎也波及到枣儿,完全没有那种“大红枣儿甜又香,送给咱红军尝一尝”的感觉,这样讲有点冤枉“枣”树的意思,是你自己不小从树上摔下来,却把气撒在枣树上。但没有办法,这似乎成了一个心结,谁让它当年把我从树上摔下来呢?
人过中年,渐渐看淡了一些事情,包括人生中的对错恩怨,包括喜欢或不喜欢的东西。人的思维有时很怪异风吹日晒说不喜欢吃枣,但回忆当年在故乡的那段经历,还是抹杀不掉对枣树的记忆,原因就在于我的老家有处祖上留下的宅院。那是我生命的根。
那院子在记忆中清晰存在着,几十年永远是那付模样,不能抹去更不会忘却。那院子约有十几分地,我不知按当时的说法,十几分地有多大?印象中院子里有三间土屋,坐北朝南,还有一眼水井,再就是那片有着几十棵枣树的园子,枣树下有十几垅的菜地,春天种点瓜菜什么的。西边还垒有一个鸡窝,有几只鸡在院子里觅食。在父亲小时,就有这处院子里长大,后来父亲离开了,到了不远的县城当学徒,家里就剩了奶奶和二叔二大娘(二婶)住着。几十年后一个夏日,放了暑假的我跟随父亲回乡省亲,那时奶奶和二叔都已故去,家里只剩二大娘独居于此。二大娘一辈子没有生养,后抱亲戚家一女英儿成为她的养女。那时的农村时兴的是生产大队,二大娘这人平时有些疏懒,靠惯了社会主义大锅饭这棵大树,队生分啥吃啥,却把好端端一个院子撩了荒,我们回去时看见院子里一片荒芜,唯一有些宽慰的是那几十棵枣树居然还长得很茂盛,每年还能收获一些枣儿吃,甚至自己吃不完就送给亲戚邻居。那时还不让搞农贸市场,枣树的收成好时,因顾不上收,就都掉在地里烂掉了。有时,二大娘也从摘下来的枣儿里捡出没伤没虫的洗净后凉干,放入一只缸里淹制成酒枣。有几年,我们家常能收到二大娘托人捎来的酒枣吃。若是过年前后能吃这种香纯清脆的酒枣,是很享受的一种口福。可惜后来二大娘因与父母在老家那宅的继承权的问题闹起了纠纷,不仅红枣吃不上,连酒枣也吃不上了。
后来二大娘来家里小住,我曾问过她有关宅院里的枣树的事,二大娘很干脆地说,秋天雨多,冷弹子一打,就全烂地里了。她说的秋天是指当年的秋天,可去年呢,前年呢,老天爷也不是年年秋天都下冷弹子吧?这话我想说,却没说。尽管如此,过去的那些年,凡从老家来人到家里小住,依旧会带些红枣儿、玉米和豆子什么的,还有一种稀罕的吃食——炒面,那是用黄豆和晒干的红枣磨成的炒面,吃着有些发甜,一般时是庄稼人早起下地劳动前,用熬好的米汤加些炒面满满冲一海碗,用筷子搅动成稠乎乎的吃食当早饭,那玩意儿吃着香喷喷的,对庄稼人来说,很耐饥的。有了老家亲戚带来的炒面,我们也学着熬了米汤,放了炒面冲了,搅成糊状,挑着吃,吃着吃着便觉有些腻味,心想,这东西吃个稀罕还行,要每天当饭来食,就不一定吃得惯。
记忆中从枣树上摔下来的那次,不是在我故乡的宅院,而是在另一村子我叫姥姥的外姓亲戚家里,那个村子离了我的老家有二十多里,我住在那里也是放了暑假回去小住。那是一个下午,我独自一人到后院去玩,当我看到后院那几棵枣树上的结满大大小小的枣儿,心中暗喜,虽说枣儿还是青的,半边红半边青,但对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诱惑却很大,几乎不加多想,就蹭蹭地爬到树上,当我坐在树岔上,伸出手,一颗一颗摘来就吃时,并没有想到会有摔下去的危险存在。这时的院落安静的出奇,一阵轻风吹过,树叶儿发出细碎的瑟瑟声,我咀嚼着枣儿,嘴巴里发出清脆的声音,这时,也许稍稍留意一下自己的位置就不置于摔下去,人树上,身体的重量压着的树枝一晃,一脚踩空,身体失重,我“啊”了一声,不由自己的就摔了下去。那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事情,那是由于贪吃带来的后果,当时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我自己和自己的影子。重重的一摔,啊的一声,随后呢,可能是昏过去了,因为我醒过来时,周围还是空无一人,独独唯有我自己躺在地上,周围散落了不少的青枣。醒来后,只觉浑身疼得厉害,那是一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处境,无奈哭嚎了两声,依旧无人理睬,只得自己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回家去吧。这时才觉得屁股蛋子有些疼,更糟糕的是左手腕疼得都抬不起来,一看,手腕都肿了。回家后那位姥姥惊呼道,这可咋办,你这孩子出在这儿呆了还没三天就给我们出天拐呀!要是摔坏了可咋给你妈交待呀?
她把我数落了一气,拿过我的手看看,捏一捏,才松口气道,不碍事的,谢天谢地,没伤了骨头就是万幸!第二天姥姥从村里请来一位老者给我的伤腕按摩。那老人年约七十,一付慈祥的面容,说话慢悠悠的,很让人感觉一种圣贤般的温暖。老人家每天后晌时分准时出现有院子里,一声咳嗽伴着拐杖的笃笃声缓缓而来。他一边给我的伤腕轻轻揉搓着,一边同姥姥说着话,更多时会讲一些古时的故事给我听,那多是三侠五义中的飞檐走壁、刀叉剑戟之类的武侠故事,听着让人入迷,不知不觉手腕的疼痛也轻了许多……
一星期后,我的手腕基本好了,这时暑期也将结束,我该回太原上学了。在临走时,我很想见见那位老人,只是当时走和匆忙,竟将此事给忘了。
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我虽说对枣树怀有那样的偏见,但对那老人的音容还是经常想起,那悠然说话的腔调,那微微飘动的胡须,是我记忆中一位值得尊敬的长者……
原载于是1995年6月8日《太原日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