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燃了几枝大烛,光线充足,除了殷仲德与别苏昆再无他人。
二人正在议事,见别哲进来,只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别哲在殷仲德下手坐下静听。
傍晚时分,沙克力和木离华率领二万人马,接应追击诃魔末的贵始可汗去了,如今二人讨论的,是如何处置这数万战俘。
今日一战,花刺子模军死伤无数,余者尽皆丧胆,走散不归列者不知几何。
诃魔末兵败逃窜,肯随他一起逃跑的当然是死忠,但人数有限,至多不会超过万人,会合后军五万人,兵力虽仍接近六万,人数十倍于贵始可汗率领的六千狼卫,但作战不能纯以兵士数量的多少来决定胜负,否则诃魔末不会有今日之败。
败战之军,不复言勇。花刺子模军新历惨败,从上至下,由将领到士兵都人心惶惶,心惊胆跳,而且后方的蒙兀追兵以擅骑兵野战而闻名大草原,贪生怕死的诃魔末又如何敢停下一战?
虽然贵始可汗看不起诃魔末,却绝不会轻敌,但毕竟对方有近六万人,自己才六千人马,难言稳胜,尽歼对方。
若逼得太急,不论那五万后军,单是诃魔末的死忠卫队就近万人,拼起命来,还是有一定威胁,甚至可能反咬一口。
所以贵始可汗不会大规模进攻,只是尾随骚扰,拖慢其行军速度,制造压力,令敌彷徨疲劳,目的是要将诃魔末驱赶到答刺速山口。
答刺速山口,有三个营寨,那是此前由木离华所立阻击花刺子模军,后被攻占,诃魔末留有数千守兵,屯有一定的物资。
在野外,诃魔末毫无安全感可言,只有缩在坚固的工事后,才能稍微安心。
依诃魔末的性格,肯定会留下足够的人马死守,自己则逃回坚固的不花刺城。
而精彩的地方,在于木离华立寨时依殷仲德之计,在其下挖好了两条隐蔽的地道。
可以想象,当诃魔末逃入营寨,满心以为暂时安全时,当晚夜半被蒙兀战士由地道突入四处杀掠,军心大乱之际,外面的蒙兀军亦趁势杀入,内外夹攻下,必然大败。
六万军士不知有几人能逃回不花刺城。
这最后的六万花刺子模军一破,诃魔末短期内不能聚集兵马,再也没有反抗的资本,纵然缩回不花刺城或者玉龙赤杰等坚城,也只是守困坐亡的下场。
破寨的战报会第一时间传回,那时大军就要全速起行,开过答刺速山口,进入河中地区,四处出击。这数万俘虏是个严重的累赘,会极大拖慢行军速度。
战俘都是财富,又不能一刀杀了,只好留下人马在后押解,徐徐前往。
若留下押解的士兵少了,则担心战俘反抗;若留下押解的士兵多了,前方又正是用兵之际。而且粮食也是一个大问题,实在令人头痛。
二人议来议去,始终拿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
最后别苏昆气恼,冷冷道:“不若效仿周太祖长平之战的做法,将降卒尽数驱入冰河,一了百了!反正奴隶花刺子模还有许多!”
殷仲德皱眉不语,转过头对别哲道:“事情办完了?”
别哲点头。
他为扎蓝立墓一事,已经传遍战俘营。
随后便将营门前的事说出,特别强调那大汉有一分面善。
别苏昆隐蔽地看了别哲一眼,暗恨别哲真会收买人心,不放过任何机会。
朝帐外喝道:“押进来!”
帐门掀起,那大汉被几名战士推进来,满脸桀骜,看到殷仲德几人,不待众人开口发问,反客为主,仰天发一阵长笑,声音洪亮,震落帐顶积雪。
殷仲德愕然朝大汉看去。
别苏昆和别哲大怒,同时喝道:“手下败将,安敢如此嚣张!”
大汉收回投往帐顶的视线,正首道:“天意天意!王子殿下血仇得报!在下灭里汗,各位黄泉路上莫要忘记!”
言罢整个人诡异地扭动一下,体型仿似缩小了一圈,原本紧缚深勒进皮肉的粗绳纷纷松落。
别哲大叫:“保护大断事官!”拔出武器,并招呼那几名普通战士齐上攻击。
灭里汗宏声大笑,肌肉再度鼓起暴涨,体型再次增大,身上粗绳经此一松一紧后寸寸裂断,然后蕴含着真气朝帐中诸人射去。
那几名还未反应过来的普通战士被断绳击中面门,皮开肉裂,目不能视,满脸鲜血惨叫倒地。
别哲闪开断绳,回身一刀削往灭里汗右手,阻他向前,同时发出尖啸,呼叫帐外狼卫支援。
灭里汗往左移闪,迎接他的是别苏昆气势滔滔的一刀,刃亮如光。
“着!”
灭里汗暴吼一声,无视急削颈脖的光刃,一拳朝别苏昆心窝直直轰去,完全是以命博命,两败俱伤的打法。
别苏昆心中一动,连忙运功护住心窝,改削为劈,迎上灭里汗铁拳。
光刃回复平凡,变作普通的宝刀。
轰!
灭里汗的拳头击在宝刀,宝刀中分折断,刀刃飞射帐顶。
仓促变招的别苏昆惨哼一声,伟岸的身躯被蛮横的拳劲轰离地面,吐血撞破帐壁,跌出帐外。
夜风吹入,帐中烛火摇闪,更添生死相博的凶险。
灭里汗亦被反震之力所伤,吐出半口鲜血,却步履不停,朝拔出佩剑的殷仲德疾步冲去。
殷仲德武技平平,若被灭里汗近身,必死无疑。
别哲厉叱一声,再度挡在殷仲德身前。
灭里汗面露狞笑,飞跃而起,抄住仍在半空打转的刀刃朝殷仲德甩手射出,同时双拳下击,直取别哲,打定主意要取二人性命。
别哲被强横的拳风压得双目难睁,纯凭感应全力出手。
这时帐外狼卫才破帐而入,围拢而上,长枪短刀都往灭里汗身上招呼,却是慢了半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道闪光没入殷仲德左胸,透体而出,随后别哲长刀碎裂,整个人应拳往后抛飞,撞入殷仲德怀中,二人一起撞得桌案四分五裂,滚地洒血。
灭里汗先前被别苏昆反震之力所伤,强行压下伤势,此刻又与别哲拼了一记,伤上加伤,已是强弩之末,在数十狼卫的围攻下,依然杀了数人,才被砍倒。
那边别哲挣开狼卫的扶持,滚爬到奄奄一息的殷仲德身前,执手哭道:“外祖父!”
殷仲德白发被夜风吹得凌乱,满身血色污迹,不复儒雅,身下积着大滩血液。
他被刀刃穿胸而过,失血过多,又被别哲猛烈撞飞,等于是受了灭里汗半拳,全身多处骨折,离死不远。
别苏昆沙哑的声音由帐外传来:“大断事官?三弟?”
远处营号响起,密集的脚步隐隐传来,那是次级的将领闻得中军大帐的异动,在调动大批的战士,加强戒备。
殷仲德强打精神,声音嘶哑说道:“火速召集各位千户来议事!”
不多时,在外的十数名千户将领尽皆到场。
殷仲德虚弱道:“别哲,从我身上取出鹰牌。”
泪眼婆娑的别哲依言照做,从殷仲德身上取出带血的鹰牌。
殷仲德艰难说道:“诸位,老夫时日无多。现命别苏昆大统领暂领全军,直至会见大汗。”
别苏昆滚到殷仲德面前,哽咽道:“大断事官!”
周围战士面有哀容,气氛沉重。
殷仲德咳出口血,正容朝别苏昆道:“不可虐杀降卒。切记切记!”
不待别苏昆回答,又朝别哲叹道:“可惜不能看到入主中原的那刻!”
瘦弱的胸膛急促呼吸几下,就此在别哲怀中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