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的入口设在大寨最外围的一座帐篷之中,帐篷外灯火朦胧,堪堪足以照明。为了保持行动的隐蔽,帐篷附近区域的灯火在攻城战开始的那天起,就循序渐进地逐夜减少,以确保花刺子模人不会起疑。
这天没有战事,攻守双方都在抓紧时间喘息回气,是平静的一天,但实情当然并非如此。
太阳早早就下山了,天色黑得很快,星星出来了,风势逐渐变大,厮杀的夜晚即将来临。
即使城墙上的花刺子模人看不清这里的情形,蒙兀人还是很谨慎。
他们很有耐心,参与行动的突袭队战士混在巡逻队里,或一次二人,或一次三人,接近目标时借着夜色的掩护偷偷离开巡逻队,迅速钻入帐篷。
木离华想,主事人的心思真细密。
突袭队战士共有三百,分为两队,一队由克赤带领,一队由木离华带领。
战士们一个接着一个,鱼贯在人半高、三人并排阔的地道中前进。他们来自二十六个部落,都是各自部落里出类拔萃、武功高强的好手,是精锐中的精锐。其中官阶最低的,都是十户长。
为了这次行动,贵始可汗下了血本。每位参与突袭行动的战士,都被授予银制的鹰牌,这代表着,他们以及他们的家人除非犯下死罪,其余罪行皆可获得赦免一次;另外,每人赏赐了大量的财富,免去五年赋税的特权,以及优先挑选城中十名奴隶的权利。
木离华走在队首,身边是亲卫格力布——三名亲卫中只得他有资格入选——斜扛着那把高达人身的黑色大弓,身后是扛着特制的、只比长矛略短的箭矢的战士,再后才是一百战士。
新建成的地道甬长而明亮,每隔三五步就有一根碗口粗的长长的木材支撑,木材上挂着照明的风灯,不时有泥土从头顶落下,打在锁子甲上——所有人都脱下了轻便坚韧的皮甲,换上了防御力更上层楼的锁子甲,以往这是百户以上才能享有的待遇;地道里略微有些气闷,但不至到令百五人感到头晕的程度——几台大型的鼓风机在入口处不断把新鲜的空气送入来。
地道尽头的道路斜斜往上,坡度不大,以便战士能快速冲出;斜坡下两边挖有深壕,头顶处的出口以七八根较短的木材支撑着,只要移开这些木材,泥土就会陷落斜坡两边的壕沟里,在前方开出一个足够宽敞的出口。
木离华回首观察身后战士,人人外松内紧,目光沉稳,没有丝毫紧张,确实是屡经考验的精锐之师。
由进入地道开始,他默默地数着自己的呼吸气息,计算时间——像他这样的高手,在平常状态下,每一次呼吸吐息都均匀无比,长短如一。
再有三十次呼吸的时间,就是发动的时间了。
木离华伸手入怀,握着暗袋中用金丝织成的细囊,里面盛着吴忧的一缕秀发,一种难以形容的惆怅从手里传到心头,他开始伤感。
他开始想念每日都幽婉哀思的母亲,须发雪白的颜泊,公主妩媚的笑颜,粗豪的颜砺,宫兰歌的明媚,吴祈线条硬朗的面容,陶元洲那张似乎千年不变的冷脸……
二十八。
二十九。
我必须先活下去,他想。
三十。
他收摄心神,所有愁情别绪立刻都被一扫而空,他瞬间又变回了那个蒙兀狼卫副统领,那个冷酷的木离华。
几名战士抢前,移开了支撑的木条,大量泥土在面前瞬间倾陷狂泻,“沙沙”地落入两边的壕沟,随即一个五六人阔的开口出现在面前。
一股新鲜的空气迎面而来。
木离华一个箭步跨上斜道,冲出地道。
地道的出口在城墙脚下,周围光线昏暗,很幸运,附近没有人。
木离华打量四周的环境,辨明了方向,向等在地道里的格力布打个手势,蒙兀战士一个接一个快速地走出地道。
他们贴着墙角往城门的方向小心地移动,悄无声息地穿过了一条狭窄幽暗的街道,从后巷潜近了一所没有灯光的建筑里。
城门就在建筑的百多步之外,十几名花刺子模士兵无精打采地靠着墙角的篝火取暖打着盹,只有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和两名士兵站立交谈着。
这时,几条街区外,火头出现了,一幢房屋烧了起来。
克赤那边开始在城中纵火,到处破坏,吸引敌人的注意力,既是尽可能地为这边创造机会,也是通知城外军队发动进攻的信号。
城门边的敌人不以为意,依然打着盹,交谈着的三人也只是转头往哪个方向随意望了一眼,便低头继续交谈——他们可能认为只是不小心的走火。
但是更多的房子烧了起来,火势越来越大,一阵厮杀的声音隐隐传来。
城外响起一段段苍凉的号角,一阵阵急促的鼓声,蒙兀大军开始行动。
木离华领着五十名战士悄悄离开了藏身的建筑,从敌人身后火光不及的黑暗里摸至四十部外,随即发动冲锋。
那三名敌人听见了密集急促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转身惊愕地看来。
跑动中的木离华瞬间停住,使出了三重射,三名敌人应箭倒下。
五十多名蒙兀战士从木离华身边冲过,只是一个回合,就其余刚刚站起的敌人瞬间砍到。然后毫不停留,迅速进入幽深的城门通道,开始清理里面的杂物,争分夺秒地抢开城门。
另外的百名战士从藏身的建筑内跑出,肩上扛着拆下的门板、椅凳,再加上城道里清理出来的杂物,迅速地在城门周围布置一个半圆的防御阵地。
城门附近的建筑里传来惊呼声,木离华他们被发现了。
“有敌人!”
“蒙兀人进城了!”
花刺子模人慌乱地大叫起来。
“轰隆——”
一块合三人之力才能勉强扛起的巨大的石头带着呼呼风声从城外飞进,狠狠地砸落木离华前方百多步的房屋屋顶,砸得砖石碎散,四处乱飞,带起一阵白色的烟尘。
更多的巨石被抛射,炮火落在城墙上,或是房屋上,打得砖飞石散,硝烟滚滚,掀起了阵阵可怕的声浪,世界仿似正在崩塌,末日正在来临。
在这骇人的、地动山摇的威势之下,城门通道内紧张工作的突击战士站立不稳,随着战颤的大地东倒西歪。
攻城九天以来,蒙兀人第一次将为数不多的巨型投石机全部投入了战斗——此前河边的伏击战,上千部巨型投石机被烧毁了,数千名工匠日夜赶工制作,才准备了六十多部。
木离华稳稳地站立在城门通道的最前方,身形不曾随着战颤的大地摇晃半下,这让身后的格力布错觉他就像一根钉子,或是根深蒂固的大树,永远没有被击倒的可能。
他面对着敌人可能出现的方向,偶尔用长刀遮挡或拨开高速飞行、弹射而来的砖石碎屑。即使隔着厚厚的城墙,他也可以听到蒙兀军喊杀的声音逐渐前移,接近城门。
大量的火箭被射进城来,一道道流光映亮了夜晚的天空,城头城内多处着火,将一切染上一层火红的血色,大量的狼烟浓滚升起。
面对九天以来蒙兀人从未有过的声势浩大的攻势,所有花刺子模人都觉得蒙兀人是要下定决心在今夜破城了,城中的居民都自发地参加到防守中,连老人和妇女也不例外。
数百名手持圆盾、执刀持矛的花刺子模人很快出现,他们杂乱无章地裹成一团,毫无阵型地喊叫着朝木离华他们冲了过来,要重新夺回城门的控制权。
木离华面色冷峻,接过满怀尊崇的格力布递来的黑弓,发力拉个满月,对准冲至五十步外的人群正中放手射出。
离弦而去的箭矢化作一道激射的呜呜作响的死亡黑影,无坚不摧地瞬间闪穿了厚密的人堆,带着骨折肉裂、人体被撕碎分开的恐怖声音,杂眼的功夫便透人墙而过,速度依然不减,直直没入长街远处的黑暗中,好半晌才发出撞到建筑物的轰然巨响。
黑影飞行线路上的所有的盾牌和人的身体都像纸糊的一般,瞬间四分五裂。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突然出现一道人为的二人阔的空路,将原先一体的冲锋者切割为左右两部分,左右两部分之间的地上满布大量的鲜血和人躯体的碎片。
一切发生得太快,冲锋的花刺子模人竟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有的人只感觉到面上飞来粘住了有些粘糊糊的散发着热腥气味的细小物体——他们没有察觉到这是同伴肉体的碎片——依然喊叫着往前冲去。
木离华冷笑着,开始搭箭。
第二道黑影射出了。
接着是第三道。
只三箭,数百花刺子模人死伤惨重,而他们离蒙兀战士先前布置的半圆防御阵地,还有十多步。
这十多步成为不可跨越的死亡距离,意识到他们正在发起冲锋的对象是怎样一个可怖的存在后,花刺子模人扔掉兵器纷纷向后逃跑。
木离华身后的蒙兀战士士气大振,他们本是抱着必死之心来执行此次任务,遗言都留好了,想不到数倍于己的敌人发动的第一波反扑竟然在木离华三箭之威下就被轻易瓦解,宣告失败。
蒙兀战士信心大增,纷纷朝心惊胆裂、四处逃命的敌人张弓发箭,为战果锦上添花。
木离华举起右手,制止了手下浪费箭矢的愚蠢行为。
蒙兀战士立即停手,崇敬地看着这个能大幅提高他们活命几率的年轻男人。
城外杀声震天,热战正酣。城门通道中的战士还在忙碌着清理的工作,刀锋砍入木条的声音不断从身后传来。
格力布来到木离华身边大声道:“统领,泥石等杂物都已被清理完毕,终于接触到了城门。但花刺子模人用大量的厚重木条钉死了城门,兄弟们正在奋力清理,短时内怕难以砍断!”
几块巨大的石头再次从天而降,砸落在已经千疮百孔的街道,震耳欲聋,激飞碎片,带起阵阵硝烟。
木离华点了点头,冷静地下达命令:“敌人下次再来,必然会带上能抵御我重箭的防具。你带人去准备火箭,大家准备近战厮杀。”
第二波敌人在预期中很快到来,人数比上次多了一倍,接近千人。
他们拍着稀疏的阵型,躲在厚重的有着一人高的铁皮覆面的巨大挡箭牌后不断接近,在队伍最前方的竟然是两辆板车,上面载着一口匆忙之间不知道从哪里拆来的暗黄色大铜钟,怕有千斤之重。
木离华的脸色严峻起来,他不知道他的重箭能否击穿这两座庞然大物。反而他身后一众蒙兀战士信心百倍,期待他再展神威,对他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
大铜钟被推近至六十步外,花刺子模人叫着号子,再度加快了速度。同时,藏身于巨大挡箭牌后的花刺子模人开始发箭。
格力布示意两名举着门板的蒙兀战士去木离华左右两侧做掩护,然后下令百名蒙兀战士张弓还击,射出火箭。
火箭射在蒙有铁皮的箭牌上,发出叮当响声,反震落地,收效甚微。
而花刺子模人箭雨愈急,令蒙兀人不得不退入城门通道内,躲到充当挡箭牌的门板之后,可供活动的空间被步步压缩。
花刺子模人继续推进,已经逼至三十步外。
在这危急关头,功力运行到巅峰、心神晋入到一种难以言述的状态、眼中除那暗黄色大铜钟外别无他物的木离华终于出手。
格力布双目大瞪,惊愕下眼珠几乎突出眼眶,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果此前有人对他说这世上有黑色的光芒,他定会呲之以鼻。
但是此刻在统领手中的,不就是一道黑色的光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