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过树梢,薄雾已尽散去,洛阳城里街道行人渐增,市集闹声渐起,整座城市慢慢苏醒,回复生气。
一队车马,五百余人,前后约半里,自洛阳城西门广阳门出城,徐徐行有数里,偏离官道,转过一片疏林,两边农田毗邻鳞接,村舍炊烟袅袅,一副宁静恬淡景象。
这队车马的主人,乃是先帝从龙功臣、大周两朝元老、镇国公、领禁宫副统领颜泊。如今奉了圣旨任淮南总管,往寿春赴任。
大周于战火中立国,至今已有二十三载,但在十八年前才灭掉盘踞扬州的吴国,统一中土。如今藩王起兵作乱,原淮南总管邱池奉旨勤王,领兵北上战死,南方无大将镇守,又先帝旧臣多已物故,新帝唯有派遣颜泊镇守南方,平定叛乱。
行在车队前头的是两名黑盔骑士,一名大约三十五六,络腮胡子,高大威猛,背负长刀;另一名不到二十,剑眉星目,英俊挺拔,腰挎强弓。年长的正是前禁宫副统领,现在的淮南总管颜泊之子颜砺,年少的则是颜泊之徒、新任车队中昭容公主的亲卫副队长木离华。
只听木离华低声埋怨道:“颜大哥实在过分!明知今日就要起程,昨晚还要去胡混!差点就迟到了!”
颜砺毫无愧色,仰头哈哈笑道:“盛情难却嘛!哦!不对,应是身不由己!那几个狐朋狗友声泪俱下地扯着老子去,老子又怎能不从?那岂不是犯了众怒么?”
木离华苦笑道:“若不是小弟一再催促,恐怕就迟到了!师父他老人家少不得对你...”
颜砺嘿嘿一笑,打断道:“你整晚催我回家,对依韵视而不见,真是不解风情!难怪人家会怒气冲冲地离席而去!不知多少人想一亲芳泽,仍需看她心情,不得其门而入!唉!可惜大哥我白费苦心!”
木离华“做贼心虚”,扭头往车队中公主的华丽大马车方向看了一眼,紧张地低声说道:“好了!大哥不要再说了!若不是师父有令,着我去找你,我才不去那些地方!”
颜砺“哀叹”道:“你还没过门呢,就开始害怕了?可惜老爷子和我一世英名,怎么就出了你...”
木离华大窘道:“大哥又胡言乱语!”
不顾在是在马上,探身伸手去堵颜砺的嘴。
颜砺侧身避过,挤眉弄眼调笑道:“你不去队中陪公主,却走来寻我这大老粗说话,岂不枉费女儿家一片用心么。”
木离华俊脸通红,正色说:“大哥又来取笑我。我与公主自小相认,看公主便如看小妹一般,你又不是不知。公主未行过远路,呆坐车中不过觉得无聊,才寻我说话解闷。”
颜砺却笑得愈发猥琐:“嘿嘿嘿,又不见公主寻我去和她说话。再说,为什么公主硬要从我这里把你要去当她的亲卫队头子,况且什么哥哥妹妹的,叫着叫着,便成相公夫人了。”
木离华再也招架不住,狼狈道:“颜副统领你要是再乱说,小心我去师父面前告状,少不了他老人家对你家法侍候。”
颜砺满脸贱笑,口中“啧啧”做声,说:“又拿老爷子来压我。”随即脸容一敛,做一副无畏状,顿时正气凛然,与刚才判若二人,说:“如能使我兄弟得配佳偶,莫说挨老爷子一顿家法,便是上刀山、下油锅,又有何惧。”
木离华心中猛翻白眼,一副“早知不和你说话”的样子,转过脸去不敢搭嘴。
此时一家将小跑上前,对二人行礼后,说:“少将军,将军请你到后面说话。”
颜砺对家将点头应声“好”,又转过头对正在苦恼的木离华挤眉弄眼,低声说:“离华且宽心,为兄这就去找老爷子领家法。”
木离华为之气结。
车队清晨出发,傍晚休息。每日走四五十里,有时入城投店,有时野外扎营。颜泊久经行伍,颜砺也是经验丰富,一切事务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昭容公主未曾出过远门,对一切只觉新鲜,木离华年轻体壮,丝毫不觉旅途劳累。如此走了十数日,车队进入荆州地界。
这日傍晚,颜泊择了处背山面河的小土丘扎营。营地分布状若梅花,以主帐为中心,每百人自东、东北、北、西北、西五个方向依次距离十五到二十五步布置五个堆放物资的大帐,大帐之中留有空地,以马车环卫主帅营帐,大帐之外则是供兵士休息的小帐,小账外再置壕沟陷阱拦栅,作为最外围障碍,如此环圆拱卫。
大周立国时间不长。如今天下始乱,前朝余孽乘机暗中行事,各地多起义军,颜泊车马一行又出了朝廷直接掌控的司隶地段,不得不小心。
用过晚饭,观倦鸟归林,天边收去最后一丝绯色,夜幕徐徐降临,微有凉风,天上小半勾弯月,寂寥数颗星。
旅途辛苦,营地很快变得安静,除了值夜巡营的守卫,不见人影走动。整个营地里中军帐蓬亮有烛光,五个大帐和营门处插有大火炬。
下半夜,月亮隐入云层,天地间愈发黑暗。
三条黑影半身低伏于营地下风处南面一百步的草丛中,仔细观察营地布置。
左边女黑影声音尖细,说:“颜泊老儿到底什么用意?每天只走五六十里,哪里像是临危受命去寿春赴任的。”
右边黑影低哼一声,是个年轻男子,说:“扬州局势糜烂,他迟一天到、早一天到,又有什么区别。”
“最好就不到。”中间黑影声音低沉厚实,是个中年人,“扬州局势目前正在紧要关头,能狙杀颜泊于此最好,否则亦当尽量拖延他的行程。”
女黑影说:“他每入一城,我们在当地为官的人均设宴为他一行接风,利用种种方法尽量拖延,但到后来他竟然调整行程,不进城投宿,在野外扎营。此计莫不是被识穿了?”
中年黑影得意说:“此计甚妙,你只知其一!颜老儿在野外扎营,无险可守,无助可援,我们动手更无顾忌。如此我们为官之人亦可推脱保护不力的责任,留有用之身以待将来。待会我等探明营地布置,回报门主,凌晨再领人来杀他个措手不及。”
年轻黑影不以为然,说:“凭堂主你的身手,再加上我们相助,暗中出手,出其不意,要取一个养尊处优多年的老儿性命不过易如反掌,又何必劳师动众。”
中年黑影眼中精光一闪,说:“颜泊是上一辈中出类拔萃的高手,不可轻视,我亦欲会此人久矣。但门主吩咐不可打草惊蛇,我等该尊令行事。况且整个营地四五百人,双拳难敌四手,我等未必能全身而退。待会你我分头入营,半个时辰后在西面一里处小河会合。”言毕三人分头行事。
小半个时辰后,年轻黑影潜至中军帐篷。
门前垂幔低掩,光亮自半人宽的缝隙中透出。
年轻黑影伏身探头偷看,只见一瘦削老者须发皆白,着白色普通文士服,手持一卷书,正坐于胡案上读看,旁边一个白银烛架,上面燃着几支白色大蜡烛。黑影暗咐:“这应是颜泊了。”
颜泊微微则头,突然放下书卷负手站起,双目炯炯有神,似乎能看透帐外黑暗一般,对帐门方向说:“帐外的朋友,何不入内一见。”
年轻黑影大惊,顾不得隐藏痕迹,起身就往左全力掠去,心想只要冲出营地,凭自己野外隐匿踪迹的本事,当可安然脱险。
账前低掩的垂幔突然无风自动,柔软的麻布竟带起一股罡风,带劲箭破空之势,往两边疾射,恰好挡住去路,看着就似年轻黑影自己撞上去一般。
年轻黑影心中一凛,身形一滞,竟能化前冲之势为后退,斜斜往左疾退半步,变向再走。
颜泊不知何时出了帐篷,无声无息一掌往黑影背后印去,口中却“咦”了一声,赞道:“身法不错。若你先前不顾而去,硬受老夫隔帐一击,未必不能逃串。如今你强行逆运真气变向,想必已受内伤,纵能一战,亦非我一合之敌。可惜可惜。”
黑影于刹那间强行变向,确如颜泊所言般气血翻腾,又听得颜泊动手时仍能气息平稳地款款而谈,方知盛名之下确无虚士。
颜泊出手极快,一掌印中他左肩时,口中方说出第八个“前”字。
年轻黑影“哗”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应掌抛飞,落在地上时听完颜泊言语,心中悔恨,却已无力再逃。
负责巡营的木离华第一时间领着五个士兵赶到,见地上一人黑衣蒙面,颓然而坐,不用颜泊吩咐,上前将其绑个结实,押入大帐,听侯发落。
交手的声音惊动了众人,营地一片骚动喧哗,醒来的兵士们在军官的带领下纷纷燃起火把,往大帐前集中。
颜砺出面让校官领兵回帐休息,又命木离华去抚慰昭容公主。
帐内烛光明亮,颜泊居于上座,自下站了两列十数人,都是颜泊亲兵家将,均盯着中间被绑得粽子一般的黑衣人。
一名亲卫上前揭开黑衣人面上眼罩,却是个二十五六的年轻人,样貌俊俏,面色惨白,嘴角带一丝血迹,显然伤得不轻。
此时颜砺入帐,走到颜泊耳边低声说:“将军,辎重安好。离华安抚了公主,现正在各处巡视。”
颜泊点头,朝紧闭双唇,不发一言的黑衣人笑道:“年轻人,你不必做视死如归状,本将军见得多了。观你不愿受我一击而远遁,可知你是个极爱惜自己身体性命的人。而且看你容貌俊俏,身材魁梧,生活必然多姿多彩。你何不道出身份来意,免受皮肉之苦,待到义阳,我再将你交与官府。否则浪费大好性命,岂不可惜?”
黑衣人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很快不见,但又如何逃得过阅人无数的颜泊双眼。
颜泊呵呵一笑,说:“看来阁下是敬酒不喝喝罚酒了。薛绩!”
“在。”左边一名中年家将出列,施礼应到。
“带到营外远处。别污了公主视听!”
“请统领放心,我定会令他将几岁就敢偷看女人洗澡的事亦和盘托出!”
帐内诸人哄笑,颜泊笑骂:“都老大不小了,还没个正形。”
薛绩嘿嘿一笑,从帐外点了三名亲兵,拖了嘴唇颤抖的黑衣人出账。
木离华在公主帐外禀告后,带着五个兵士,绕着营地外围转了三圈,又逐个查看五个大营帐和小帐篷,最后去看了马匹,才回到中军营帐,正向颜泊禀告时,双手血迹还没干的薛绩满脸凝重小跑进帐,施礼后说:“将军,那小子招供是荆州铁山门的外围门徒,他们来了三人探营,但是不属一个堂口,不知道彼此身份,他们另有人马,准备凌晨时分袭营。”
“铁山门……我与大哥结伴行走江湖时,不曾听说过。应该是新兴起的门派了。我与他无冤无仇,他要来袭营,不知是受何人差使!难道是义军的势力?”颜泊脑中闪过几个朝廷大官人物的面孔,口说:“此人武功不俗,若外围人物亦有如此身手,铁山门不可小觑。颜砺,你亲自带人去营外做暗哨,以方圆一里为界限。有情况鸣哨示警。”
“遵命。”颜砺应喏带着几个家将出账去了。
颜泊环视帐中众人,说:“其余人回去约束兵士,不要睡死,留四分警觉。若敌人凌晨真来袭营,便要他来得去不得。”
“遵命。”木离华与帐内众人齐声应诺,心里涌起对战事即将到来的丝丝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