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天色大亮,敌人也没有出现。
木离华躺在营帐行军床上,整晚睁大眼睛,侧耳倾听周围动静,恨不得敌人马上就来袭营,自己好随师父大哥杀敌,建功立业。
自己在禁军中常听人说起,师父当年如何武勇。虽为太祖御前亲卫,每逢大战,必领冲阵前锋,如入无人之境。如今不过一伙小蟊贼,还不是自寻死路?
但随着时间流逝,天色渐明,心情由最初的兴奋莫名,变成后来的焦躁不安。最后听到号令起床的军哨响起,心情彻底沮丧失望。
慢慢翻下行军床,伸手掀开帐篷门口墨绿色的牛皮挡风,明媚的阳光争先恐后涌入空间窄小的帐篷,令木离华眯起双眼,同时在他身上染上一层温暖的金黄色。
木离华走出帐篷,周围都是忙碌的兵士,有的在拆除帐篷,有的在收拾物资,有的喂过马后把马拉到马车前给马披上套架,不时有人在木离华身边往来行过。
一阵饭香飘来,转头看去,西边的百人大帐篷早被拆去收拾妥当,空地上的几十个大锅正冒出白色炊烟,是兵士们正在准备早饭。
一名小校跑来告知木离华早饭后到中军帐篷议事,木离华赶紧收拾妥当,匆匆用过早饭后,便往中军帐篷行去。
木离华入到帐篷,看看主位的椅子还是空的,颜砺也不在,与各人打过招呼,闲聊间人已到齐。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自帐外传来,原来是颜泊来了,后面跟着满身披甲的颜砺。众人忙分位置站好,施礼问安,颜泊行到主位坐下,颜砺站于左手首位。
颜泊看过帐下众人,缓缓说到:“昨晚擒敌逼供,得知有人马在前路设伏,不宜再到义阳。今日可赶路速行,但要远远派出哨骑,侦查附近路况,预防敌袭,待晚上到江夏再作修整。”
“颜砺在前,领五十骑负责哨探开路;李将军所统一百飞卫在后保护公主车驾,我自领三百步军居中统筹全局,策应前后。”颜泊说完目视站于右手首位的李冠询问,后者点头表示同意。顿了一顿,看了眼帐下末位一脸期待的木离华,嘴角浮起一丝不为人察觉的笑意,说:“木离华———”
“在。”木离华以为颜泊有重任相委,忙抖擞精神大声答话。
“你既已调任公主亲卫,当要不离公主左右护卫!若遇敌袭,你只需保护好公主即可,其余事情自有别人对付!”
“是。末将领命。”木离华失望之极。
“尔等各司其职,回去督促兵士上路吧。”帐下众人齐声应喏。
车队收拾妥当,便朝江夏城方向进发。
一路上郁林葱葱,野花喷红,小溪清澈见底,鸟儿时时鸣啭,微风不时送来阵阵花香。
正午快到砚河时,前面哨骑回报木桥已被损毁。
颜砺仔细察看后,策马到中军报与颜泊,说:“木桥四围不见车马痕迹,可知木桥应已毁坏多时,往来旅人不再经此赶路。哨骑回报砚河流经下游五里处一片疏林,林中水流平缓,可以渡河。”
颜泊稍加思索,说:“全军在河边休息用饭。命一百军士大张旗鼓伐木假造浮桥,命薛绩领二十军士去下游监伏接应,我们下午去疏林处渡河。你领数人持信物去江夏支会郡守领兵来接应。”
颜砺领命而去,自有亲卫去告知各处。
木离华策马陪在昭容公主华丽的马车窗边,后者不施胭脂,素面玉颜,弱质纤纤,一见便让人顿生呵护之意。
昭容公主纤手托腮,倚在窗沿看路边风景,继续一路以来的兴致勃勃,看到什么就跟木离华说:
“离华哥,那边的是什么花?好漂亮啊。比前几天见到的还要漂亮。”
“离华哥,那边有野兔,你给我抓来玩好么。”
“离华哥,那是什么鸟类?叫声真好听!”
“离华哥,看大家骑马好神气啊,什么时候你教我?”
“离华哥………………..”
开始时木离华还能勉强应付,到后来头都大了,在李冠及众飞卫暧昧的目光中,俊脸越来越红。
偏偏十四、五岁的公主“不解人意”,还要“火上浇油”:“离华哥,你脸好红啊,是不是热累了?要不要上马车来歇息一会?”
虽说李冠及众飞卫都是看着公主长大,熟知二人关系,这种场面见得多了,但还是有人忍不住发出一阵善意的低笑,让木离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每到这种时候,与木离华年岁相若的贴身女侍官宫兰歌就会岔开话题,说道:“公主,看周围美景如画,等午休时要不要描一幅山水丹青?”
公主极爱看宫兰歌描画,闻言转向宫兰歌请教讨论。木离华又得以解困,便以目光向宫兰歌表示感激,宫兰歌掩嘴而笑。
这时车队行到砚河,就在断桥不远的小树林寻了个阴凉之处休息用饭。军士们取出早上准备好的干粮,席地而坐,散开各自进食。
用过饭后,昭容公主正在马车旁看宫兰歌绘画,突被一阵吆喝之声吸引,转眼望去,却是一队军士在伐木结绳,将整理好的木材运往河边堆积。公主便问木离华:“离华哥,他们在做什么?”
木离华答:“回公主。前面桥道坏了,他们正在伐木搭建浮桥过河。”
昭容公主一脸兴奋,说:“离华哥,快带我去看看嘛。”
木离华哭笑不得,暗咐伐木搭桥有什么好看的,但知公主自小养在王府,极难出门,所见有限,不忍拂了她兴致,又想周围有飞卫戒严,远远看两眼应无大碍,便答应下来,正要去找李冠陪同前往时,颜泊下令收拾出发,前往下游疏林渡河。
公主失望之极,宫兰歌连忙劝慰,木离华又承诺到寿春安置好后陪公主四处游览,才令公主心情转好。
正午以后,日头渐毒,宫兰歌放下窗帘。公主虽不愿意,亦知是为她好,闷闷不乐地缩在车内。
过不多时,不知道宫兰歌说了什么令公主转嗔为喜,车内不时传出二人“咯咯”娇笑,。
车队进了疏林,行不一会,传来潺潺水声。一道小河,自东向西,在林中转了几个弯道,横淌在队伍前。过河处水流平缓,宽约十数步,水草稀疏,水深处刚好过膝,车马勉强能行。
中军全数过河后,公主的马车刚驶到河边,林外军士的声音远远传来:“东面有马队快速接近。布阵戒备,以防敌袭!”待得公主马车过河上到岸边,已隐闻林外响起厮杀之声。
马车窗帘被掀起,露出宫兰歌担忧的脸孔。
木离华好言劝慰,令二女安心不少。
此时一名满脸染血的士兵匆匆跑来找到李冠,说前方敌众我寡,要李冠领兵速速支援。
李冠听士兵说得焦急,不及细想,留下二十飞卫和木离华保护公主,自领八十飞卫随那兵士火速前去。
公主马车就在河边小道旁,后方是正在渡河的四十多伙夫杂役与辎重,左右是稀稀疏疏,约三人高的树木。
李冠领人去了不久,前面小路数十步转角处又踉踉跄跄跌出两名空手的士兵,直往众人来。
木离华心中一沉,迎上去正要问个究竟,却留意到二名士兵虽然踉跄,脚下却实而不浮,速度极快,顿时心中生疑,欲待喝止问话时,两边树林响起数下弓弩发射之声,伴随箭矢射在马车上的“笃笃”几声和数下人马惨叫嘶鸣,数条身影自林中扑出,往众人杀来。
两名在转角处出现的士兵速度突然大增,其中一人突然凌空跃起,也不知把武器藏在身上何处,手腕一翻便见剑芒大盛,朝木离华刺去,居高临下更添几分威势;另一人则绕往木离华身则,直奔马车而去,分扰他心神。
木离华满脸紧张,嘴角向下紧挽,双目紧盯空中敌人,脚下往后疾退三步。
退出第一步时,左手已取下腰间大弓,右手已自背后抽出箭矢,退到第二步,上半身微微后仰,大弓已是拉成半月状平举胸前,第三步右脚根脚刚刚踏地,摆个沉腰座马姿势,手一松,一道乌光离弦而出,往半空中就要扑到自己身前的敌人激射而去。然后斜掠去截另一人,不再看空中的敌人一眼。
空中敌人大感意外。他本意是二人扮作负伤兵士出现吸引场中众人的注意,好让两边潜行而来的帮手趁机偷袭,造成伤亡扰乱木离华心神,再凭自己速度剑法将之一举击杀,众飞卫群龙无首,要杀公主自然毫无难度。谁知木离华年纪轻轻,临急却丝毫不乱,还朝自己射出来势汹汹的一箭。
当下厉叱一声,短剑化作一道银芒,自下而上迎上乌光,想将箭矢挑飞。
只听“锵”的一声,震得人耳膜发痛。
乌光击断短剑后去势不减,方向稍变,自空中敌人左胸射入,右背透出,带出一蓬血雨后,化作天际一道流光,不知去向。
空中敌人眼中现出难以置信之色,临死前最后的想法是自己真的低估了这个年轻人。
尸身落到地上发出“蓬”的一声。
另外一人刚刚绕过木离华,就听见半空中同伴的厉叱以及“锵”的一声响,随后是什么物体落地的声音,微微则首用眼角余光瞄去,眉头一阵猛跳。
同伴的武功略胜自己一筹,一个照面,就被那年轻人杀了?
正在震惊之间,木离华左手持弓横扫,右手执箭斜刺,往他左肩和心口攻来。
那人不闪不躲,以一往无前之势,运劲全力一拳往木离华心口轰去,暗想虽然我武功不如你,但你年纪轻轻,临阵杀敌经验必不如我,以命相博,未知鹿死谁手。
眼看二人就要两败俱伤,木离华左手大弓去势不变,右手箭矢微微变向,不知挑在大弓上什么位置,紧绷的弦竟然断了,弯成半圆的弓身失去束缚,陡然伸直加速,比那人快了一线,狠狠打在其右胸,而那人的左拳距离木离华心口只有一指之差。
伴随一阵骨碎肉裂的恐怖声音,那人喷出的血中还带有几块碎小的内脏,随后飞起落地滚了几滚,寂然不动。
木离华连杀二人,表面看似轻松,实际上已经竭尽全力,这还是他第一次与人生死相搏。当下长吐一口浊气,稍稳因第一次杀人而反感恶心的心神,抬起双腿就往公主马车处跑去。
自两旁冲出的敌人只有七名,但武功高强,竟能与余下的十三名飞卫一时战个旗鼓相当。待看见木离华举手投足间连杀己方两名好手后回援,河岸另一边的伙夫杂役又弃了马车辎重,拔刀赶过河来,遂无心恋战,招呼一声,各自串入林中不见踪影。
刚才敌人连番发箭,马车窗帘上还有一个箭孔,也不知公主和宫兰歌是否无恙。木离华心急如焚,跑到公主马车边,再也顾不得尊卑礼法,掀开车后的遮挡,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迎面刺来。
木离华毫无防备,浑身僵硬怔住动惮不得,眼看就要做剑下亡魂,长剑及体而止,宫兰歌“怎么是你”的声音和公主的娇呼同时传来。
抬眼望去,宫兰歌手持长剑,半蹲护在小脸发白、靠着车壁侧坐的公主身前,二人均完好无伤。一支箭矢入木三分,钉在二女手边的窗棂上。
木离华脸上神情一松,暗自舒一口气,完全放下心来,顿觉一阵乏力。他双手抱拳躬身行礼告罪说:“下官僭越,冒犯尊严!请公主恕罪!”
“离华哥,你没受伤吧?”公主定定看着木离华,关怀之意溢于言表。
“谢公主关心!下官安全无恙,只是众亲卫虽杀退敌人,却折了几人!”
“啊!”公主掩口惊呼,眼中泪水打转,却强忍住不哭出声来。
宫兰歌轻拥公主手抚其背,低声安慰,一边以眼神责怪木离华,不该说出这事让生性善良的公主伤心。
木离华满脸歉意,刚为二女拉好遮挡退到车边,就看见李冠“快快快”地叫着领一队飞卫回来。
原来李冠一行快要出树林时,林中传来剑矢交击的清越之声,当下猛然醒悟。那前面带路的传令小兵呐喊一声回身一刀劈来,李冠含恨出手将其击毙后匆忙赶回,得知公主无恙,听过木离华将情况细述,又问了余下的十三飞卫,不由庆幸留木离华于此。
前面颜泊杀退敌人,闻知公主受袭,整顿好队伍后亲自来慰问。公主一见颜泊便扑进长辈怀里哭诉众飞卫为保护她而死之事,少不得颜泊好言劝慰。
其后收拾战场,将阵亡飞卫尸首就地安葬时,公主不顾众人阻挠,坚持亲自落土。
众人见了,心中都是感慨万分。
却说商末六国纷争,燕西南有赵国,东北有乌桓,连年征战,国力疲惫。赵国攻燕甚急,原本是燕国商贾的周太祖便将家财尽数捐出以助军资,由此得官。后来燕国为赵国所灭,周太祖打出恢复燕国的旗号,吸纳燕国旧臣义士,自成势力。而赵国忙于与雄踞中原的魏国争战,无暇顾及,由是周太祖逐渐壮大。后赵长平之战大败,国力耗损殆尽,周太祖趁机灭赵,恢复燕国故土,此后驱魏御秦,尽占河北,终于建国称周。
这江夏太守王当,本是燕国元老贵族世家之后,对周太祖篡夺燕国基业深有不满,时刻想倾覆周朝,回复燕国。现在周朝政局不稳,眼看天下行将大乱,心中暗喜。
这日下午见颜砺持信物前来要求发兵接应,又哪会真心相助。先是一味推脱,后在颜砺再三催促下,才不情不愿拖拖拉拉点了二千人马,慢吞吞地赶路,同时借点兵之机暗中吩咐家将火速领一千兵扮作流匪去杀人劫货。
这一千兵,乃王当虚报军额而设,核心是王当家将,再招募江湖亡命之徒、死刑囚犯组成,不但吃朝廷空饷,还时时干些劫富杀贫的事,为王当敛财,平时则置于郡军大营附近,掩人耳目。
这一千私军发现颜泊车队时,后者渡河已行十里。那名心腹家将平时抢掠商队平民,稍遇抵抗也很快杀光,一向顺风顺水惯了,不免目空一切,又从王当处得知目标人马不足五百,此刻见车队卫士甲胄精良,更是心中发热,把手一招,喊声:“弟兄们上啊。”就纵马带着二十余骑兵冲在前头,背后贼众跑步跟随,口中喊杀,前后散乱不成阵势。
颜泊手指半里外跑冲的贼军呵呵一笑,说:“乌合之众。”下令二百禁军于车前布箭阵,抛射步卒与敌骑之间空隙。又命亲卫队长李敢领军中仅有的五十骑隐在车队后伺机冲出截杀对方骑兵。
一阵箭雨过去,贼兵倒下数十步卒,冲势稍滞,落后前面骑兵有数十步距离。李敢见机立刻率五十骑从车队一边杀出。那心腹家将见五十骑骤然从旁杀来,吓得魂飞魄散。
两方接触,贼骑纷纷惨叫落马,最后只有几匹无主之马跑到禁军箭阵之前停蹄不前。
李敢杀光敌骑,速度不减,率队跑出去一箭之地,又兜转马头朝贼军冲锋。
贼军在将官吆喝之下勉强抱团挺枪顽抗。
第二波箭雨及时而至,射倒贼军外围一片。
箭雨一停,李敢骑兵已到。
外围挺枪的贼兵倒下,后面的来不及补上,贼贼阵毫无阻滞地被五十骑突入。
李敢从阵头杀到阵尾,穿透而出,再从阵尾杀回阵头。所到之处,贼兵哭爹叫娘纷纷闪避。
颜泊见状将手一摆,二百禁军收弓执枪,排成方阵喊号小跑朝贼军冲去。
贼军仅有的一点士气也迅速消失殆尽,纷纷抛下手中兵器,大喊四散而逃。
车队中的木离华看得热血沸腾,恨不得随众禁军一齐上阵杀敌,此时前头路上烟尘滚滚,一支百人骑兵队出现,加入到对贼兵追杀的行列中去,为首之人正是颜砺。因见郡兵行速太慢,颜砺便领了骑兵队,先行赶到。
半个时辰后,颜泊下令收军,与郡兵会合后加速赶路,终于在月亮升起时见到江夏城围墙黑色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