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离华陡生心结,双眼只顾看着脚下之路,神思恍惚地走回到自己的帐篷前,伸手正想揭帐而入,帐门被由内往外掀起,一人带着阵风走了出来———是来送药的颜砺。
颜砺见木离华这副样子,奇道:“闻正,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木离华抬头茫然地“哦”了一声,说:“颜大哥。”
颜砺大手一伸,重重地拍在木离华左肩,看着后者痛得龇牙咧嘴,说:“哈哈。在营中须称我作将军,否则军法侍候。”
木离华轻揉肩膀,苦笑说:“颜…将军,貌似下官还有伤在身。”
颜砺搔头,赧然说:“这…都是大哥不好,见你气色如常,倒把这事忘了。”
木离华哭笑不得,说:“颜大哥来得正好。我心中困惑,有些事情想与大哥探讨。”
颜砺板起面孔,说:“都说了在营中须唤我作将军。”然后左右看了一眼,见无旁人,便将楚王的神态语气学了十足,低声说:“你屡教不改,冒犯上官,目无军纪,不是众将为你求情,定斩不恕!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现削去你中军参将职务,降为巡哨什长。还不谢罪!”
木离华听到开头一句,被颜砺一时将军一时大哥的搞得全无脾气,只好苦笑。又听得后面几句,才明白颜砺用心良苦,因怕他难过,才故意将楚王对他作出的处罚以这种形式说出,心中大为感动,说:“颜大哥,我…”
颜砺“嘿嘿”一笑打断,说:“有事坐下慢慢说。”说着就掀起帐门,拉了木离华进内。
二人席地而坐,木离华面带郁然,说:“颜大哥,自投楚王麾下,杀戮日盛,且多是与师仇无关之人。我满手染血,深感不安。”
颜砺哂道:“闻正你好糊涂。世家谋逆,乱国殃民,我等起兵,非是单单为报私仇,亦为国事,所杀的都是逆贼,那有什么‘无关之人’。”
木离华低头,面带忧伤,说:“大哥教训得是。话虽如此,但是看着建业城下将士尸骨,想起其后方家属亲眷苦盼其归,心中便为之感到难过。”
颜砺摇头叹说:“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阵亡将士都有厚恤,可令其亲属家眷生活无忧。原以为你经历数次大战,看得开了,不想还是和以前一般。”
木离华亦摇头,黯然说:“失去亲人,岂单是钱银就可以补偿得了的。”
颜砺无奈说:“父亲真是说得没错。你性格温和善良,不应从军,卷入厮杀。”想了想又叹说:“父亲要我转告:你父亲在西方。待此间事了,你便动身去寻父吧。”
木离华身躯一震,抬头望着颜砺,激动说:“我父亲还在世上?每次我问娘,娘都说父亲去世了。”
颜砺说:“我也不清楚。在寿春离别时,还是听父亲首次提及。”
木离华喃喃自语:“娘,你为什么要骗我。西方,到底是在哪里?”
颜砺安慰说:“伯母亦是有苦衷吧。我想应是西域了。若在国内,父亲当会指明地点。”
木离华点头,面露期盼之色,说:“待报了大仇,拜祭师父,我们便一同前去吧。沿途领略异域风光,胜过终日厮杀。”
颜砺无奈一笑,说:“我已当众唤王爷为主公,当要追随左右,竭诚效力,哪能说去就去。”
木离华大感难过,说:“颜大哥,若不是因为我……”
颜砺哈哈一笑,打断说:“你我兄弟,说这些做什么?你我深知王爷虚实,我不当众唤王爷做主公,让王爷安心,王爷岂能容你离去。况且大丈夫在世,当要有所作为,不能虚度一生。”
木离华知道颜砺后半句以安慰的成分居多,又想兵凶战危,心中更是难过。
颜砺最看不得木离华这副样子,又拍了后者肩膀,不过这次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他故作神秘,挑了挑眉,凑到木离华面前说:“等会我陪你一同巡营。我在营外偷偷藏了一坛好酒,今晚便去起出来喝掉。哈哈。”
木离华苦笑说:“颜大…将军,营中禁酒,你身为上将,竟然带头违反军纪。而且下官貌似还有伤在身,不宜喝酒。”
颜砺站起说:“来吧,没义气的家伙。先去用了晚饭。”
木离华奇道:“我如何没义气了?”
颜砺挤眉弄眼说:“你让我单独喝酒,单独违反军纪,最后单独受罚。还不是没义气?”
木离华为之气结。
夜幕很快降临,时近秋冬交接之际,月亮不见踪影,广阔漆黑的天幕上只在北方有颗明星闪耀。晚上气温陡降,尽管已换上厚衣,在外巡营时仍然被不时掠过的寒风吹得人瑟瑟发抖。
颜砺陪木离华领着十名哨兵在营内营外巡了几周,接着便领头在前,偷偷摸摸走到营后的一处草丛,挖出一坛酒,寻了个背风之处坐下,轻轻拍碎封泥,先仰天灌了几大口,打了个心满意足的酒嗝,招呼众人来喝。
木离华抵不住寒冷,便腆着脸接过酒坛喝了几口,递给身边的哨兵。
那哨兵双眼放光看着酒坛,猛吞唾液却不去接,只是说:“王爷在营中下了禁酒令。小的不敢喝。”
颜砺一摆手,说:“没事。老子不也喝了么。你怕什么?”
木离华亦说:“天气寒冷,巡营辛苦,喝些烧酒正好御寒。此间只得你我,天知地知。难道还有人去举报同伴不成?”
颜砺更是霸道说:“给老子喝!这是军令!”
木离华带头,与众哨兵齐齐低声发笑。
酒坛轮了两圈,又回到颜砺手上。
众哨兵被“逼”喝酒,齐齐“违反”军纪,算是“上了贼船”,又见颜砺和木离华嘘寒问暖,这顶头上司极易相处,便不拘谨,话渐渐多了起来。
说着说着,不知是谁提起家事,一名年轻哨兵垂下头,黯然说:“也不知战事何时才能结束,我好想回……”
身边一名四旬老兵急忙低喝:“二狗!”接着惶恐说:“将军,二狗他年少无知,不识……”
木离华叹了口气,伸手制止了老兵,轻拍二狗肩膀,对一众紧张的哨兵说:“没事。酒后失言,颜将军不会追究。”顿了顿又说:“大家努力活下去吧。”
颜砺眼神复杂地看了木离华一眼,站起说:“你等继续去巡营吧。我回帐了。”说完独自离去。
木离华又安慰了众哨兵几句。让人把酒坛埋了,心情低落地继续巡营。
好不容易熬到下半夜,有士兵来接替巡哨,连忙谢天谢地,交接后回到帐篷睡下。
天明后,又开始执行任务。匆匆用过早膳,去到哨骑营选了马匹,带着五人外出作为游哨,在营寨两侧五里的范围内来回游走移动。
正午已过,有别的什长领人前来接替,便回营用饭。
日间游哨,晚间巡营,让他认识到底层士兵的辛苦。如此这般过了五天,某日游哨回营,路过建业城东门时,见一行数十人在城下仰首张望,便策马靠近。
原来楚王引众将来城下诏谕,言“两军厮杀,死伤众多,不忍再添孤寡。孙沄谋反,只除首恶,受胁迫者皆可赦免。有献孙沄头者,赐官四品赏万金;献城门者,赐官五品赏千金。”又命人将谕令绑在箭上射入城中。
城楼上一员裨将,探出半边身子,正右手并指点着城下众人大骂:“……我城中尚有可战之兵五千,民壮十万协助守城,粮草丰足,可支两年。任你围困来攻,都是损兵折将,白白送死。况天气转冷,将近寒冬,你数万大军粮草供应不周,围得几时?到时盛势而来,无功而返,虎头蛇尾,徒增笑柄……”接着就是一大堆污言秽语。
楚王亲征建业城不下,被说中心事,又被言辞百般辱蔑,面色虽无变化,心中已经恼怒至极,恨不得把那裨将生撕了。便一扬颚,朝城上说:“谁能教训教训那厮?”
众将仰首受那裨将骂了大半刻钟,早想发箭射人泄愤,此刻听得楚王命令,无论箭术好坏,都张弓朝城上射去。
那裨将连忙缩回女墙之后,十数支箭矢齐告落空。
城墙上又传来那裨将的讥笑辱骂声,愈加猖獗,众将都气得咬牙切齿。
楚王用力握紧了拳头,指骨“咯咯”作响。
木离华策马出列,寒声说:“看箭!”张弓搭箭,放手松弦。
“咻”声响起。
城楼上那裨将犹自大笑:“我在墙后,你如何射得……啊呀!”接着城楼上敌军一片惊叹哗然。
木离华射出的箭矢,飞速越过百余步的距离,奇准无比地从女墙身上三个手掌大小的箭孔穿过,正中躲在其后的那裨将右手。
木离华威风凛凛,高声说:“你竟敢对王爷不敬,用右手指点,我便射残你右手。”
城下众将齐声喝彩。
楚王见了,对木离华又爱又恨:爱他武功人才,恨他不肯如颜砺般叫自己一声‘主公’。
自从这天后,木离华就被楚王留在身前,跟出跟入,做了个贴身亲卫。
十月初十,吴祈奉军令领着二千多人归营。二人兄弟相见,自有一番欢喜。楚王亦知情达理,放了木离华一晚假,让二人得以彻夜长谈,抵足而眠。
十月十三,清晨,建业城外鼓声震天,旌旗扬展。
楚王尽起营中之兵,分兵四门,东、西、北门分别部署了七千人,以作牵制。自己领了一万五千主力精锐在南城门外列阵,披甲佩剑,站于阵前演说了一番,接着命人牵来一头黄牛,斩了将血滴入酒碗中。
城墙上的敌军早就严阵以待,见了城下这番动作,都心头沉重绝望,明白楚王是下了大决心,势要在今日破城了。
楚王与五千死士共饮后带头砸碗,城下顿时一片瓷器落地的清脆声音,正要下令攻城,一骑飞驰而至,远远大喊:“王爷!”
楚王凝眸看去,竟然是风尘仆仆的赵掌柜,心头不由一震:有什么事情紧要如斯,要赵掌柜亲自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