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姓宫?”
随着话声响起,那道二十步外的瘦削身影闪动不见。
正把木离华和吴祈扶下马的三女眼前一花,发现他已经出现在面前。
他面上神色不变,冰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异彩,又用奇特的金石嗓声朝宫兰歌问道:“你姓宫?”
三女被他冰冷的眼神扫过,通体透凉。
她们早前担惊受怕,再被遍地尸体吓得手脚发软———公主已是吓得低声哭泣,只因要救治重伤昏迷的木离华和吴祈,才能坚强地抵抗心中恐惧。
宫兰歌强自镇静,但颤抖的语音将她心内实况全数出卖:“这位…恩公!小女子姓宫。”
“可否告知令尊名讳?”
宫兰歌心中奇怪,却不敢不答,这场中过百马贼可都是眼前的怪人所杀!
“家父…家父宫侯虎!字伯玉!”
他原本毫无情绪的面上出现一丝感情的波动,随后眼内堪比千年寒冰的冷意消融,化作两行清泪涌出眼眶,沿脸颊流到往上弯起一个细小弧度的嘴角。
虽泪流满面,却在微笑。
宫兰歌心头浮起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仿似在很多年以前就已见过眼前怪人。
“小兰歌!”他的声音不再冷如金石,“转眼十数年!你已经长得这般大了!”
宫兰歌吃惊道:“恩…恩公!?你如何知我姓名?你认识家父?以前见过我?”
他流泪微笑,神情恍惚,眼睛虽是对着宫兰歌,心神却飞进对往事的怀缅中。
“大将军出征吴国时,你只得三岁,还不到我膝盖高!那日的情景历历在目!你哭喊滚地,扯着大将军的腿撒娇耍赖,搞得大将军寸步难行,束手无策,看得我和几个亲兵暗中发笑。大将军无奈下只得命我领军先行。直过了半日,他才追上大军。也不知大将军用了什么方法,才摆脱你这缠人精!”
宫兰歌被勾起伤心情怀,流泪哽咽道:“家父…家父已经…已经…”
“我知道!我知道!”他语声又复冰冷,带着恨意,“大将军死得真冤!在大将军身死半月后健康城破,我纵军血洗,已为大将军报了一半血仇!”
宫兰歌闻言愕然:什么叫做‘报了一半血仇’?
“我们离开再说!两位小兄弟急需救治!”
他扫了一眼昏迷的二人,身影一闪,瞬间出现在车墙前,竟就那么并起双指下划,生生中分切断了合十数名马贼之力提刀狂劈才能断开的连车铁索。
然后单手拉着丈多高的大货车来到三女面前,说:“上车吧!”
吴忧和公主闻言朝宫兰歌看去。
宫兰歌朝二女点头,对他说:“谢过恩公救命之恩!”
他为马儿安上车套,摇头叹道:“莫再开口恩公!陶某贱名元洲,小兰歌可唤我做陶叔。当年我还抱过你呢!”
陶元洲把货车里的货物清空,把吴祈和木离华移到车上时,面色凝重地指着吴祈说:“这位小兄弟失血过多,若不取出箭头,止住血流,怕是熬不到壶关…”
宫兰歌面色霎间变得惨白。
吴忧和公主闻言放声大哭,扑往毫无知觉的吴祈身上。
陶元洲伸手阻止二女,喝道:“哭什么!我还没说完!要为他取出箭头,必然要切开皮肉。我身上虽有止血用的白药,但数量太少,要为他用刀远远不够!”
三女转悲为喜。
宫兰歌急声说:“商队里有辆货车装满药物!可能有止血的白药!”
陶元洲不再说话,提着宫兰歌小臂,闪进车圈中去找那救命的白药。
一刻钟后,二人回到车边。
陶元洲递过两把匕首,命三女将二人衣物切开,自己则在车边生火煮水———用的是煮食的器具,水囊的水。
一切准备好后,他并指切断箭杠,用被锋尖烧得铁红的匕首,在吴祈背部的皮肉上运刀。
三女齐齐扭过头去,闭眼蹙眉皱鼻,不敢去看。
吴祈背上中了两箭,肋下一箭,幸好箭头没有卡在骨头之间,令陶元洲得以顺利安全地完成救治的工作。
陶元洲的功法十分诡秘。
在取出箭头上好白药后,他竟然运功在吴祈身上三处主要创口上凝出一层薄霜!然后再运功蒸干放在沸水里煮过的布条,交由三女去为吴祈和木离华包扎!
做完这一切,他满头乌发变白,面露色斑皱纹,老态毕露,显示功力与精神都消耗巨大。
三女对他自然是感激万分,见他异样,都为他担心。
陶元洲躲到车后调息。
大半个时辰后他再度出现,除了满头乌发中夹杂的几条银丝,与初见面时毫无二样。
天色大亮。
他充当车夫,驾车载着三女,往西边的壶关驶去。
路上宫兰歌坐在陶元洲身边,问起往事。
周朝立国二十五年,周太祖在位二十三年。太祖灭赵后占河北三又有二,遂立国称周,年号元平,三年后亡魏,席卷中原。宫侯虎从龙有功,除灭赵亡魏外,在此后三年攻灭秦、成二国的战事中累建军功,官拜大将军,掌全国一半兵马。
陶元洲乃宫侯虎一手提拔,历任亲兵,随宫侯虎一同升迁,又因宫侯虎战场上两番相救,平日敦敦教导,关怀无微不至,早把大自己十岁的宫侯虎当成亲大哥。
元平六年,宫侯虎奉命领军取路豫、徐二州攻打吴国,一路高歌猛进,直至吴国国都建康城,为减少士卒伤亡,中诈降计遇伏身亡,尸身被挂于城头曝晒数日。宫侯虎为人刚正,爱恤士卒,极得军心,兵士见此多有嚎哭至昏者。
所谓“哀兵必胜”。时任副将的陶元洲假传君命,领兵血战,半月后终于破城,下令血洗,为宫侯虎报仇雪恨,城中各世家多有被虐杀者。
陶元洲说到这里,发出一声冷笑:“叶宣(周太祖)亲领大军来健康镇抚,并派高手来围捕我,说要给江南各大世家一个交代。幸得颜泊大哥手下留情,我才得以逃脱。后千里逃亡,隐姓埋名,藏身于与异族交接的并州。”
宫兰歌一呆,愕然说:“我懂事之后,向颜伯伯问起父亲的事,他说太祖闻父亲噩耗,经夜流泪,但为扬州大局着想,惟有摆出姿态,亲自到健康处死陶叔你,暗中却另派人知会你逃走!”
陶元洲再度冷笑说:“宫丫头你好天真!要处死我一个小小的临时副将,哪劳叶宣亲临!只需一页圣旨,将我骗离军中,半路派人擒拿即可!叶宣亲临健康,是要亲手将知道实情的人全部杀死灭口!”
“实情!?那父亲的死…?”宫兰歌呆张嬗口,震惊不已。
陶元洲眼眶泛红,悲声说道:“那时五国皆灭,只剩吴国,有谓兔死狗烹!宫大哥积功官至大将军,二人之下,万人之上,掌全国一半军队,又谓功高震主!有此两点,宫大哥何能幸免善终!可怜我三番四次向宫大哥陈述利害,宫大哥只是不信,都一笑置之,说自己与叶宣患难之交,还劝告我勿要胡言乱语,坏叶宣名声,惹祸上身!宫大哥仁人君子,却落得如此下场!”
“你说谎!皇祖父不是这样的人!你说谎!一定是你说谎!”公主在车厢中尖叫。
“皇祖父?!你是叶宣的血种!”陶元洲突然面无表情,眼眸如寒冰般冷,令身旁的宫兰歌生出初见面时的那种感受。
他一拉马绳,在马车还未停稳时就闪进身后车厢。
车厢中传出公主尖叫,随后噎住。伴着吴忧的拍打急叫声:“快放开公主!”
宫兰歌大惊,穿过驾者座位后的垂帘,爬进车厢,只见公主被陶元洲单手扼住玉颈提在半空,小脸因不能呼吸而憋得通红,双脚乱蹬,吴忧则晕倒在木离华身边。
宫兰歌上前拉着陶元洲扼住公主的手,急声说:“陶叔!公主是无辜的!上一辈的恩怨纠葛不应该由下一辈来继承消受!”
陶元洲闻言一震,心头又涌起宫侯虎当年敦敦教导时经常提在嘴边的一句话:“上一辈的恩怨情仇,就应该在上一辈终止!下一辈是无辜的!”
手上一松。
近乎窒息的公主跌落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