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贵始可汗也没有想到,一个人的身上可以有这样多的伤痕。
在场的都是行家,整日与刀剑弓箭为伴,一看可知那些是刀伤,那些是箭创。
木离华身上伤疤累累,自颈而下到小腹,臂内肋下,满布不止三十道,触目惊心。
他醉醺醺地指着身上的伤痕,居高临下地朝地上面青唇白的图先说:“起来!脱掉衣衫,若你身上的伤疤有我一半,我马上自裁!”
图先无神地看着他胸前一道可以猜想必是致命的伤疤,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木离华失态哈哈大笑起来,手指从那道孙沄所赐的伤疤上划过,蓦地凶神恶煞暴喝:“这剑差点就要了老子的命!但是用剑之人的臭头已被老子一刀斩了下来!”
他的口水都喷到了图先的面上,但已被吓傻的图先不懂去擦抹。
道道伤痕代表场场恶战。
木离华籍着酒意,指着身上各处伤痕,一一道来,由攻打长沙起,东昌城为掩护百姓撤离而孤身诱敌,江陵城下单骑保楚王杀出重围,到最后亲冒矢石,领八百死士破陷建邺为止,其间凶险处处,九死一生,犹如一部荡气回肠的英雄征战史,听得场中青年贵族热血沸腾。
木离华最后张臂扯声狂喝道:“伤痕,是男子汉的功勋!”
激昂的气氛无以复加,达到顶点。
扎丽西娅举杯上前,美眸内彩芒涟漪,豪气干云地大声说:“木离华!我敬你!”一饮而尽。
场中青年权贵纷纷举杯,衷心致敬。
木离华提起席边一个银制大酒壶,仰颈狂饮,白色的奶酒顺着唇角流下,湿了半身。
沙克力颓然若失。
木离华年纪轻轻就英雄了得,再加上只略逊自己半筹的别苏昆,别勒固和别哲也是俊杰,蒙兀人才鼎盛;反观自己这方却只有图先这样无能的兄弟,实是独木难支,势难争锋,不若当众表明心迹,换取部族长久平安。
他缓缓站起,走到贵始可汗身前跪倒,以额触碰贵始可汗靴尖,说:“沙克力愿为大汗俊犬!”
游牧民族主要以打猎放牧为生,处处离不开猎狗,猎狗是除亲人战友外最忠诚的伙伴,故沙克力自称俊犬,没有丝毫自贬的意思,是在表明忠诚。
贵始可汗把希都和沙克力扶起,哈哈笑说:“只要同心协力,不光大草原,天下都可任由我们驰骋!”
挽着二人手臂,回到主席。
场中传来酒壶落地的声音,木离华不胜酒力,彻底醉倒卧地。
贵始可汗忙命人扶到帐后休息。
别哲亲自扶着木离华出账去了。
扎丽西娅为木离华挽好衣裳,也跟着去了,关爱之情溢于言表,其余青年权贵却再生不起妒忌羡慕的情绪,只觉美人配英雄,理应如此。
此后殷仲德趁热打铁,提出成立狼卫军的建议。
具体做法是在各部权贵中选出青年子弟,到大汗身边充任近卫,并视情况带伴当若干,由大汗亲领指点操练,平时宿卫汗帐,战时则为精锐中军。凡狼卫均授勇士称号、百户,比在外的百户尊贵,并免除全部杂役,狼卫勇士调往其他部队时,更可担任重要军职
这等于是变相的质子军了,但众酋首见殷仲德条理清晰,显是蓄谋已久,又连希都和沙克力都俯首称臣,且好处多多,遂无人再有异议,一致通过,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
至此,蒙兀终在各部真正确立权威。
木离华无意之中,又帮了贵始可汗一个大忙。
却说别哲把木离华扶到金顶后帐,便知机退走。
扎丽西娅命侍女打来温水,亲自为木离华擦拭身上奶酒,温柔至极,玉指每掠过他身上一道伤痕,芳心就是一阵暗颤。
扎丽西娅想:“以前以为难有能与父汗比肩的英雄,如今眼前却出现了一个!”
看着沉睡的木离华,脑中浮现他方才的睥睨纵横的英姿,目光痴迷。
木离华低声呻吟起来,迷糊叫道:“水…水…”
扎丽西娅把毛巾沾湿,递到木离华嘴唇上方拧滴,看着他蠕动嘴唇,和唇上代表男性特征的稀薄胡须,不知联想到什么,小脸突然发红。
一旁侍女好奇问道:“公主?”
“啊呀!你们去休息吧!我留在这里就好!”
“是!”侍女弯嘴微笑,起身出账去了,并细心地为他们放下帐门。
帐中烛光渐暗,宁谧安静,扎丽西娅枕臂伏在木离华身边,看着他沉睡的侧脸,娇痴自语:“木离华!你愿亲手为我载下一棵白桦树吗?”
又回想着宴上听到的爱情故事,眼皮渐重,最后眼睫微合,不知不觉中睡着。
到了下半夜,受命而来的别哲偷偷掀开帐门,看清帐中情形,摸着下巴想了想,轻手轻脚地走到帐角,在隐秘处用匕首划开几道裂缝。
冷风吹进,帐内气温下降。
扎丽西娅缩了缩身子,不自觉地朝木离华这个会发热的物体靠去。
别哲歉然看了二人一眼,出账离去。
天色大明。
头晕脑胀的木离华勉强撑开眼皮,不知身在何处,只觉软玉温怀,香气暗袭,低头一看,顿时惊出冷汗,宿醉不翼而飞。
一双凝脂玉臂紧环他腰腹,扎丽西娅如头小猫般乖伏怀中,秀发如云倾泄。
她呼吸柔弱,嘴角带笑,显是做了好梦。
俏鼻樱唇呼出的热气落在胸腹,有如小猫的肉掌挠人,令他酸痒难耐。
木离华想起万里之外的公主,心生愧疚,呆不敢动,深怕惊醒她。
这是什么回事?这下真是水洗不清。
他随后发现自己的右臂正揽着人家的香肩,想抽手时,帐门被掀开。
明媚的阳光争先恐后地冲入帐中,眼前一片金亮。
帐门被放下。
掀帐而进的别哲笑说:“木兄醒了?”
与别人的妹子相拥而眠的木离华狼狈心虚,匆忙点了扎丽西娅睡穴,抽出身来,乏言以对:“这…我…三王子…她…”
“木兄可速收拾一番。父汗将在汗帐议事,特遣我来唤你。”始作俑者的别哲视而不见,开口催促。
侍女奉上湿热毛巾,以及一套干洁衣衫。
木离华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收拾妥当,一言不发,不敢看熟睡的扎丽西娅一眼,匆忙拉着别哲出帐。
自有侍女照顾扎丽西娅。
别哲笑说:“昨晚木兄醉倒后,扎丽主动请缨来照顾你,连我这个做大哥的也被撵出帐去。”
木离华忙绕开这令他挠头的话题,说:“不知昨晚如何收场?”
别哲解释一番,笑说:“大事定矣!”
木离华对贵始可汗和殷仲德善抓战机的本领大为佩服。
进到汗帐,贵始可汗、别苏昆、别勒固、扎仑、殷仲德、克赤正在说话,几人沉稳持重,自然不会像别哲般拿此事调侃。
贵始可汗呵呵带笑,看他的眼神,有如岳父看女婿,令他好不自在。
别苏昆兄弟看他的眼神亦无敌意。
扎丽西娅胡人血统纯正,若与木离华成婚,即可把他争取过来。
木离华行礼后在末位坐下,众人开始议事。
扎仑说:“大汗!如今扎仑卸任汗帐总管,正好抽身为大汗出使花刺子模,去责问其国王诃魔末,为何杀害我部商人。请大汗应允!”
贵始可汗摇头说:“路程遥远,你年岁已高,如何能受得了路途颠簸?况且成立狼卫军一事,我还需你和大断事官仔细商议。这事还是由别人去办。”
扎仑激动起来,吹动花白的胡子说:“大汗是嫌弃我老迈无用了?”
贵始可汗忙说:“你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只看贵始可汗在扎仑面前自称“我”,便知二人非同寻常的交情关系。
扎仑瞪鼻子上眼说:“事关重大,需要经验丰富的人才能胜任!有比我更合适的人吗?大汗莫非忘记当年我出使联结各部,共同出兵击败列克部的事情了?而且成立狼卫军是大断事官提议,大断事官对这事必是了然于胸,有他有和大汗商议就足够了!”
贵始可汗苦笑说:“扎仑!你这个老顽固!我们相识都超过四十年了,怎么脾气一点都没改变?”
殷仲德几人亦同苦笑。
扎仑说:“我只需两名同伴,每人三匹好马。只需三个月,就可回来!”
贵始可汗叹说:“好吧!你这个老顽固!三天后出发!出发之前,先带木离华熟习总管的职责。”
又唤木离华上前,拿出个银光闪闪的鹰牌,亲自授职近卫军副统领。
接着就议论出兵讨灭西秦。
木离华虽在座中,心神却飞到别处去。
他在思考去留的问题。
首先,他折辱图先,与列克部结下深怨,对方必欲除他而后快,当然明里不敢下手,最好的机会是在他偷走回中原的时候派人追杀,由于他不熟地理,若被追上,必难幸免,为安全计,只好暂时依附蒙兀。
其次,自己“睡”了人家女儿妹子,看贵始可汗方才的神态显是知情,亦必不会容他轻易离去。
再次,自己要往西寻找生父,当面问个清楚,好还母亲心愿,若蒙兀对西域用兵,自己随军征战,以权行事,大为方便有效。
只好先暂时留下,再见机行事。
木离华面南默念昭容公主芳名,心说:“涵菡!对不起!我暂时不能守护在你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