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人声嘈杂,气氛自由热烈,互相串位者大有其人,人们捉对拼酒谈话。
就连贵始可汗都离开主位。
他带着殷仲德和扎仑,与各部的酋首近三十人聚到帐中一角畅饮欢谈,把偌大的空间留给了年轻人。
酒过多巡。
木离华来者不拒,大杯大杯地往口中不断倾倒奶酒,已经面有醉容。
好不容易又应付完一波四人联袂而来的奶酒攻势,眼睛已有点发直了。
在这绵绵不绝的攻势下,身畔的扎丽西娅根本没有空辟与他说话。
这喝酒的基本文化,无论中外,都是一样,别人敬酒你不喝,就是不给面子,看不起人,而塞外武风横盛,甚至有传刚刚结识的朋友因一方不喝对方的敬酒,而弄至亮刀见红的境地。
一旁的别哲趁着扎丽西娅与大可敦、二可敦说话的当儿,凑近低声说道:“木兄不可再如此下去!”
已经开始感觉头大如斗的木离华昏昏沉沉地傻笑说:“什么不可如此?哦!我确是不宜再饮。”打个酒嗝。
别哲急道:“非也!我是说木兄乃谦谦君子,以礼待人。却不知漠北虽尊重强者,但木兄若再一昧谦虚礼让,只会令他们得寸进尺,做出更加过分的事来!”
木离华愕然说:“三王子何出此言?”
别哲叹说:“木兄此前参赛,消耗巨大,不曾进食,此时理应先取食裹腹;况且刚才又负了内伤吐血,更是不易多饮。而他们却轮番敬酒,难道这是一番好意么?看!那边几人又在交头接耳,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二人都是笑颜殊殊,别人只会以为他们在谈风月,却不知是在说这种话题。
半醉的木离华猛然摇了摇不大灵光的脑袋,歪头想了一会,觉得确实有理,再顺着别哲努嘴的方向大咧咧地看去,见到属于列克部的席位里,几人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往自己这边瞟来,与他目光一触即退。
在奶酒的刺激影响下,他再难控制理智来压抑脾气,怒火“腾”声烧了起来。
你娘亲!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老子与你们无冤无仇,却遭你们你们处处计算,佛都有火!
反正老子即将离去,干脆大闹一场,至于会造成什么后果,一于管他娘的!
这时扎丽西娅转过头来,樱唇微张,吐气如兰好奇问道:“三哥,你们在说什么?”
别哲朝木离华打个隐蔽的眼色,笑说:“哦!在说你小时候的糗事。”
扎丽西娅俏脸绯红,虽是害羞,却不退让,贝齿微露咬着下唇,气鼓鼓地瞪着二人。
木离华心领神会说道:“三王子说笑了!公主勿怒。我们方才谈起的是…额…是…”
别哲及时接上,笑说:“扎丽不要生气。我们方才说起的是你出生时父汗亲手栽种的那片白桦林。”
扎丽西娅美丽的眼睛亮了起来,令木离华联想到刚出汗帐时天上的璀璨星光。
她喜孜孜地说:“那片白桦林已经长成好大一片啦!”
“嗯!白桦树秀拔俊美光洁,正如我们年轻的扎丽一样美好!”别哲一本正经地说。
“三王兄的嘴最甜了!也不知道骗走了多少少女的心!”扎丽西娅笑着说,长长的睫毛轻轻闪动。
木离华无话可接,唯有厚着面皮,把小时候母亲哄他睡觉的故事说出:“白桦树最是与众不同,不同处就在其白。世间万物以白最为神圣,白雪覆盖一切污秽,白昼使人得光明温暖。白桦树嫩白,可抚哀思,安慰心灵。传说在木伦河畔,有一对互相倾慕的少男少女…”
说道最后,不由想起母亲靠在枕边、抚他额头温柔低语的情景———那是最美好的回忆,声音嘶哑,眼眶微湿。
在奶酒的影响下,真情难以抑制。
这是个美好的爱情故事,最适合说给像扎丽西娅这种年纪的怀春少女听,兼且又与她的白桦树有关,效果之好可想而知。
扎丽西娅笑靥如花,写满充满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天真烂漫地说:“他们一定会永远幸福!”
别哲顿时对木离华另眼相看,想不到他哄起女孩子来亦有一手,却不知这实已是木离华压箱底的本领。
在别哲的穿针引线下,扎丽西娅与木离华“打得火热”,她轻眉浅笑,美态毕露,洁纯如清泉赏心悦目,引得其余各部的青年俊杰怒目而视————怒视的对象当然是不知好歹的木离华。
说着说着,木离华刮尽腹中仅有的几点墨水,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唯有说起自己征战之事,本以为扎丽西娅不爱听,之前一番功夫尽付流水,岂料扎丽西娅正是崇拜英雄的年纪,听得津津有味,不时问起各种细节。
木离华又故意柱起列克部那把被他驯服的“神器”,依照不谙世事扎丽西娅的要求轻摆造型,更是惹来列克部席上多道愤怒的目光。
期间有几拨来敬酒的,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让扎丽西娅皱起了美丽的眉头。
木离华碗碗见底,开始头晕,心想你们这群混蛋,再不搞事,老子就真的醉倒了。
如他所愿,列克部席中一人努力挣脱沙克力的按捺,离席而起,往这边走来。
木离华心咐来得正好,借举杯喝酒暂时中断与扎丽西娅的谈话,暗中打量对方。
此人年约二十,身材匀称,鼻梁笔挺,也是个英俊青年。
别哲知机在耳边急声低说:“此人图先,乃希都次子,沙克力之弟。”
图先直走到面前,先朝大可敦、二可敦、扎丽西娅行礼,再依依不舍地把狂热的眼光从最后者身上移开,然后才对木离华高声说:“木离华,听说你在中原身经百战。可有此事?”
帐中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主位这方来。
帐边一角的希都见是幼子,面色一变,低喝道:“图先!还不回到你的座位?”
贵始可汗一旁呵呵笑道:“老希都,他们年轻人要闹就让他们闹去,当年你我不也是这样过来的!”
希都闻言只得作罢,暗叹一声,今日两番失算,只求天神保佑这心比天高的幼子,不要被木离华折辱得太过分,以致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
木离华故作惊奇说道:“阁下是谁?是从哪里听知此事?啊,我明白了,定是方才敬酒时偷听我与扎丽的谈话。如此卑祟,怪不得连与陌生人初次打交道时需先自报姓名的基本礼节也不懂。”
这话不留情面,是说希都教子无方,等于一记直扇的耳光。
帐边一角的希都无声摇头叹息,心知事情绝难善了。
扎丽西娅眼中则露出厌恶之色。
图先这消息确是得自趁敬酒时偷听谈话的其他族人,他见木离华只比自己大上两三岁,怎都不相信对方的经历,认为对方只是在吹嘘,好骗得美人芳心,于是打好主意,要揭穿对方的谎言,凭此挽回此前父兄的失败,令父兄对自己另眼相看,最重要的当然是博得美人好感。
此刻开口就落于下风,又见心上人露出厌恶的神色,不禁方寸大乱,一时结舌,怒极攻心下竟说不出话来。
如此无能,连木离华也替他难过。
别哲在旁“好心”代答:“这位少年英雄是列克族长希都大人之子,神射手沙克力之弟,图先。”
别哲这话说得极有水平。他在介绍希都和沙克力时,在二人名前都冠以身份称号,唯独图先没有,又以少年英雄开头,这等于反讽图先只是个活在父兄阴影中的无能之辈。
这果然刺到图先深藏心底的痛处,令他彻底失态。
图先面色青白,急得声也变了。
他指着木离华尖叫道:“你一定是在说谎,我要和你决斗!”
帐中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依照木离华的箭术,图先这不是送死么?
扎丽西娅露出怜悯的神色,不忍图先为自己而死。
柔声劝道:“图先,不要这样好吗?”
这无疑是火上浇油。
再度深受刺激的图先吼道:“这都是假的!我一定要和你决斗!是男人你就答应!”
虽事关勇士的荣誉,但尚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希都老来得子,自是最爱。他面色惨白,山羊须随同嘴角一同颤抖起来:一个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的儿子,总胜过一个死去的儿子。
正要不顾老脸,摆出低姿态恳求贵始可汗制止时,只闻醉醺醺的木离华冷笑说:“我的刀箭只向着敌人!你是不是想成为我的敌人?”
连沙克力也终于色变。
木离华代表蒙兀,图先是希都幼子代表列克。这等于在问:你列克部是不是要成为我蒙兀部的敌人?
虽然希都和沙克力有异心,但在雄才大略的贵始可汗面前仍要仔细做人,如今木离华语出惊人,戳破了这层双方都心知肚明的薄纸。
人人噤若寒蝉,帐中气氛凝重。
希都突然跪倒,以额触碰贵始可汗靴尖,颤声说道:“希都以天神之名起誓,列克部永远追随汗君,永世效忠,心甘情愿做您的右臂,汗君手指之处,就是列克部冲锋之处。乞求汗君应允!”
贵始可汗却视若无睹,如炬目光往沙克力投去。
沙克力面色阴晴不定。
他满腔雄心壮志,自问英雄了得,只惧贵始可汗,而贵始可汗毕竟已五十有七,而自己才三十五六,等贵始可汗百年后,大草原还不是任由驰骋。
英雄最重承诺,若他当众拜服,以后背誓起事,绝不会有人追随。
失态过后的图先还未蠢至无药可救的地步,他面色灰白,无力跌坐地上,明白自己因一时冲动而闯下大祸。
帐中一片死寂。
天真美丽的扎丽西娅愕然左顾右盼,不明白大家凝重的神色因何而来,希都又因何突然说出效忠的话,父汗与大家的目光又因何都投往魁梧高大的沙克力。
全场只有她和喝得头重脚轻、不分东南南北的木离华不清楚事态已经发展至失去控制的地步。
在这凝寂的氛围中,满身酒气的木离华再度成为全场焦点。
他倏地站起,摇摇晃晃地走出曲线,去到场中,脱掉衣裳,露出精壮的上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