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话抖出来之前,我不是没设想过他的反应。我想过他会暴怒,或像上次一样一言不发地走人,或者跟我说什么我人穷志不穷之类的话,或甚至如我所愿地,纠结一下之后对我说,好吧我卖。可这些都不是我所看到听到的。
他说的是:“现在这时间,不能叫初‘夜’吧?”
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干笑了两声。冷,真冷。
既然他没拒绝,我趁热打铁:“……那……多少?”吞吞吐吐,上次的阴影。要是又触怒了他,他这次不会二话不说就离开,而是会直接顺窗户把我扔出去估计。
我话音刚落,他仿佛早有准备,反问我:“你准备出多少?”
我用了五秒的时间去确定我没幻听,然后又用了二十五秒去思考他的问题。半分钟过去了,我刚要开口,被他止住。
他不让我说话,他自己说:“我开价。”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咬着嘴唇又点了点头。我等着他开出一个天价,用客观数字逼自己知难而退。
“八十。”
八十?哥们儿你说的是人民币么?可即便是英镑,是不是也太……低了?还是以万为单位?或者是金条?可不管是哪个,我此刻都确定,我被骗了,他是在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他猜透了我,认真地接话。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上次还欠你八十块钱。方子那,你付的钱,我后来没来得及给你你就……就走了……”就被我气走了。
他点头,追债的架势:“对。你欠我的,你得还我。”
我粗粗咀嚼这话,结合当下情形,明明就是字面含义,我怎么就听得话里有话?
趁我分神,他抵上来:“你主动点儿……我不会……”
我理理思绪,心想,好,我该矜持也矜持,该佯拒也佯拒了,既然你还坚持免费送上来,那我再客气就矫情了。我问他:“打过啵儿么?”
“……嗯。”
这答案,我……挺闹心的,“跟谁?”脱口而出之后,我觉得自己今天好像事儿妈附体。
“就一…”他斟酌着用词。
“女朋友?”却又不由自主地跟进。
“算不上。我和她没什么。我几乎……没交过女朋友。”
这下子我舒心了,得意了,小嘴儿咧开了:“那就先从打啵儿开始,你来吧。”我用舌头轻舔了一下嘴唇儿,润到自己满意的程度,踮了踮脚,闭上眼睛等他。
好半天,他也没动静。
我不得不睁开眼睛:他左手还紧握着我的手,右手莫名其妙悬在半空,怎么看怎么像要挥拳的样子;他的脸离我不远不近两拳距离,就盯着我看,根本没有要进一步的意思。
耍我呢?!
我正要恼羞成怒,他悬空的手托起我后脑勺,往上一顶,我俩嘴巴就贴住了。
这个吻啊——我现在严重怀疑他说他接过吻的真实性——毫无技巧可言,简直就是横冲直撞。我用手摸索着找准他脖子,想推开他说话,反而被他抓得更紧,被他慢慢向后推着,踉踉跄跄,就这样移到了床边,然后被他横空抱了起来。我不明去向,只觉得在空中高高低低了好几回,再下一秒睁开眼,就发现自己已经坐他身上了。而他,稳稳
坐在床的最里面,背靠墙角。
我大气不敢出,怎么这么心慌?我又不是第一次,我明明才是占便宜的那个。
“你真打过啵儿?”我冒着被他嫌啰嗦的危险,没话找话。
“嗯。”他答得心不在焉,可我只能信了他。
“多大了?”我随手抓来床上的靠枕。
“二十一。”他很配合地偏脑袋,我把靠枕垫到他脑后。
他弓起腿,用它们抵住我的背,结结实实地把我圈在了里面。我们第二轮的舌战拉开序幕。
冷焰轻燃。
一点一点细心地吻,那么柔软那么烫。
我坐在他胯上,如此敏感的位置,想不感觉到什么是不可能的,接下去事情演变得愈发自然……
我枕着他的枕头,他把头垂直枕在我腹上,我们呈一个丁字,竟然还躺得开——非常感谢他这张比龙榻尺寸还大的床。
我用手摸他的脑门,手指伸进他头发里去。我问他:“累么?”
“累。”他还轻喘着,目光穿过天花板,飘缈地定焦在那上面某个高度。
我随手拨了一下身后的窗帘,阳光唰地射进来,射得他无名指上的戒指闪着光跃进我眼帘。我碰碰它:“给我看看。”
他摘下来,递给我。
朴素如他的戒指,银质,无任何花纹的外观,里圈刻着个不起眼的S。他名字里没这字母。再三思量,我还是问了出来:“今天之前,亲过几次姑娘?”
“怎么这么扫兴,问了几回了这是,”他纹丝不动,除了眉头、嘴巴和喉结,“两次吧。”
“跟一个人?”我知道这与我无关,可我就是控制不住。
“嗯。”
“那女孩儿呢,你没柳上?”我要是从前对沈东宁也有如此刨根问底的劲头儿,有些事儿,估计就不会发生了。
“我爱你。”
“爱她就大大方方去追。莫不成她不待见你?”
“……”
“不对不对,你刚说的是、是……”
他的目光仍然投在我看不见的高空,仿佛他真的能看见那里有浮云:“我说我爱你。”
靠,这人绝不是新手,绝对不是。这话题转移得好,转移得妙,转移得我无言以对,只能僵在那儿。
我告诉自己,镇定,然后我使劲振动胸腔,弄出一个笑来,笑得肚子上的他的脑袋也跟着颤。我说:“小伙子啊,虽然男的几乎对每个跟他上床的女的都说这三个字,可这并不代表你也必须说,也不代表每个女的都想听,比如我。”
他似乎根本不在乎我这样叫他,也不看我,自顾自地还是那句老话:“我是认真的。”
所谓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就是他这种。我笑不出来了。
麻色窗帘突然飘起来,有穿堂风溜进屋里,带着月季花香,抚过桌上的茶碗,散落的书籍,年轻的身体,成熟的身体,躁动的心,再从后门悄然离开。
“你相信一见钟情么?”他把我从对风的追随中扯回来,“就是,你一看见这人,你对她一无所知,她做什么,她什么性格,她的喜好,她的姓名年纪,这些都不重要,她身上就是有种东西一下子就吸引住你,绝不只是外表,她的身体里面好像有力量无形中控制着你,让你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让你失了魂。”
我从前不信,可遇见你之后,我信了。就是这样的描述,把她统统换成他。
可我没说话。我不能说出我信。他年轻,不懂事,被激情蒙着眼睛,看不到现实。我和他的差距,不只是年龄,更致命的是我的过去。每个人都有过去,可我的被打上了标签,我必须接受众人诘难目光的洗礼,而少不经事的他,显然不适合和我并肩而站。
我静静躺着,眼角有液体滑下去,滴到他的枕巾上——印着北京市第几毛巾厂的那种。我答非所问:“你自己住?”
他更答非所问,坚持自己的路线:“你不相信?你觉得我的话可笑,是么?”
好,那我换个方针,呛他道:“你都没交过女朋友,你知道什么是爱么你?你这叫什么你知道么?少年不识爱滋味,为赋新词强说爱。”
“你看过《骇客帝国》没?”
耳熟,“特有名一片儿吧?没。我很少看好莱坞。你想转移话题是怎么着?”
“我也从来不看这种,这是有次陪别人看的,片子讲什么我都忘了,可里边有句话我到现在还记着,就是先知对那男的说的一句话,他说:‘你现在不知道爱是什么,可它到来时,你从睾丸到骨头都能感觉到。’
“……”
他翻过身来,右耳和脸压上我的肋骨,目光找准一个角度绕过乳房来:“遇见你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
“……”那天,我何尝不也是。虽然我没那个丸。
“你哪年的?”他的手指顺着方才阻碍了他视线的圆润轮廓,划至顶端,盘旋着。
“比你大三岁呢,二十四了。”意识想推拒,身体想迎合,二者交战中。
“挺好。”他定住捏了一下。
算了,我不纠结了。过了今天,可能都不会再见面,要珍惜当下。现在他让我颤栗我就颤栗,压抑个什么劲。
“高铮。”
“嗯?”
“高铮高铮高铮。”
“嗯嗯嗯。”声音一次比一次近,他起身又压了上来。
我用手指划过他的肩,沉沦前还勉强可以出口成句:“怎么把自己给免费了呢?”
他的欲望返了回来,可还是耐心陪我说话,“不是收了八十么?”
手指顺着他肩骨又划上他劲瘦修长的手臂,实在舍不得移开,可我没糊涂:“那是你
帮我垫的钱。”
“那你就当那几张盘是送你的……”他开始行动。
我还想说为什么非得有一样是免费的,脱口而出的却只能是不折不扣的呻吟。
他已懂得如何进攻。
进步如此之迅速,他是天生的高手。
床是他的战场。在这里,他不是战士。
他是战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