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存折搁在哪,在家翻腾着,把房间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见影。
回来瞧见我这架势,震了惊:“你做甚?”
“妈你回来得正好,我存折你给收拾哪去了?”
“书桌最下边抽屉夹层里。你要干什么这是?”
我想都没想张口就答:“高铮开学得交学费。他打工那地儿账务出点问题,我帮他先交一下。”
我这话刚落,我妈那音调就立即高了八度:“你帮他交?他吃软饭的?!反问着又高了两度,“上次不是告诉你分手么,你怎么还跟他在一起?再说,你谁啊你桑尚陌,交学费那是你操心的事么?他父母呢?”
终究是撞到这问题上,避不开,我低头喏喏地说:“他家条件……不太好……他父母……供不起他……”
此话果然有报纸头条的效果,我妈的脸顿时就诧异成惊叹号:“一年才几千块的学费都供不起?”顺带着职业病也上来了,“难道我们教委制定的标准真有问题,高等教育收费过高?”想了想,又疑惑地问:“家哪儿的,不会山沟儿的吧?”
“本地的。”
“那可真不是一般的困难。”她鄙嗤不屑着摆手,“让他申请助学贷款去,你甭跟着掺合,失学儿童还轮不到你来救助。回头去给我尽早分手,我可不是闹着玩。”
“不分。”我强硬得很,“我也不是闹着玩的。”
“你……!”她语塞没辙,换了个问题,“你俩认识多久了?”
若我照实回答,两个月这时间太短的答案定会被她当成把柄使劲用,于是睁眼编瞎话,“好多年了,是我一乐友。其实你见过,就那次给我送盘那个,你还记得么?”
她回想了一下,脸上是愕然与惋惜交错着叠加,语气软下来,自言自语似的:“他啊……小伙子不错……唉,可惜了。”
不错——是不是意味着她有松口的可能?我笑嘻嘻接上去:“您也觉着不错哈。”
她白我一眼:“我是说他长相和气质不错!可男的长得好有什么用?要有真本事。”
我方才的希望落了空,再找理由:“他、他……我……第一次……”话不成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从这断断续续中摸到那么点意思,惊讶地问:“怎么,难道尚尚你、你第一次……其实是跟他?”
“不是。”我声音越来越小,“他第一次是跟我……”
“切……”又一个大白眼,更加当机立断,“你俩不合适,将来肯定走不到一块儿去,早分早痛快,别等以后陷深了出不来了。”
我红着脸,嘟囔得很幸福:“早已经出不来了……”
门铃这时响,我妈去开门。我趁机就关上房门倒上床,把头埋到枕头底下郁闷。来人似乎跟她聊上了,我听不出是谁,但愿他们一直聊下去,我不想再听她劝导。没多会儿外面就没了动静,我以为客人告辞,房门却在这时自己开了,探进来一张嬉皮笑脸。我睁大了眼睛。
随手拿起床上一靠枕我就冲门口扔了过去,“你丫怎么又回来了?”
张帆稳稳接住飞行物,贼笑着把门关了上,不答反问我:“又闹脾气,嘛事儿不顺?
说来听听,知心哥哥给你开导开导。”说罢人往我椅子上一栽,不请自坐,坐定后突然瞪大了眼睛,“陌,你这是被谁敲了?”他看到了我高耸的那根锁骨。
“前几天撞的。”我一个后滚翻蹦了起来,“你甭装孙子了,开导我?被我妈派来说教的还差不离儿,你以为我不知道她刚在外边跟你叨咕些什么。”
“还行。”他摇头晃脑,手指弹钢琴似的敲敲桌子,“那咱就直奔主题。陌陌,据描述,这小子跟咱东子,那档次差得不是一层两层啊。”
无语。她根本不了解高铮,只因家庭贫困,就将他划为远不如沈东宁的那一档人不说,竟还强行将这断论灌输给别人。我这么深层次的人怎么会有这么肤浅的妈。
我压着怒气:“你还真说对了,那真是差远了去了。”
“哟,你这不挺明白的么?那还用我劝么?”张帆松口气,顺手端起我桌上的茶杯就是一口。
“甭劝,我本来就明白得很:他是天上的,沈东宁是地上的——这就是他俩的差别。”
他完全没想到是这样的走向,嘴里那口茶把他呛着了,直咳嗽。
我指指桌下的纸巾盒:请他自便:“张帆,我就问你,你要是个穷孩子,女孩儿因为这个要跟你分手,你什么想法?”
他一边抹擦一边思考,半晌说:“这事儿搁我身上那就不可能开始,我不会去招惹人家。这假设完全没意义。”擦净后抬头盯着我,仔细琢磨,“陌陌,我怎么老觉着你这是在跟东子死磕儿呢?”
“边儿去。”
“动真格的?真喜欢上了?”
“你以为呢!”何止喜欢,是爱,狠狠爱。我坐在地上,下巴搭在床沿,掰着手指头说:“张帆,我觉得这简直是我第一次恋爱,我觉得我以前都白活了,根本就没爱过。”
“打住打住,没边儿了啊。甭往自个儿脸上贴花充嫩了您呐!还‘第一次’,那您跟东子那叫什么?”
我想想,“那叫学龄前教育。”
张帆靠近来,俩圆睁睁的大眼睛把我的表情研究了个透,没发现任何插科打诨的蛛丝马迹,最后只得叹了口气:“行,我不劝了。改天带出来给哥们儿瞧瞧吧。”
“那没跑儿,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战士!换我问他,“话说你这次回来是……”
“返京啦,这是咱主场啊。”
“露露呢?”我可不看好异地恋。
“她啊,随后就到。”
“看来我上次那苦口婆心是白搭了。”双宿双飞的,即将嫁入老张家的迹象啊。
“你的话我听进去了,”张帆突然肃下脸来,“先不考虑结婚,处着看吧。”
一周后,露露果然从外滩转战紫禁城,两人在东四环那边租了个青年式公寓住着,并不急着着落她的新工作。张帆刚回北京就到新公司上任了,挺忙,我反正时间充裕,主动提出去帮露露整理整理东西,顺便载她去买些家里必需的生活用品。她一听无比感激,即刻就请我过去。
我开车二十分钟就到,却不想给我开门的竟是沈东宁。他见到我,也不惊讶,只淡淡说:“来了?露露等你半天了。”
惊讶的是我,“你怎么在这儿?”
“露露本子进毒了,张帆让我来看看。”他话音刚落,我就见露露端着一大盘草莓樱桃哈密瓜从厨房走出来:“陌陌你来啦,来,吃水果。”说着把果盘往茶几上一搁,“东宁哥,你也休息会儿,吃水果。”
沈东宁在沙发上坐着:“你们先吃着,我马上就好。”说着手指头时不时敲下键盘,盯着屏幕,挺敬业的样子,漫不经心地问我:“听说你最近又交了个新朋友?”
怎么叫“又”,难不成他还真把张一律算成一个了?可不论算不算,“不关你事儿吧”?
他被我这话憋回去,点点头,自言自语:“是不关我事儿。”手指又敲了几下,对露露说,“好了。以后看到右下角的提示别总点忽略,记得常更新。我公司有事儿,先走。”
露露欲言又止,瞄了我两眼,我在场,她不好自己执意挽留,想让我开口。可我就大口吃啊吃,眼睁睁看着沈东宁关门前稍作了个停留,却毫不给台阶地对他说:“不送啊。”
门被大力关上了。
露露瘪瘪嘴,我过去给她一个拥抱:“北京欢迎你。从今儿起就跟我混吧你。”
交学费的前一天,唱片公司把账给高铮清了。人家到底是没需要我的相助,我白闹腾了一气我,破了相、把锁骨伤成终身残疾不说,还跟我妈吵了一架。其实我总怀疑高铮有过动作,施加过压力,搞不好还翻了脸才得以把钱提早要出来,因为最近我俩在外
边吃饭时我一坚持付账,他就一脸寡欢,好像女人的钱多碰不得似的,以致后来干脆都避过吃饭时间见我。我很庆幸唱片公司如此迅速地度过经济危机,也感激随后不久就给他结了那连轴转两礼拜赶夜店的夜费,它们双双使得我俩出去吃顿便饭终于恢复成一件家常事了,并且能够在夏天结束前去怀柔小游。
我拜托张帆帮我掩护,跟我妈说我是和他们一起去。上次争犟不果,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让她又起话题,我暂时需要清静。张帆说:“不如干脆就咱几个一起去呗,我把东子也叫上。”
“去你的,”我想都没想就给他堵回去了,“你总爱带着那个灯泡照着你和露露那你就尽管带,但请别照着我,我嫌碍眼。”
“咳,瞧你说的。其实啊陌,东子常跟我打听你的情况,他的心思我太明白了,你说哥们儿我能袖手旁观么?”
我突然冒出个想法来:“张帆啊,我倒是觉得也许老天安排我和他有缘没分地瞎闹腾这一场,只为了给你搭个好瓷器。其实我就是那垫背的,是给你俩铺路的。”
我不是户外迷,啥也没有;高铮也不是户外迷,可基本装备还都挺齐全。这大概就是男同学与女同学的差别。
出发前他神神秘秘要先带我去个地方。到了一瞧,一文身店。
通常文身这种傻事都是不超过二字头的小孩干的,自以为有了终生固奉的信仰,非得标志上身,从此与己生死相随。殊不知十有八九不出五年,信仰就更改,于是现在各医院美容院清洗文身业务的繁忙程度不亚于文身本行。
高铮身上是干干净净的,我身上也是。我们小时候都没犯过傻,可他现在却想犯傻,他递上一张准备好的纸卡对师傅说:“文这个”。上面描画着一字“桑”。
师傅问:“想文在哪儿?”
高铮转头问我:“你说呢?”
一头雾水的我把他拉到一边:“你怎么都没跟我商量?”
“这不用商量,”他拿着一股子自己身体自己做主的主权在握的劲儿,又问一遍,“文哪儿?听你的。”
“真打定主意了?”其实我心里都开了花了。
“嗯。”不犹豫。
“成。不过两点:一,文了就不许洗。二,你文我也文,我文个铮。”我得回敬,“所以……你想好,这可是跟你身上一辈子的事儿。”
“我想文就没想过要洗。”话接得那叫一个迅速决绝,跟少先队员宣誓似的。誓毕他试探着回问我:“你呢?”
“我当然也不会。”我是另一名少先队员,坚定地补充道,“永远不。”就差没在耳边了。
他心里也开花了,我看得出来。
“至于文哪儿,”我低声说出心里的鬼点子,“我文在这儿,”我拉过他的手,覆在我胸下的左肋,“你、你文这儿……”说着又移到他的下腹,偏右侧。
定睛注视我几秒后,他眉眼含笑,唇角一勾,低声赞同,“好位置。”
这不等同于变相约束么?是吧,我承认。可两人都心甘情愿地被套在这桎梏里。
这甜蜜的枷锁。
师傅是这行的翘楚,边构图边道:“瞧你俩这名字,一个比一个笔画多。”我们不说,他都猜得到,大约来文名字的情侣不少。“不过别人都文在看得见的地方,你俩这位置……”他没说下去。我和高铮对视了一下,脸都红了。
高铮嘱咐师傅用最好的染料,我在一旁静静看着那“桑”字被一笔一笔地渲染在他的皮肤上,问他疼不疼。他看着我,微蹙眉头不说话,只握紧我的手。见他这样我紧张起来,连忙问:“师傅您能轻点么?”
没等师傅答话,高铮自己先笑起来:“逗你呢,不疼。”
师傅说:“他这部位小意思,倒是你,待会儿可别叫啊。”
“……什么意思?”
上色已完成,师傅慢悠悠答:“越接近骨头、肉越少的地方越疼。”说着他涂了些滋润品上去,收手一拍:“他的好了,你准备下。”
我迫不及待把脸凑过去,越看心里越美,舍不得移开。高铮红着脸轻声对我说:“回去慢慢看,别跟这儿。”作势就要起身系裤子。我这才发觉我俩的姿势在旁人看来有多么十八禁:照明设备下,他露着腹股沟,我半跪在床边,贴看那部位,脸贴得极近,手还搭在他内裤边,一副正要把它拽下来以更进一步的架势……
看似被拽裤子的那位嘴上虽这样说,瞅着我的那双眼睛却分明满是暧昧。
轮到我。高铮小心翼翼帮我把衣服掀至一个低得不能再低的高度,生怕有半点走光。师傅下手没多久就进行不下去了:“兄弟,你那眼睛能不能别老鹰似的盯着我啊?文这儿是你们自己的要求,又不是我建议的,真是。再说你捂得够严实了,我占不着便宜。”
我扑嗤笑出来。
高铮把目光收了回来:“您请尽量轻点,别让她疼着。”
开始割线了,痛是痛,但是能够忍受的痛,甚至痛并快乐着的痛。其实只要克服了机器声带来的恐惧感就不觉得痛,只是一针针打在骨头上的生理感直接导致了心理上的惊悚感。没多久,那“铮”字便在我左肋落定。高铮看了又看,又是满意又是得意。我回想那过程,仿佛真的将他刻到了自己骨头上去。
临走前,师傅嘱咐了些洗澡时该注意的问题,末尾竟还带了句祝白头偕老,高铮因此而向他无比真诚地致谢。一出门我就贴进他怀里去,他也在同一刹抱下来,瞧这默契。
在极近私密处的部位,刺对方的名,纯黑素体不花哨。无需言语,我们心里都清楚这事的意义:是宣誓,是决心,是昭示所有权,是打第三者疫苗——即使那人或许永远都不会出现。
幼稚。
可我们就是想溺在这蜜里,我们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