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认不是素颜依旧惊艳的绝世大美女,于是我愿意往脸上抹一层乳液、两层底霜、三层隔离、四层防晒、五层粉底,把脸皮弄得厚厚的,然后钻进美女队伍里站直。
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却有六分的信心——本来有十分的,被沈东宁打击成了六分。
女人的信心来源于男人,征服得越多越膨胀。我还没到只收集降服者的境界,但我要往那个层次努力。我以往的纪录是:初恋给我一,然后高锋给我+,沈东宁又给我一,现在,我得让这个张一律,再给我+上来。既然他是万花丛中过的主儿,那将他擒下对我而言意义非凡,可使我身价倍增。何况他对我有意思,事半功倍。
我这样想着,脑海中的张一律便化成了锦衣华服,款式如此时髦,价格如此可亲,我很心动。
至于我是不是喜欢他,这不重要,我早已失去奢望两情相悦的资格了。
我对张帆说:你如果就是想看我笑话,我不介意给你无聊的生活添点乐子;可你如果是为你哥们儿,我现在就能告诉你,就算张一律将来更令我失望,我也不会再回头跟沈东宁搭戏了。
第二次约会,又是去吃饭。张一律比上次温度高了些。我却刻意冰冷着,吊着矜持,回话一律从简,心说:不是情史丰富么?拿出你的招数来。
这顿饭吃得安静而尴尬,出来一路无话到车上,他也不问我去哪,也不开车,就坐着,保持他完美的伪军姿。
沉默可以有很多种,且表意极端:可以令人松弛,也可以令人紧绷;可以令人平静,也可以令人慌张;可以令人愉悦,也可以令人沮丧。张一律的沉默,总是置我于后者的境地。
他不动我也不动,只是我坐得很塌,靠着窗,看夜景。忽地就想起有次沈东宁夜里把我揪出来,开了两个多小时的车,带着我去到海边。那时我们还真是热恋。
我不愿回忆过去,因为过去若不美好,会觉得虚度了光阴;可若美好了,又会反衬出现在的落魄。都不可取。
我默默叹口气。同一时间,张一律也开口了:“在想什么?”
“想他。”我一逮到机会就报仇,并且把头扭向他,看他的反应。
他挑挑眉,其他四官竟然可以纹丝不动:“桑尚陌,请收起你这点小心思,女人我见多了,把戏也见多了,你想跟我玩这套就免了,省省时间去学学相夫教子。”
我突然意识到这男的其实挺有挑战性的。
我不是那种你越不待见我我越疏离你等你一不留神一回头就将你擒下的主儿,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的确老套了点;可我是那种你越不吃这套我偏要跟你玩这套玩到烦死你以至于没我这套你反倒活不下去的人,我就是上赶着对峙你。
昆老曾用过一个比喻,比喻我这种至贱情结:少年对他爱得发狂的嘉宝颤声说:“我想要跟您好,只跟您一个人好,您不能也爱我一点点么?”嘉宝姐姐听了疯笑不止:“跟你?哦不,不,真的不行。”可这答案反使遭到拒绝的少年更加激奋。
少年对嘉宝如此;男人对女人如此;昆老对法语如此;我对张一律亦如此。
他越不爱我玩这套,越叫我爱上玩这套,玩定了。他对我的警告,反倒有嘉宝那欲拒还迎的效果,尽管这其实非他本意。
我想得正欢,他又抛出问题,竟还是方才那个:“在想什么?”
“在想你。”我大言不惭,因为这是实话。其实我之前说的不也是实话么。
他显然僵了一下,可声音是僵中带柔:“刚你吃得很少,不合胃口吧?咱可以换个地儿。”
“你对女性总是这么照顾么?”我不答反问。
他反应很快:“想知道什么?”
我甩出资女的调调:“你的旧事,你的深爱。”
“你怎么就断定我有‘深爱’?”
我笑了,口气贼贱:“据说张先生视女人如衣服。”看看他脸色,毫无二致,我继续说:“这样的人,大多曾遭受过深爱的女人的抛弃或者背叛。”这人依然无动于衷。“张一律,”这是我第一次叫他全名,“我想知道,那女的怎么着你了?”
他忽然转过脸来,对着我:“你再叫一次。”
“什么?”
“我名字。”
“张一律。”
“再叫。”
“张一律张一律张一律。”
他沉默了一会儿,紧接着是一句巨找抽的话:“她也是这么叫的。”
我俯身把脸埋进手里,告诉自己:忍住,忍住,受过重大创伤的男人都属于残幼等级,我不跟他一般见识。
张一律三个字,难易程度是小学三年级水平,她的叫法和别人怎么就有不同?他解释道:“别人都叫张yí律,你俩叫张yī律。”
原来我不小心和人家的深爱“撞叫”了。“为什么分手?”
“年少轻狂吧。”
“后悔了现在?”
“有点吧。”
那您还来勾搭我作甚?
我不说话了。车里愈加窒息,他开了窗。
晚风习习而入,像无情却温柔的情人,抚过我的脸,掠过耳廓,探入领口顺着脖颈沉下,笼住衣物里的身体。凉意熄灭了我微燃的怒火。
“你呢,后悔跟他分手么?”
“绝不容忍背叛。”沈东宁跨出了那一步,就该知道没有回头路。
“很好。”
一对对匆匆而过的车尾灯交织出红色幻影线,低低地蜿蜒着浮在马路上。他说很好时,我正盯着那线条出神。他的话有如幻音,配着那幻影,隔了好一会儿,含义才到达我大脑尚未被催眠的那部分。一个激灵,我猛地抬起头。
他没有理会,送我回家。道别时说:“好像你还需要时间。”
“需要时间的是你。”
“你可挺清醒。不过,是清醒地自以为是。”
这个晚上,我突然很想听治疗的摇篮曲。张一律就是只大蜘蛛,我就是待被吞噬的
美餐。虽然我还没弄清楚他“不会了”的含义,可不论是哪个,我都逃不掉不是?
我把碟柜从上到下翻了个遍,也没找到。绞尽脑汁才隐约想起来好像很久前被朋友拿去过几张盘,一直没还我,大抵就在那堆里。我估算了一下,我如果去他那找他要碟,那我将付出的车费+饭费+烟费+替他缴还赊账费,将大于我那几张碟的价值。于是精明的我决定,不找他要了,再买吧。
很久没联系老张了。自从我毕业,口袋鼓了,盘却买得少了。互联网的发展与MP3的兴起让打口碟失去了存在的价值,我不会再为淘到一张尖儿货而欣喜若狂——某空间网站上,一切都来得不费吹灰之力。摒弃了年轻时的躁怒,取而代之的是静敛,可激情也随之而褪。对此我却估算不出,得到的与失去的,孰多孰少?
我翻出老张的号码,拨了过去。空号。
打给盘友李四。他说:“你不知道?去年底老张的店被举报了,他被警察抓了个正着,进去蹲了几天,罚了钱,出来以后不干了。”
我放下电话呆愣了一会儿,然后睡觉。
夜里我做了个梦,那龙门客栈,被推土机铲平;那大片荒地,被某新楼盘广告板围了起来;广告上是此房产公司大老板,我看着眼熟——老张的脸。
第二天睡到十点。
忘记说,我是SOHO一族,做平面设计的。上学的时候就断断续续接活儿,一直没找到合意的工作,干脆毕业就直接SOHO了。爸妈对我这选择很不满意,尤其是我妈,
她认为我们这个由教授和公务员组成的家庭,虽不是什么富裕或权贵人家,可也不能容忍孩子的工作不正经。在她看来,女孩子只要不去朝九晚五有规律地上下班,那就不是正经工作。
我当初费好大劲才让她明白这是新世纪的一种工作方式,很BIO,减少资源浪费,降低空气污染,环保又有效率。
这样工作一年有余了,挣的钱刚够吃喝玩乐,跟一般小白领差不多。我并不是很努力地找活儿,大概因为我没有房屋还贷的压力——毕业后跟沈东宁住着,现在又回来跟父母住着。我妈说我没有忧患意识,体现在各方面:工作、学习、沈东宁,以为一次得手便是永生拥有,不知进取不加灌溉,迟早失去。对此我还真没什么可反驳的。
我知道不能永远这样下去,可这样的生活我过一天便悠哉游哉一天,真没瞧见未雨绸缪的必要。
再次得出同样的结论,我对自己这鼠目寸光的坚持很满意。穿好衣服,出门,去李四介绍的新街口一家店子看盘去。李四说很容易找,就在街面上,我说这种店怎么敢开街面上去?他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的确容易找,以至于我怀疑他耍我——大大的招牌,还是那种浮雕金字儿,门脸是明晃晃的玻璃门窗,整个一财大气粗的普通音像店。
进去,还是直接走?
我正犹豫着,身边唰地停下一摩托,车主隔着盔镜看我。
我也看看他。
他迎着光,阳光将湛蓝色头盔照得闪亮,将幽黑的挡风镜刷成镜面。我努力看,却怎么也看不见镜后的眼和脸。
从摩托上下来,他近一步站到我跟前。
他像个战士。
居高的身姿,临下的架势。
无形中我被制住了似的,一动不能动,只能扬着脸,和他对峙。
一万年过去了。
哥们儿终于摘下了头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