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我看见一张年轻的脸，棱角分明，目光炯炯。
好像有人向我掷了颗炸弹，霎时我全身被炸开，四肢、器官、筋血，支离破碎，飞散。
只剩心脏，跳动。
还有眼睛，无法转动。
战士像团蓝色的火焰，冷并炽烈着。
眼梢递着问候，唇角翘着顽皮，似笑非笑。我仿佛听见他无声地说了一句：嗨，好久不见。可那嘴巴分明动都没动。面前这位，到底是人不是？
我不由得一个冷战，大白天被自己的幻觉吓到。
还好还好，冷焰战士开了口，破解了我的疑惑不说，嗓音还十分撩人耳弦：“你来挑盘？”
他肯定有魔力。这魔力笼着我，除了点头，我什么都不能做。
然后他突然就冲我笑开了，牙可真白。他不吸烟，我这样想着，灵魂出窍。
他持续着笑，我持续着飘。
又对峙，谁也不动。
又一万年过去了……
只听见有人喊了一句：“咦？来了怎么不进去，跟这儿伫着？盘中午刚到，我都给你挑出来了。”
这话显然是对战士说的，但我凭此可确定李四没耍我。我收回沦陷的目光，抑制心脏的暴动，小声跟他说：“我第一次来。”
“我知道。你跟着我。”然后他锁了车，拉住我的手，带我往里走。
不带这样的！这什么世道啊，流行男同学随便就可以拉女同学的手么？张一律这样，这小孩儿怎么也这样。
我挣了挣。
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说：“没熟人带你你进不去。最近查得严，他们可提防了。”
我明白，可你不用拉我的手啊，虽然我喜欢你指关节的触感。这话我自然不能出口。只见他已转回身去，继续牵着我往里走。为了顺利见到我的新供应商，我妥协。
这家店子纵深很长，从外面进来一路摆满的都是普通音像品，看样子货品齐全，我连马三立的相声都瞄见了，简直是新华书店音像部的规模。走到尽头是一小门儿，平时该是锁着的，战士示意我先进去。别有洞天一间屋，不大，可放几十条箱的盘倒是绰绰有余了。三四个人正扒拉着桌子上的一堆，地上还三三两两地横竖着不少。
刚才喊他进去那青年指着角落一袋子，说：“你的都跟那儿呢。”
战士没跟他客气，而是指了指那几个人，转头对我说：“你去跟他们挑吧。”
我纳闷：“你怎么知道我听什么？”
他垂眼勾了勾嘴角，我竟然瞄出点不好意思的意味来，刚才跟我对峙的那气势都哪去了？他答非所问：“快去吧，不然待会儿你准后悔。”
我“嗯”了一声，把两只袖子卷到胳膊肘上，投入到比谁眼疾手快的竞赛当中去。
要说这样挑盘可真是件让人不甘心的事儿。一方面自己和盘贩子关系不够铁，摆这儿的都已经不尖了，像战士那样的待遇我现在还得不到，所以挑得十分不甘心；另一方面即便是贩子的哥们儿挑剩的，可对于我这种小乐迷来说还是能挑出东西来的，所以为了一口闷气而放弃，我也不甘心。
半小时光景，我攥着战利品，满意地从盘堆里抬出头来。战士更快一步，早挨墙边立着了。没人跟他抢，也不奇怪。
见我光荣下场，他说：“我看看。”
我递给他。他从里边剔出去两张“净化”和一张“超级绿草”（都是乐队名字——作者注），把其余的放进他那袋子，递给青年：“加上这些，一块儿算。”不等我出口问原因，他已经贴到我耳朵边来：“那三张我有。”
可你有关我什么事儿啊？
他看得透我心理活动似的，又补充：“我把我的给你。”说着掏出皮子已磨得发亮的钱包。
我心想他要一起付的原因大概是会便宜些，心里挺感激他——尽管我已经自力更生，不在乎多二十块还是少二十块了。
那青年找了钱给他。我也凑上他耳朵边：“出去给你。”
他看看我，又抿嘴，又似笑非笑，然后转头对那青年说：“这我（一）朋友，以后她再来就直接找你了啊。”
我被占了便宜，却深感甜蜜，虽然我没太听得清他说的到底是“这我朋友”还是“这我一朋友”，但我知道他就是想跟我套瓷。我假装愤愤，琢磨着，又听得他给我介绍：“这是方子。你以后要是自己来，就直接找他。”
我心想，以后我不自己来难道还跟你一起来？可嘴上只是和方子寒暄了一下。方子戴那种老式圆形黑框眼镜，头发半长不短，有“五四”青年的范儿，与这堪比革命事业的行当十分般配。
战士和方子道过别，又拉住我的手，领我出去。
这次我可真不乐意了，再甜蜜也不乐意。如果说之前拉我进来那理由勉强成立，如果说刚才他称我是他朋友是我听错了，那现在这就是摆明了占我便宜，尽管说出去大概没人信——照我俩这模样看，说我霸王硬上弓，老牛吃嫩草还比较可信。
我像方才进来那样，又挣了挣。
他不回头，继续走，握着我的手却紧了紧。
其实抛开矜持，我喜欢他的手感：关节突出，指骨长，掌骨大，冰凉，掌心渗着汗，却有安全感。只是那一掌冰凉中还带着一小点更冰凉，我瞄了瞄源头，有个什么东西银亮亮的，朦胧中暗绽。我一定睛，看清后差点儿晕倒——他无名指上居然有个戒指。
我这慌着神儿的工夫，他已经带我出了店子，可还不放手，拉我到墙边，不说话，静静瞧着我。
六月的艳阳天，我口干舌燥，试着开口，竟然嘶哑：“你……什么意思？”
他还是不说话，打量我的脸，看我眼睛，看得很深，聚焦在瞳孔后方某处，估计那里是大脑。他是想知道我脑袋里想什么吗？
“你说话。”想说什么请干脆点，我这样仰着很难过。
“……你不记得我了？”
我非常无奈、无言以对地垂下了头。我自认为已经是个很过时的人了，没想到今天遇见一位更老套的。
我想了想，看了看他：老式白汗衫，深蓝工装中裤，旧得不能再旧的贝壳头老款鞋——如此不时髦，恐怕是真傻，不是装傻。再看在他刚才帮我省了二十块钱的份儿上，我决定还是耐心跟他讲道理。我好言好语，好声好气：“姐姐告诉你啊，这一招，很早就不流行了。你这样去柳蜜，只会给自己扯后腿，她们会笑话你的，长得再潇洒也没用，知道么？”
他似乎僵笑了一下，拉着我的左手松了开来，抹了抹额头，我这才发现，他已经一脑门汗了。看，这就是扯谎心虚的马脚。
下一秒，我被他指上的戒指晃了眼，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个东西，猛地我就一股火窜上来：“更罪不可恕的是，你、你、你一个有家属的人，你怎么还出来拈花惹草？！”
他茫然。
我拉过他的左手，挑起无名指，恨不得弄断它。
他一愣，又突然笑开，笑得很开怀，牙齿齐齐整整、洁白洁白的。
“笑！还笑！你到法定结婚年龄了么你？有二十二么你？就算有，小小年纪你早婚就早婚吧，明目张胆调戏姑娘竟然还不以为耻！这现在的孩子，这还了得！
这次他可没沉默，忍着笑，断断续续把话放出来：“戒指是我……挡别人搭讪……用的……”
“未婚呢我……”
“女朋友……也没有……”
“也从来没跟女孩子……搭过讪……不太会……”他反攥住我的手——我这才惊觉我这流氓一直拽着人家的无名指没放开——说，“今天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我几乎想仰天冷笑，可这太破坏形象。我深知自己和他的差距，可我不想跟他解释。对他，我得快刀斩乱麻。因为不这样的话，根据我今天自从见了他到现在的心跳激烈程度，我知道，不斩，我迟早得栽这个人手里去。
敛住笑意，脑筋一转，我就有了个法子。我作流氓状，大咧咧地扶上他肩头，踮着脚对他说了句悄悄话。
我等着从他脸上看到愤怒，或无奈，或嘲笑，或尴尬，可这些都不是。我看到的是，
他涨红了脸。
半晌，他答：“……我是。”
轮到我尴尬、无奈、自嘲、愤恨。
我抖给他的那句糟践话是，姐姐我非处男不考虑。
我自嘲自己考虑得不周全；尴尬对这只有万分之一可能性的答案的没辙；无奈天上掉下来的这个美味大馅饼我无福消受——他刚才帮我省了二十块钱，他是个好孩子，我想教他懂得第一次要给深爱的人，而非流氓姐姐；愤恨于，老天，你为什么不安排我早几年遇见他？
我喜欢他。第一眼就、颤抖地、柔软无力地喜欢。
这天儿，气温有三十五度吧。我胸口闷。
“我是认真的。”战士声音清沉，目光坚定。
我扯开他的手，说：“别跟过来，让我一人儿坐会儿。”然后转身找了个墙角，倚了下去。
坐着坐着眼泪就往下掉。他站在一边默默地看。
不知多久，我抽泣着说：“你不能跟我认真……我……我没这资格……”
他走近来，低下身子。
我抬头，对上他：“我……我是……我是离过婚的人了。”
沈东宁是我大学室友的好友的男友的师兄。有次我本子进了毒，辗转着找到他来
帮修。
初见，我不以为他会和其他计算机男生有什么两样：对电脑及其周边（包括AV）了如指掌，可除此外对其他一无所知。这样机械化而闷骚、将来大多直接晋升为宅男的人，我是没兴趣的。
他果真顺利解决了问题，资料得以保存，并给我重装了一个非常个性化的系统。我请他吃饭，带他逛逛校园。他不推辞，摘下眼镜说好。我瞅瞅躲在眼镜后这张脸，其实还不赖，估计近视不深，眼睛没怎么变形；脸上有很淡很淡的痘印儿，淡到几乎看不到，还踩着青春期的尾巴，看来也是个晚熟的人；皮肤白，眉毛淡，鼻子窄，嘴巴薄，长得很和煦；头发还带点自然卷——我后来才知道那不是天生的。
我当时特别想看看这人额头啥样，于是就做了一件到现在都觉得犯贱的事儿——我突然伸手把他前额的头发给撩了上去。我撩着对他说：“好好一男的，留什么长头发。”
于是他当天回去就把头发给剪短了，利利索索的，第二天又来找我。
我之所以说自己当时那举动犯贱，是因为他后来坦诚，就是因为我那一撩，他才提早看上我的。若我当时没犯贱，我俩或许就不会有纠缠，也就不会发生后来那些破烂事。
我们的学校都在海淀高校区，说远不远，可说近也不是二十分钟就过得来的。他大我一届，认识时我大三他大四。他仍在校那半年，我们往来密切，相处不错，稳步发展，隔三差五插播些小浪漫小激情。他比我想像中的要有情趣些，比如突然夜里开三小时车带我去海边，比如自己会收拾自己，会品酒品茶，不乱追潮流，不穿俗到爆的某内裤。
大三时，他用父母给的一点小资金注册了个软件公司，做外包，毕业后直接就全身心投入自己创下的事业里，生意不错，更加有模有样。
凭良心说他当时是个好青年，我爸妈也比较满意，于是临毕业前，我答应嫁了。那时候有点傻骄傲的心态，自以为双手各持学位证和结婚证毕业是无上光荣的，有着比任何工作都好的前景。
其实我现在仍不反对这观点。青春不经蹉跎，愈早开花，愈早结果。但前提是，必须是对的那个人。所以若问我从这次儿戏婚姻中得到了什么经验教训，那便是：结婚万不能草率，三思后都不可行，要百思，要确定好他是命中注定，是真命天子，是千金不换，是生死相随，否则就别结别折腾。
我和沈东宁婚前相处一年半，其中同居半年，就是我临毕业前的那半年。那时他工作忙，回得晚，经常到家时我已因为白天忙着找工作、晚上赶着写论文而累极熟睡，七天里也就周日那天能好好在一起，自然是恩爱得相敬如宾，根本没时间去发现不和谐因素。等我过门了，他的公司渐渐上了轨道，他在家的时间多了起来，这矛盾就出来了。
我们这代孩子，离婚率奇高。归根结底，无非都一个原因：独生子女，自私，任性，自理能力差，不懂如何与人相处。
我印象中，自己大约做过三次饭，次次失败，我俩都觉难以下咽，于是就不再有第四次，全外边解决，周末去蹭父母的；我对居住环境的态度是，只要干净，乱一些无所谓，所以我不大爱收拾东西，自认为乱中有序；至于衣服，一周放一次洗衣机，有娇贵不能机洗的就拿去给我妈处理……对这些，沈东宁开始也没觉得什么，可后来突然有天就跟我
说：“陌陌，你得有点女人样。”
我一听就不乐意了：“女人该什么样？你说说看。”
“家里东西都规矩点啊，自己会手洗衣服吧，会做些菜，你也知道你得靠这个拴住我的胃啊。”
“哟，沈东宁，你这是有对比了吧？跟谁对比啊？”
“瞎猜什么啊，我还能跟谁对比，你妈，我妈呗。”
“拿我跟她们那代人比，你没毛病吧？”
“谁有毛病啊，怎么说话呢你？”
……（此处略去三百回合大战）
早期是这样的拉锯争吵，发展到后来，变成速战速决——三句不合，我就捂耳朵什么都不再听，不管多晚，不管外面多冷，直接开门请他出去。至于他去哪，我不关心。
别人都知道我脾气暴，所以在他们眼里，即便不在场，也断定我是更可恶的那个，包括我爸妈。
张帆后来说，你从来没想过赶一个男人出家门的后果么？陌陌，把他送到别人床上的是你，是你自己！
谬论，简直谬论。
我说张帆，你甭帮你哥们儿说话，我本意决不是要他流浪在外，我想听的不过是句道歉，他宁可无处可去也不开口说那仨字儿。他犟，他要面子不是么？那他选了熊掌就别想要鱼。
站在沈东宁那边的不止张帆，连爸妈也说是我的错。按理，女婿做出这等好事，那岳父该打断他的腿的。可我爸我妈知道后，一致认为解决办法是要么我无条件原谅他，要么痛痛快快离婚。他们竟半点都不怨他。只有我的前公公婆婆象征性地骂了自己儿子几句，可其实心里骂的是我，我看得出来。
我们短暂的婚姻，为期半年。半年，并不至于就把一段婚姻在你大脑里打上深刻标签，可在你脑门上打上“离异”的标签是足够了。一个有六年恋爱史的人，她没结婚，那她就还是姑娘，就还是香饽饽；而一个有婚史的人，哪怕只六个月，那你也是旧鞋一只，你没市场了。这不是我的臆想，这是我在天涯上做了调查得到的统计结果。
离婚办得挺容易的，没什么拉扯：我们住的房子是他父母的，没我俩的投资，离了我自然是搬出去那个。没孩子。车子一人一台，各付各的，各开各的。匆匆地我走了，不带走一捆钞票。
其实我知道爸妈是很心痛加为难的。一方面他们知道，劝我原谅他，继续过下去，这是委屈自己闺女；可另一方面，“离异”对他们那代人来说，是非常不光彩的事，是要被同事邻居嚼舌根的。两难。所以他们说，你自己决定吧。外加一句，自作自受。
我搬回家继续SOHO，就像出去旅游了一趟，也不在乎所有知情人的目光。八零后的一大优良品质在我身上可谓体现得淋漓尽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不是没有后遗症，只是来得慢。
夜深人静，身边没人抱，有点孤枕难眠，想起他也有点滴之好；我怀疑导致他的背叛的另一个原因是自己吸引力减退，于是愈加频繁地对着镜子审查自己，是不是姿色变
差，从而变得愈发不自信；我会因为离异的身份而抑制自己去憧憬下一个男朋友，觉得竞争力大大降低，而网上的调查结果更是加剧了这份不安……
所以当张一律说“我不介意”时，我是绝对意外、绝对舒气的。
所以当我遇上这位战士，这位令我生平第一次心跳如此强烈的男孩儿时，我是如此迷茫、懊悔、无助、自卑。
我不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