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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6 天若有情

你总有一天会变成我的驸马的。好笃定好轻松的一句话。

提在手上的笔不知不觉地顿住了。卫涵缓缓搁下笔,摇着头意义不明地笑笑,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开心、是烦恼,还是纯粹的惊讶。

伸手摸摸他那张脸,如果说以前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外表究竟能惹来怎样的麻烦和关注的话,那么现在他完全清楚了。

驸马?这位慧娆公主对这个词看待得就是如此简单与轻率吗?对一个相处不足两个月,甚至连交往都谈不上深入的男人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认定了?

他甚至觉得,慧娆对他的喜欢更多的是来自他的外表。那几乎就是一种毫无道理的迷恋,是完全非理性的。

但却也是绝对狂热的。他低低地苦笑一声。

从那天之后,慧娆成了紫云净坛的常客,甚至,可是说是每天必到的。她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几乎都耗在了扫叶居。不一定要和他多亲昵或是要做些什么,只要能见到他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她似乎就是开心的。在院子里下下棋,偶尔兴致来的时候玩玩作诗联句,高兴的时候她也会弹上两曲给他听。除了只有他们俩知道的那番话之外,她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

但任谁都能够看出的却是,她的目光的确是日益频繁地投注在他身上的。

其实他并不清楚,除了在她们眼里看来尚可的外表,他身上究竟还有什么吸引她的地方?

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微妙。慧娆对他是毫无疑问的,但他却从未曾开口答应和表示过什么。而可耻的是,他也从来没有直接拒绝过。

他,有他要做的事。而慧娆,也许正是他迈开下一步的一枚牢固的基石。他不想骗她,更不想利用她。但良心和理智挣扎的时候,似乎谁也没能占到上风。所以,他也就这么对慧娆若即若离着。从不主动表示什么,但也没有拂逆过她什么。她乐于接近他,他就让她接近;她说喜欢他,那就,让她喜欢吧。

至于其他的,他总是刻意地忽略,不去深想。他不是为了他自己,他只是身不由己而已。他总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一片枫叶随风飘落到他身前的纸上,纵横的叶脉,很像他无比纷乱,却又连挣扎都无力的心绪。

“公子,参茶,趁热喝一点好不好?”子岑端着茶小心翼翼地走进亭子来,像是害怕惊扰到他了。

“放着吧。”他没有抬头,只挥了挥手。

“公子——”子岑不高兴地抿了抿嘴,径自把参茶放到他面前,“我看着你喝了再走。”

“咦?你现在是越来越有主意了,对我也越来越不客气了。”他偏过头,好笑地看着子岑,“过两天是不是该我叫你公子了?”虽然是责怪的语气,但他其实只是在开玩笑。

出乎意料的,子岑没有一贯不满的惊叫,只是有些倔强地看着他,参茶也不肯端开,却始终不说话。

“怎么了?”卫涵终于发现他有些不对劲了。收起了笑脸,温言问出来。

“公子,这半个月,你比刚到京城的时候瘦了。”因为十七公主的缘故,这段日子公子成了很多人羡慕的话题人物。而事实上,公子也确实常和公主出双入对,似乎情投意合得很。

但只有他这个天天陪伴公子左右的人才知道,事实不是那样的。

公子面对公主时候,言行如常,一如既往地谈笑风生。但每当他自己一人独处的时候,他却往往异乎寻常的沉默。甚至偶尔,子岑还能在他脸上捕捉到一种奇怪的眼神,一种近似于“自厌”的眼神。

这半个月,公子消瘦了。虽然并不明显,但确实是瘦了。他那所谓的“无关紧要的宿疾”,似乎也发作得频繁了起来。不长的日子,看起来一如以前的公子身上,有了一些让人担心的细微变化。

他总是隐隐觉得,公子心里似乎有什么解不开的结。而且,那个结,和慧娆公主有关。

他是看人脸色长大的。公子的情绪起伏向来不大,但也不会刻意地隐藏,只要仔细去观察,还是能看出一些端倪的。公子,是在为了慧娆公主的垂青而烦恼吗?公子不喜欢公主?

“最近这段日子,我的一日三餐都快给你弄成十全大补了。再这么下去,你会把我补成大胖子的。而且,这个参茶我也喝不惯,你还是饶了我吧!”卫涵第一百零一次地告饶着。

“公子……”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你……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吗?再这么下去,你只会搞坏自己的身体,弄得我干着急干担心的……哎呀!我现在已经担心得要死了!”说到最后懊恼地跺着脚。

“为什么这么说?”卫涵一怔,伸手摸摸自己的脸,“我心里在想什么,全部都能从这张脸上看出来吗?”那故意做出来的愣愣表情瞬间又变作了他熟悉的公子。子岑本来满肚子的话飞了个精光,忽然间只想笑了。

“公子最会转移话题了。”笑归笑,还是不忘拆穿他家老奸巨猾的公子,“不够聪明的人只能让公子引着话题跑。”

“好了,我知道你关心我。”见逗笑了他,卫涵也轻轻一笑,“我最近常生病只是因为不适应京城的水土而已,你想太多了。至于你弄的这些汤汤水水,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的体质和一般人不一样,吃了这些东西不但没有帮助,或许还会起反作用的?我可不是故意在自暴自弃不想活了,等着我去做的事还多着呢。你家公子可没这么想不开。”

“说我哪里说得过公子啊。”子岑撇撇嘴,挑眉挑眼没好气地看他,“公子的确是从没跟我说过。我只知道,这半个月以来,你的身体变差了。”这就是他担心的原因。卫涵自己是从来不拿他的病当一回事的。但是子岑因为他频繁地发烧而拽住大夫打破砂锅问到底之后,从那一大堆似懂非懂的解释中唯一抓到的重点是——卫涵的病绝对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轻描淡写,“不想听我唠叨,就告诉我,我要怎么做你的身体才会好一点?”

“我哪里知道——”谁知卫涵无辜地两手一摊,“你看我像是那种弱不禁风,身体虚弱的人吗?再说,以前都是家里有照顾我,该吃什么该用什么所有人都会替我安排好。除了按时吃药以外,我也不知道究竟还要怎样做。”

“你看起来不像,并不代表你就真的不是!”卫岑差点没被他那一脸无辜的表情气得吼出来,“没见过你这么不会照顾自己的人。你是个病人!病人你懂不懂啊!请来的大夫都说你的病麻烦着呢!人家不是说什么久病成良医的吗?怎么到了你这里只有一问三不知?”

“这不就结了。那你去问给我看病的大夫吧!别来问我,我又不是大夫。”卫涵心情很好地逗着他东拉西扯。

“公子!”子岑挫败地低叫。他的这位公子简直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就这么一张笑脸和你周旋到底,“哼!算了,总有制得住你的人。公主来了我让公主想办法去。”手脚利落地端起那杯尚未动过的参茶,转过身之时还在不甘心地嘀咕,“公子的家里人也真是的,怎么放你一个病人出来乱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脚步渐行渐远,也未曾回头。所以他也不知道,听到他最后的那句话,卫涵的目光瞬间变幻了一下。他定定看着子岑的背影,半晌以后,才低首谁也看不懂地笑笑,“不是他们放我出来,是我要出来的。这也许……是我这辈子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事了。”目光转到亭外红得像是快要燃烧起来的枫林,他唇边浮上一抹同样难懂的浅笑,缓缓闭上了眼,“可是,我却不知道,我究竟做不做得到呢……”

“我来得好像并不是时候。”让他重新睁开眼的,是尘昊一贯冷冰冰的语调。

“不管来得是不是时候,反正你都已经来了。”他看向院门口,笑着对上那张永远不会有第二种表情的脸。

“要找个你这个扫叶居空出来的时候还真不容易。我正在猜,上次半夜摸进宫碰了一鼻子灰之后你会一筹莫展呢。却没想到,原来已经有人自动来给你搭桥了。”

卫涵挑挑眉,看着他不说话了。

尘昊一笑,“不用担心,我进扫叶居之前都会布下结界的。这院子里此刻只有我们俩。或者……”他唇边的笑容冷锐起来,“你只是不想听到我的某些话?”

卫涵还是那样看着他,只是变换了一下姿势,“你这个人,太聪明,又尖锐得浑身是刺,总想抓住别人的一切弱点。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有时候真的很可怕?”

“我会当作你是在夸奖我。”尘昊也走进亭子来坐下,“不过我倒认为,我们现在来谈谈你的事比较实际。我想子岑很快会回来的。”

“我的事?”

尘昊的手指轻轻地叩了两下桌面,“慧娆公主。”

“我的事和她没有关系。”像被针刺到似的,这句话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没有关系?”尘昊冷然的目光落到他脸上,“你接下来不会是想告诉我,你是真的喜欢上她了,所以这些日子才和她频繁接触的吧?”

无言,卫涵没有开口。他也明白他的行为已经开始脱离掌控,往自己最唾弃的那个方向行进了。但,他不想这样,真的不想!

“慧娆是条送上门来的捷径。怎么?你既想成事,又想做圣人,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尘昊斜他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

“我只是希望不要伤害到不应当伤害的人。”像是在说给尘昊听,却又更像是在说给他自己听。卫涵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忽然间觉得自己很虚伪。

“呵,究竟是你太天真还是卫祺替你构筑的那个世界太美好了?你没见过血腥和残酷,他却是亲眼见过的。这个世间最原始的组成力量就是黑暗的力量……光明、美好,这些东西都只是黑暗中的点缀而已。这世道就是人吃人。想要爬到自己想到的地方,除了踩着下面的人的头,别无他法——不管,你愿不愿意。”尘昊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语调特别慢,目光慢慢调到枫林深处红与灰交错散乱的光影中,声音异常空茫,而又显得冷厉。

“谁也没有义务要被我当作棋子。我也不愿意走这种捷径。”卫涵的声音忽然急促了起来。看着尘昊的眼睛,仍然像是掩耳盗铃般地在说服自己坚持着。

“哈,”尘昊残酷地冷笑,笑得眼里泛出些许狂暴,像头嗅到血腥味的野兽,“你的良心在告诉你不要这样做,但你的理智和现实,已经背叛了你的心了,不是吗?”他似乎很痛恨卫涵身上的某些东西,所以很乐意将这些全部摧毁。冷冷的语气里有嗜血的快感。

是的,他不想看到卫涵身上的那些所谓的“善良”、“美好”,甚至是邪恶地很想亲眼看着这些东西从卫涵身上消失。因为他不可能拥有,也不屑于拥有,所以就只想要毁灭!

卫涵的拳头一下子握紧了。他不知不觉地蹙着眉,静默地看着他那一瞬间的奇异表情,忽然觉得自己窥见了他灵魂深处的某种颜色——那一是片无边无际,绵延不绝的灰暗。仿佛是从他生命的最初便产生,还将永无止境地渗透下去。

这是一种完全没有希望的颜色,但,却还不至于绝望。至少,还有那么一点点不甘的渴望……

“你并不是不相信很多东西。你只是不想亲眼去看到。你的世界里从来就不存在这些东西,所以你其实本能地向往着,却又不愿意相信这些真的存在着——”他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说出这番话,但他就是说了出来。顿了一下,他才异常清晰地吐出最后几个字,“你不想觉得自己很可怜。你在说服自己,这个世界原本就是这么黑暗,你所学习和经历过的——全都没有错。”

尘昊的表情突然凝住了,几乎是全身一震。他的眸子里一点一点地泛起刀锋般的光芒,双手的拳头缓缓握紧,指甲深深地刺入了肉里。他慢慢地转过头来看着卫涵,冰冷的目光就那样定在了他的脸上。

很久之后,尘昊用一种飘飘忽忽、清清淡淡的声音问了他一句:“你是相信美好圆满的人,你也是在美好圆满中长大的人,是吧?”

连卫涵都没有料到,他还能如此冷静地吐出这几个字。他以为他心底压抑很久的什么东西会在那一瞬间完全爆发!

“我宁愿这样相信!”也是很久之后,卫涵重重地回答。

“很好,你知道,现在你面前有几条路可以选吗?”尘昊依旧用那种奇怪的语气问了他一句。

卫涵不再说话,静候着他的下文。只是看着他的眼神里,盛满的居然是很刻意的同情和……怜悯。

尘昊忽然像被人扒开了身上隐藏的伤口,并且在上面重重地打了一鞭子。他“腾”地站起来,眼里居然聚起了骇人的杀意,“你想当圣人是吗?我告诉你,你现在有哪两条路可选,第一,利用慧娆,和她成亲之后堂堂正正地进宫,你可以找到你要的东西,完成你要完成的事。”

他俯下身,又像上次谈起天远的时候那样,露出了那种充满了恶意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至于第二,知道现在你们卫氏一族里是什么状况吗?天远并没有捞到丝毫的便宜,并且和卫祺一直僵持着。所以第二个方法,就是让皇上觉得你不可或缺,必须要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是来京城投靠皇上的,目的是‘卫氏一族斗不过天远,为了保护卫祺’。可卫氏一族一旦占了上风,你就反过来成为了皇上要挟卫祺最有利的武器!按照你的‘圣人’标准,落到这种境地的人应该要做什么?只有你让皇上相信你想要走这一步,他才有可能破例把你留在他目力所及的地方!”

他继续冷笑,笑得人心里发寒,“听懂我的话了吗?一将功成万骨枯。不踩着别人的枯骨,就拿你自己的命去填、去赌!卫涵,不要对我露出那种悲悯众生似的眼神,你不配!等你真的够资格的时候再来可怜我!”最后一句话,他终于失控地吼了出来。余音消失前,他的人便已消失在了扫叶居。不是走出去,也不是冲出去,而是利用法术瞬间在原地消失的。

尘昊是真的被他的话激得失控了!

卫涵看着面前刹那间空掉的座位,忽然像是被人抽干了力气,抬起一只手掩住脸,疲倦地闭上了眼。

他们究竟在做什么?两个人在互相踩踏对方的伤口,互相攻击以此来减轻自己的痛苦吗?他几时学会了用这么荒唐这么恶毒的手段来伪装自己?他变成怎样的人了?

思绪沉淀下来,心头涌上的却是一阵纷繁的烦乱与浮躁,他究竟把自己卷进了怎样的漩涡中!

“卫公子。”被叫的人似乎没有反应,于是又提高音量再叫了一声:“卫公子?”

“干什么?”他霍然抬头,向来平稳淡然的语气中第一次流露出了烦躁的不耐。

来人似乎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是……皇上要公子即刻进宫一趟……”

“皇上……”他站起身,两只手一起捂住了脸。老天,现在的情形还不够混乱吗?究竟还要演变成怎样?

“卫公子,你身体不舒服吗?”他看起来脸色不大对,很累的样子。

“没有。”听到这句话,卫涵抬起了头,深吸一口气跨下台阶,“马上替我备轿。这里的东西一会儿子岑过来让他收拾好。”

尘昊居住的静念阁内,一直有什么断断续续的响动传出。所有人都听到了,却没有人敢进去察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直到一个时辰之后,尘昊忽然打开门奔了出来,抓住一个弟子的衣领有些失控地高声问出来:“卫涵人呢?”

“皇上召见卫公子……他进宫去了……”被他提着衣领的弟子几乎不能成言。掌教和国师都是喜怒不形于色且阴沉的人,很少会有这种失控的时候。而且,掌教双手的掌沿都伤痕满布、鲜血淋漓,从他身后未关的院门里,还能看到满院歪歪倒倒被他拦腰劈断的树木!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看掌教的样子,他不会是想……冲出去杀了卫公子吧?!

“进宫!那个白痴!今天皇上去西山行宫了,怎么可能召他进宫!那个混账小子一定碰上大麻烦了!”放开那个弟子,重新转过身往门内走去,一只手却在衣袖里不停地掐算着。

他在那个混小子身上下了玄心灵符,短距离内可以感知他的吉凶。果然现在就有反应了!但还好,手指在某处指节停了下来,他不自觉地吁出一口气,有惊无险。

这死小子最好能活着回来……他咬着牙,狠狠地、又有些不甘心地想着,就算要死也要是自己亲手掐死他!

出紫云净坛的大门不久,卫涵就知道不对了。轿子出门之后悄悄地由御街转进了一条小巷。

他把轿帘撩开一条缝,警觉地观察着几个轿夫。某个轿夫的腰间的衣襟下隐隐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下闪了一下,射出一道刺眼的光芒——唔,金制腰牌,大内侍卫?给他抬轿的居然是四个大内侍卫?

会是慧娆吗?但不知为什么,他又觉得并不是她。并且,他似乎本能地嗅到了些许危险的味道。会是谁呢?

轿子又转进了一条小巷之后,忽然自行落了下来。卫涵心里一凛,从轿帘的缝隙中看着两个瞬间欺近的人影,知道后面也同样有两个人——

一道白烟从轿帘的缝隙中扬了进来。

至少,这些人不是想杀他的。他松了一口气。反正只要命还在,什么样的情形下总还是能想到办法脱困的。他干脆放心大胆地吸了口迷烟,放任自己很合作地晕过去。

除了慧娆,没人知道他会武功。只要不是想就地解决他,对付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他们应该不会把他怎么样的。

他最后能感觉到的,是有人安心地低笑了一声,然后他被人驾了起来。

他是被落到额头上水珠的清凉激得醒过来的。他似乎趴在地上,因为迷药的作用,眼前的一切还有些模糊。

努力半撑起身的同时,一只冰凉、但纤细柔滑的手缓缓抬起了他的下颌,让他望入了另一双陌生的眸子里——开始是不甚清晰的一片明利,待他的视线能够定住了,才能看清那眼底深处的估量、惊讶,最后转为冷然。

“果然是俊得少见——难怪能搅得整个京城风波动荡,连眼高于顶的十七公主都放下身段,为你折服了。”

卫涵没有说话,抚着额一手撑着地暂时也爬不起来。他大约能猜到眼前这个衣着华贵、眼神冷锐的女人是什么身份,但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要把他抓来?

“你很奇怪,我为什么会把你抓来,又究竟想要干什么,是吗?”她仿佛看穿了他心底的疑惑,冷淡、又有些不屑地笑着,“以前我倒还真没有好好打量过你,你这张面孔确实漂亮得出乎我的预料。不过,自古以色示人的女子都未见有好下场,更何况是你这个男子?”

他有些不解地微皱了皱眉,自言自语地低声重复了一遍:“以色示人?”

“若不是你以色相勾引,你以为,十七公主会对你身上的其他东西感兴趣吗?”她鄙夷地丢开他的脸,再不肯稍弯一下腰,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身的傲气和贵气淡淡地散发着逼人的光芒。摸过他的手在婢女捧上的金盆中洗净,仿佛碰了他一下都是玷污了她。

“你是……”他斜着抬起头去看她,看似在思索的目光下其实含着淡淡的了然。

“大胆,这也是你可以问的吗?”她身边一个婢女模样的人疾声喝斥道。

“我是谁对你来说并不重要,我也并不想让你知道。”

“哦?”他沉吟了一下,“那……你们‘请’我来究竟有何贵干呢?”不卑不亢,也不慌乱,倒是让女子不禁多看了他两眼。“你很镇定嘛!慧娆公主看上的人果然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地方。但……”她重又侧转回身,淡淡扔下没有温度的一句话,“你找错攀附的对象了。野心太大,总是想要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人,通常都会不得善终。”

“你是指……慧娆公主?”

“云与泥,贵与贱,是上天生就而不可逾越的。不要妄想借力登高,你受不起。”很高高在上的腔调,听得卫涵不禁暗自皱了皱眉。

“我认为,生而为人,天下众生皆没有什么不同之处。”斜着抬起眼,对上她讶然回首的双眸,“不过,这种论题并不适合在这里讨论。我比较想知道的是,纵然我对公主心存不轨,想要攀龙附凤,你又是为了什么而出面呢?”不想和她兜圈子,很直接地问出来,并且毫不意外地看到她瞬间变色的脸,“恕我驽钝,有些话可否明示?”他要弄明白,他现在惹到的究竟是哪一路的麻烦?

“哼!”女子冷冷地哼了一声,怒意很如他所愿地被激了出来。她衣袖一拂,两柄软剑瞬间从两位“轿夫”的腰间弹出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原本还想让你多活个一时半刻,却没想到你这么急着找死!好,那我告诉你。慧娆公主是皇上最宠爱的人,她的驸马,必定也会在皇上面前大受倚重。想排上这个位子的皇亲国戚、文武大臣多不胜数。你不知死活地插进来,拿什么去和别人争?”她忽然回过头,微弯下腰看他,“纵然你再如何的天生俊颜,断了气、入了土,总还是一副白骨与旁人无异吧?”

“你们想杀我?”他容色不变地看着她,表情镇定得让人有点不可思议。

“不是‘想’,是现在就要杀你。”她冷冷一笑,转身从容优雅地向门外走去。

“主子怕血腥。等主子出了门你们再动手。”身边的婢女立即跟上,一边走一边吩咐,语气仿佛比杀一只鸡还轻松。

四个人……卫涵垂下眼睫。他大概还能应付得了吧?尤其是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嘴然泛起一丝兴味的笑容,默默催动体内的某些力量,右手心里隐着的那个奇异符号又开始微微地发烫了。

只等那扇门关过来,他就打算制造一点意外了。论武功他当然不行,更何况他的剑也不在手边。但,他还有其他脱身的法子,而且他也想试试那个“方法”的威力究竟有多大。

可还没等到他有施展的机会,从大门外忽然冲进两只不算小的鸟儿,并且以嚣张的姿势勾着尖利的脚爪擦过了一行人的脸颊,很有默契地一左一右同时停在了持剑架住他脖子的两条手臂上。

错愕只是刹那间的,得空的另外两只手立即就条件反射地挥起,准备干净利落地击毙两只飞错地方的扁毛牲畜了。

“唠唠、叨叨!你们飞哪里去了?再不回来公主我要生气了!把你们下了锅做成八哥炖鹦鹉!”

随之响起的女声让所有人都停住了动作!

“找不到找不到!”但还没来得及把两只扁毛牲畜消音,其中一只已经高声叫了出来。

慧娆公主!门口的叶淑妃瞬间僵住,像见了鬼般地瞪大眼,同时一股恶寒涌上心头——

她霍然转过身,“你们快……”

但已然来不及了。两道迅捷的身形几乎同时降落在殿堂内,一人前扑,一人在柱子上借力回身,分别捉住了两只受惊飞开的鸟儿。同时,也很“巧”地挡开了正要割断某人脖子的两柄剑,然后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公主,捉到了。”看也没有看一眼里面架住人脖子的人和被架住脖子的人,以及其他呆住的人,同时单膝向大门口跪下复命。

“好,你们越来越厉害了。”慧娆的身形缓缓在台阶上出现,带着笑拾级而上,抬眼的瞬间明眸转为惊讶,“淑妃娘娘?好巧,您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城郊一间颇为冷清的庙宇,今天却仿佛蓬荜生辉般地迎来了一位又一位的大人物。

“本宫是听说这里的菩萨特别灵,所以今天特别来这里祈福的。”叶淑妃寒着脸,想到了最坏的一种可能。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打了一个手势,示意手下收剑。虽然当场被抓住了,但能好看一点也总强过难看一点,“慧娆公主又在这里做什么呢?”

“为了抓这两只乱飞的臭鸟啊!”慧娆笑吟吟。踏进殿堂之后,就看到她的两个护卫、四位轿夫和半撑着身坐在地上的卫涵,“咦,卫涵?怎么你也在?”

“我也是来进香的。身体不舒服遇到了这位……淑妃娘娘是吧?被他的下人扶进来的。可我脚软,走不动了。”卫涵抬头一笑,出乎所有人预料地这么告诉慧娆。

“就说你身体不好不要乱跑,偏不听话。”慧娆走到他面前站定,却没有伸手去扶起她心爱的男人,也没有示意身边的人动手。

她只是抬起眼,轻盈浅笑着望向门口脸色灰败的人,“还好你今天遇到了淑妃娘娘,这份恩情你可要好好记得——”但那望过去的眼神,却是冷厉逼人的!

慧娆向来笑脸迎人,不愠不火。一旦她露出那种眼神的时候,只表示她动了真怒!

叶淑妃全身微微一颤,竟然在她的目光下觉得呼吸困难,悔不当初了。她忽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她怎么会蠢到去动慧娆的人?她想解释,想立刻逃离这里,但脑子却一片空白,双腿怎么也迈不开步。

“起得来吗?”片刻之后,慧娆调回视线,弯下腰向地上的卫涵伸出手。

“应该……可以吧。”卫涵借着她的力量缓缓站起来,样子虽然稍嫌摇摇欲坠,但也算是爬起来了。

“可以就好。”慧娆的腰又向下弯了一点,两只手一齐伸过来扶他。然后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如果你今天出了任何差错,我一定会让叶淑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不是个常发狠的人,但一旦发起狠来,会比别人绝情十倍——不想我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的话,你最好保护好你自己。”

冷冷的话语,没有半点的温度。她的眼里凝结着的全是冻结的冰芒,却有像烈焰那样灼人的温度!

“香也上了,我们回去吧。”不再看卫涵,不再看叶淑妃,也不再看里面的任何人一眼。她就这么端着一身的高贵矜持,缓缓地走出去了。

只是,快要经过叶淑妃身边的时候,她忽然侧过脸,开口不高不低道:“淑妃娘娘……我的八哥和鹦鹉飞进了这个地方,所以我来找了,惊扰到您真是不好意思。可是,我这个人小心眼、又任性,只要是我的东西,不管飞到了哪里我总是会去找回来的。更不喜欢任何人碰他一下——我沾过手的,要毁要留,是我自己的事。谁敢帮我代劳,没准儿我一时失控,也会毁了他……”人渐行渐远,声音也渐渐散入空中,唯有冷冷笑容中留下的威胁和压力久久不散。

叶淑妃在原地僵立了很久,直到冷汗浸透重衣。

这个女孩子,真的好在乎他。在乎得他都无法再漠视下去了。

步履稍显不稳的卫涵由慧娆的两名贴身护卫搀扶着,眼睛却始终在观察着慧娆。看到她的出现精神一放松,才发现这迷药比他想象的还要厉害。他现在头晕得直想往地上躺,脚下像踩了好几斤棉花,可是,他们还是必须要谈谈的。

停下脚步,以眼神暗示四大护卫暂时退到不能打扰他们的地方,然后看着她仍然前行着的背影,终于开口叫了一声:“慧娆——”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但依然没有转身,也没有停。

“我身上的迷药还没有退,我走不动了。我们可以就在这里谈谈吗?”不知为什么,他不假思索地拿自己牵绊她,而且,似乎还做得很理所当然。

果然,慧娆回身了,但依然是那副冷冷淡淡的面孔。就那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如果我的行为让你觉得生气的话,我道歉。”他终于第一次清楚地知道了,他对她来说到底有多重要。重要到会让这个高傲、娇纵又聪慧惊人的十七公主不再冷眼旁观,不再置身事外,甚至于会失控。

这个女孩子竟然已经为他痴狂到这个地步了吗?会让他自己都觉得心惊,觉得不可思议,觉得……动容?

良久之后,一直静默地看着他的慧娆轻轻开口问了一句:“你知不知道,如果我没有及时赶到,你会怎么样?”

他一笑,知道答案会触怒她,所以不答。

“叶淑妃的哥哥在朝身居要职。在宫里,家族的权势和妃嫔的荣宠有时是相辅相承的。所有人都知道我得皇上的宠,又性格乖张难于接近,所以我才至今仍未有驸马。但并不表示就没有人觊觎这个位子,也不表示这些人就会坐视别人来占着。如果叶淑妃的哥哥能当上我的驸马,叶家的权势更上一层楼,皇上有所顾忌,叶淑妃在皇上面前就会更有分量。而且,我敢保证这朝里看你不顺眼的人不止叶淑妃一个,今后这种事一定还会发生的。”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是吗?”他习惯性地带着笑看她。

“你以为,你每次都能像这次这么幸运吗?”慧娆的声音终于有了一点火气。这个人似乎一点也不明白他现在的处境,反而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养虎为患,在宫里来说是最愚蠢的事情!我不清楚你有怎样的背景,也不清楚你究竟是把这个世道看得有多美好。但是,你不要以为你放人一马,别人就会感激你。在宫里,生存的基本法则就是要学会不择手段地保护自己!”越说越快,音量不知不觉就扬高了。

她究竟要怎样做才能让这个男人远离伤害?他常常这样,常常这样不知是天真还是善良得让她震惊。但偏偏,她沉溺的,就是他那一身因为这种种特质而形成的与众不同。

他的眼神依然很宁静。她抬起头对上他微笑的脸,忽然间没有了火气,只觉得自己很好笑,“呵,我像个疯子,你自己都不急,我又在担心什么?我是很气你,可我更气的是叶淑妃,她居然想杀你!我是个自私的女人,我也只想要守护好我在乎的东西。今天接到我派在紫云净坛门口的人传回来的消息,我紧张害怕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卫涵,如果你出了事,我一定会做出连我自己都无法想象的事情来。”声音是平静的,但说到最后,她终于忍不住抓住他的一只胳膊,身体微微地有些颤抖。

这一刻,她其实再也不是那个让无数王孙公子望尘莫及的慧娆公主,而完完全全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人。会为了某个心爱的男人而不顾一切。

这半个月来,其实她很少真正的这样和他肢体相触。只偶尔心情不好,或是有什么事情不顺利的时候,她会来扫叶居,要他拉着她的手。或是默默地坐一会儿,甚至在软榻上小睡片刻。她总说他身上不会让她打喷嚏的香味,和他手上的温暖,能让她觉得安心。

他叹了口气,不知为什么,伸出手抚上她的肩,把她揽进了自己怀里。两个身体再次接触到的时候,没有他以为会有的不适应,反而自然得像是已这样相拥过无数次了。

原来人的身体,是这么容易就会习惯另一个躯体的。

“慧娆,”他没有发现,自己是略带着宠溺和安抚的意味叫她的名字的,“你是想保护我吗?你对我就这么没有信心,这么不信任?我绝对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没用。如果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我也不会那么轻易地就让他们抓到我的。”声音低低的,像在保证。

慧娆似乎震了一下,但靠在他怀里没有动,“你永远不知道,我渴望这个怀抱,渴望了多久。我是想要保护你,因为这些危险是我给你带来的。卫涵,为什么我会这么亳无理由地迷恋你?一开始,是你的外表,后来,是你身上那种干净得让人安心的气质。而现在,是你的一切——”她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忽然觉得那是一种奇异的蛊惑,蛊惑着她问出一句始终未曾说出口的话。她的声音顿了一下,有了些微的颤抖,仿佛在等着一个期待了很久,却又恐惧了很久的答案,“卫涵,你……愿意爱我吗?”

卫涵全身剧烈地一震,手臂僵住了。脸上的表情像是忽然间如梦初醒。

他……糊涂了吗?他怎么可以这样抱着慧娆,让她产生憧憬,越陷越深?他的理智呢?

但为什么,他会像是已抱过她无数次那样把她揽进怀里,并且满心萦着的都不只是应该有的单纯感动,而是自己都未曾发现过的怜惜心疼?

是否在他根本还尚未发觉的时候,他与她,就已靠近到不该有的距离了?

猛然间被他放开,慧娆一下子失去了依靠。她慢慢地抬起头,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唇角浮起一丝自嘲的苦涩笑容,“你怎么了?”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我……”他闭上眼,忽然觉得全身异常地无力,“我头晕。”他现在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不愿想。他只想马上回紫云净坛,回扫叶居静一静,让身体和思绪全都沉淀下来。他突然觉得好累。

“你没事吧?”乍然见到他突然苍白且爬满倦意的脸,慧娆滑到嘴边的话也顿住了,“你的身体不好,迷药对你可能有其他的影响。回扫叶居之后我召御医来给你看看。”

“不用,”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我没事。”

“你的脸色都变了。身体要紧,刚才我和你说的话,我们都可以当作没有听到。我马上送你回扫叶居。”也不待他回答,她手一挥召来四大护卫,让他们立即备轿。

回扫叶居的路上,慧娆一直透过小轿一侧的窗户默默地注视着另一顶轿子里的卫涵。

这个男人也永远都不知道,他自己有多迷人。慧娆叹了口气。

他可以陪着她、顺着她、甚至宠着她,却就是不曾……把他的心给她。他究竟在逃避什么?为什么把自己的心锁得死死的不让她接近?还有,他眼里偶尔浮现的罪恶感,又究竟所为何来?

他身上,为什么依然绕着那么多解不开的谜?

“公主……”让卫涵在软榻上躺下。子岑煎好了药端回来,却发现慧娆坐在榻边一直连姿势都没有改变过。

“嗯?”慧娆回神,闻声抬起头。

“公子的药——”不知道是不是该叫醒他。

“你叫醒他吧。”慧娆转过头去看了看卫涵,却并没有接过药碗的意思。

“公子,公子!”轻唤两声,“起来把药喝了。”

“唔……”卫涵睁开眼,看到他手上的东西,不禁皱了皱眉,“我又没生病,吃这东西做什么?”

“没生病?”子岑“砰”地放下药碗,拿过一面铜镜来举到他眼前怪叫,“你看看你自己的脸色!”

“我的脸色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这样,你怎么不把我的三餐都换成这东西啊?”他掀了掀眉,摆明了不合作。

“如果能把你的身体调理好。我一天给你做十顿这种东西都成!”子岑又一次拿出小管家公的本色冲他瞪眼。

“那你还是先拿根绳子勒死我比较快。”卫涵闲闲地翻个白眼,“肚子好饿,我和公主都没吃午饭呢!这东西就免了,弄点好吃的去。”

“公子……”仍然不甘心就这么被支走。

“快去,快去!”卫涵笑着挥了下手,跟赶苍蝇似的,“你不是说我的脸色不好吗?就是饿的。再饿下去我才真的会生病。”“好、好、好,公子最大!子岑这就去!”无可奈何地应着,一溜小跑,转眼间就已经出门去了。

“看你们相处真的很有意思……”慧娆微笑地看着这一主一仆斗嘴,之前带着的伤感的纷乱思绪不知不觉间就已经消失了,“难怪子岑对你这么用心,像关心自己的亲人一样。”

“那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个善良又热情的孩子。”卫涵轻轻一笑,伸手捏了捏眉间。

“是啊……”慧娆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回廊、亭子和枫林,“咦……亭子里放着什么?”忽然看到了亭子里的石桌上摆着的笔墨纸砚,“是你吗?是在写字还是在画画?”

“啊?”卫涵也从榻上站了起来,踱到窗前看向同一个地方,“早上一时兴起写了几个字,大概子岑还没来得及收吧!”

“哦?”慧娆笑笑,站了片刻之后,转过身缓缓地向外走去了,“不用跟来。”她头也不回地低声对卫涵说。

此刻已近黄昏,高墙的顶端连接着一片晕染得没有边际的淡淡霞光,很美丽,也很宁静。她在长廊上缓步行了一段,然后提着裙摆跨出了栏杆,踩着满地的落叶走进了枫林深处。

这是一片好绚烂的红。大概明白绽放之后随之而来的飘落,所以才呈现出这种火焰一般的色泽。

像不像……此刻的她?

风卷过,几片叶子从树上盘旋而下,滑过她发丝的时候又被另一阵风托起,让她忽然有了婆娑起舞的冲动。向前跑了几步,伸开双臂,仰起脸,却有泪在不知不觉间滑落——

承认吧!她闭上眼笑出了声,她已经为一个男人疯狂了。

捧起一把落叶向天空抛起,在笑容中流泪,也在流泪中欢笑。可是……爱了就是爱了,谁又还能抽身回头呢?

“残红秋色怜欲晚,故随风舞尽芳华……”随口吟着。

在一株枫树下转了几圈,转到觉得头晕,索性靠着树干坐下来。视线所及的前方,恰好是那座亭子。亭里有石桌、有纸笔、有卫涵留下的味道……她忽然又想写些什么,想留下一点真实可触的东西。

于是,站起身来拍拍裙摆,拉平衣服上的皱褶,她就又是那个高贵的十七公主了。转出枫林,重新回到长廊上。走到石桌前直接伸手提起笔,却发现墨早已干了。

卫涵慢她一步走进亭子。他无言地伸出手,开始替她研墨。

踏莎行·深秋近暮观红叶

落日溶溶秋波曳曳

南墙白壁洇红叶

西风借道舞长阶

斑斓还似双飞蝶

很美很生动的句子,她不假思索地写出了上阕,却顿住了笔,不再写下阕了。

“怎么不写完呢?”卫涵看了看,问出来。

“就……这样吧。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完整的,词……也一样。”她搁下笔,目光停在那半阕词上,却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斑斓还似双飞蝶……”她忽然咬了咬唇,用一种轻快得很特别的语调自言自语地说,“是我太贪心了。惊鸿一瞥已是幸运,却还想要强求双飞呢……”

卫涵研墨的手停了下来,指尖动了动。很久之后,他忽然提起了那支笔,替她补出了下半阕——

未与茶浓非关酒烈

斜阳醉看芙蓉靥

兰亭今日锁清秋

明朝或是添新雪

字迹苍劲有力,不同于上阕微显飘逸的娟秀。行草的游丝带出的,倒让人觉得更像是某些压抑不住,却又无法说出口的东西。

放下笔的瞬间,他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他居然在下意识地向慧娆传达什么吗?他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他并不是不愿爱慧娆,只是因为他别无选择。

他的每一个表情变化都看在慧娆的眼里,她知道他始终都在挣扎着。

那是不是表示他的心也开始沦陷了?若是从未动过心,又何来的挣扎呢?那么她也算是有所安慰了吧?至少,他的心也曾动摇过的,为了她而摇摆不定。虽然她知道他一定有着不能爱她的理由。

“卫涵……”她开口叫他。等他抬起双眸对上她的眼,她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意,那语气像是在讲述一个美丽的故事,“你真的是我这辈子最想要珍惜的东西。如果你不能爱我,那就不爱吧。只要在你还可以留在我身边的时候这样陪着我,我就很满足了……”

伸出两根手指,堵住他想要说话的嘴,又恢复了慧娆式的明媚又慧黠的笑容,“我难得做一次圣人,无私一次,你可不要说出让我后悔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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