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过生日,请了一班小戏。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之人,喜热闹戏文,便点了一出《西游记》,上酒席时又点了一出《山门》,使得轻易不得罪姐妹的宝玉不满道:“你只好点这些戏。”好在宝钗对人的心思是摸得很准的,便安抚宝玉说,这出戏的排场辞藻都好呢,随后又告诉他一只极妙的“寄生草”,使得宝玉果然高兴起来。
宝玉欣赏“寄生草”的辞藻,但贾母欣赏的却绝对不是这个。对于贾母的喜好,凤姐更为了解: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便点了一出《刘二当衣》,贾母果真更喜欢。
贾母在游园时,曾让探春念楹联,从书中,看不出贾母是否识字,可能即使识字也不会太多,在黛玉初进荣府时,问众姊妹读什么书,贾母说道:“读什么书,不过认几个字罢了!”也许这就是她对女孩们的要求。而她自己的文化大部分来自贵族之家生活化的文化熏陶。她对女先说书,已经听了不知多少遍了;那些戏文,也不知看过听过多少遍了,何况大家贵妇所看所听的其实极其有限,不过,作为贾母那样一个聪明人,她的生活阅历又极丰富,在听过多遍的东西中,自然会有了自己的欣赏习惯与欣赏标准,所以,她在听女先说书时,已经对那些没有新意的东西产生了厌倦,于是在对生活的真实与艺术的真实的比较中,对戏中才子佳人的俗套情节进行了批评,认为那些东西都是胡编出来的。
贾母喜欢怀旧,这是老年人的通病。贾母所怀的“旧”却透着一股诗意的富贵气。她说她像湘云那么大时,史家是有一个大园子的,而且还有一个“枕霞阁”。她让凤姐找出糊窗子的纱来,告诉凤姐她们这是“软烟罗”,要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地看着,就和烟雾一样,所以叫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做“霞影纱”。只这一个名字,只这一种听来的感受,不只是凤姐,就我们今天看来也会感叹古人用词的华丽,一个“软烟罗”,一个“霞影纱”,透着多少诗情画意。若说那点富贵诗意只是留在回忆里的影子,多少就有点今不如夕的凄凉了。虽然贾家不比过去,可探春屋里的纱帐上还是栩栩如生的花卉草虫,贾母送薛宝钗的白绫帐子则是水墨字画。
贾母的文化品位当在雅俗之间。贾母像凤姐那么大的时候,贾家与史家正在鼎盛时期,所以她的品位还是超出了她的下一辈的媳妇们。但也可能,贾母是真正用心享受生活的人,而她的媳妇们却是满怀心事地应付责任地陪坐。心情不同,感受到的东西便也不同。下雪时,薛姨妈赶来凑趣,说是该摆下酒赏雪。女孩们在大观园吃鹿肉作诗时,贾母也坐着小轿子来了,虽然耐不得寒,可发现了一幅美的图画。正应了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光。
贾母最具文化品位的是听戏时的清唱与听笛时的独奏。贾母爱热闹,那是取乐,真要欣赏起来,她也有自己的独特见解。这点见解,也还是从生活中来的。因为有“从前”做参照,贾母是上年纪的人了,“从前”那点事儿,就越来越清晰。
笛韵悠扬起来的时候,离了众人远远躲在凹晶馆的黛玉湘云听到了,黛玉说“这笛子吹的有趣”,因文化品位的不同产生的欣赏代沟,被这笛声弥合了,这清幽伤感的音乐足以勾起两位诗人的诗兴,只是,她们的诗也难超越笛声定下的基调,竟然以“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这种清冷寂寞来收场。
黛玉说这笛子有趣时,接着便说了一句“倒是助咱们的兴趣了”,音乐与诗原本就是一体的,但凡俗之人有多少诗意呢?除了那点算计,恐怕找不到感觉。黛玉是一个不沾凡尘的人,细细体会她的话,也还有一丝瞧不起,听得懂与听不懂,是雅俗之分,也是文化之分。这一点文化层次的自视,在惜春说来就是:你们不看书,不识字,所以是呆子!